13、红豆难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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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天毫无怜悯之心地将暮光一缕一缕按时回收。
抱佛脚抱到四肢发僵的小九只能泄气地离开那樽残损的旧佛像。懊丧地抱怨上天如此不公，为什么韦小宝临时抱佛脚有用，而她却丝毫见不到作用呢？
只可惜卫斯理还没出世，地球在这个年纪，还找不到一个能人可以解决小九的困境。
眼下是只能认命，留在这十七世纪了。
经过这个奇遇，小九从中得出的唯一一个教训就是：千万不要对着石头乱说话！
尤其那还是‘石头城’的石头。
南京这别名还真不是乱叫的。
有一个真理这样说道：世界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由此可以推出，世界上也没有两块一模一样的石头。
一个月之后。
小九问候完北京的第n个旮旯里的第n的n次方块石头，宣告寻找时光机器失败后。
百般无奈只能向命运妥协。
古代北京的短暂暖春，在潦草又混乱的际遇中匆匆掠过。
很快的就接来了第一个在古代的北京夏天。
这个季节可没有现代的电视剧演绎的那么浪漫，于纳兰府而言，这个夏天，应是最凄寒萧瑟的季节。
七月廿三，卢氏下葬。
繁花落尽，眼底蔓延一片墨色的绿，和着聒噪的虫鸣肆扰每一根神经。
静默的荷塘，展不开一叶荷色，仿佛空气都已被哀伤凝结。
伫身而立，微仰着头看眼前的一棵树，稀疏的散影投进她的瞳眸，阴翳下的光斑点亮眼角的模糊。
这是一棵树。一棵荔枝树。
生在北国的南国的树。
“这是少夫人嫁过来时，随嫁从广东带来的，刚开始公子因为心中厌恶皇家的独裁婚约，对少夫人一直疏离冷漠。她只能一个人独自抱着家乡的梦，呵护着这棵注定长不起来的果树，那时候的荔枝树还不及小腿高，她每天每天悉心地栽培它。就像对公子的感情一般体贴细微，倾其所有地培养这段一开始就被否定的感情——后来，南方的荔枝树在北京活了，就像他们的爱情，只等开花结果的一天。只是她却突然撒手了——”犹记得纳福陈述时的哽咽语声，每次站到这块角落，小九就仿佛可以那么清晰地看见树旁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此刻也正仰着脸，透过光阴的隙罅等待她爱人微笑，嘴角扬着极浅的弧度，淡然却溢满希望。
她知道，她可以拥有他的爱情。那么自信。
这棵南国的树，扎根在北方的土壤，就像那个南国的女子，扎根进他的心，无法再拔起，凭靠着汲取他的想念为唯一的养料，继续活下去。
却再没有开花结果的一天。
房间又传来酒坛砸地的猛烈声响。
“还是不肯吃东西吗？”小九疾步赶到纳兰容若房门口，端着托盘的纳福垂头丧气地摇了摇头。
纳福索性放下手中的托盘，颓丧地坐倒在墙角：“公子这个样子是会死的！我真是没有什么办法了，三天了，醉没醉，睡不睡，醒未醒——跟他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人都不肯见，我能拿他怎么办啊？小九姑娘，你在这府里也这么长时间了，我承认我以前对你有偏见一直误会你，但你能不能帮帮我，帮帮我让公子站起来啊！他不可以就这么变成一个废人的！”
小九看他哭地病急乱投医的样子，原本该觉得可笑的镜头却更发心痛，她上前掺起纳福——纳兰衷心相随的仆从，更是他的亲人，点头允诺：“放心，虽然我不一定能喊醒公子，但是你要相信，他是纳兰容若！是我们引以为傲的纳兰公子！”
刚踏进他房间的那一瞬，她真以为踩进了废墟，满目的悲凉，震得心更抽痛。
手中的青花碗，溢出几滴浓稠的粥液，滚灼出她的泪来。
屋间散乱一地的全是素白的纸张——揉乱成团的，混浊着墨的，湿浸在泼酒中的……间断的字句，拼凑的愁肠，铺天盖地地撒满整个房间——
而此刻的纳兰容若正昏沉地瘫坐在书桌旁的地板上，周身飘满断肠的字句，眼色如深沉溺人的死水，虚脱一般地倚在墙壁，将醉未醉，似醒未醒——
小九缓步踏近他的身边，把刚熬好的红豆粥搁置在他身旁，他却仿佛生了见东西就挥的恶习，伸手就要把碗打掉，小九执拗地把他的手臂挡了下来——
他终于睨着眼睛抬头看了她一眼。
“这是吃的，不是用来泄愤的！”她执眼郑重地望着他并不在焉的神色道。
“给我酒——”他撇过头，不理会她的较真，吃痛地绞着眉道。
小九并没有很在意他的不在乎，理了理裙裾，沉默地弯身坐到他的身边。
用手够着不远处的一张词稿。
是为数不多的一首完整的词，字迹缭乱纷杂，毫无谦谦君子的笔风，凌乱之处甚至还有被水滴晕开的墨迹，她看的出来，那是眼泪的痕迹——
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
浆向蓝桥易乞，药成碧海难奔，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注）
墨迹被晕开的范围更大了一圈，小九忙抹去自己不争气的泪水，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读到这首词了，为什么就这一次会忍不住落下泪了呢？
她吸了一口气，理了下自己的气息，含着稀薄的泪雾微笑着向纳兰：“公子知道我最喜欢公子的哪首词吗？”
他还是不答，头更侧向另一方，微微地摇了下。
摇头已是他能给的最大反应了，她浅笑着点点头，自顾自吟念起来：“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注）”
一字一句从她清晰的口齿间咬出，那壮志豪言如今听来已变的生疼，仿佛让他看到那个曾经的自己，意气风发地挥下豪墨，斗酒千字的酣畅淋漓。如今已然辗转成沉痛的往事，他冷笑道：“那个纳兰容若已经死了，早在蕊儿走的时刻一并带走了，现在的我只会伤怀，再不是狂生了——”
“不，不是的！”小九揪住他的手臂喊道，“面对相熟面孔的陌生人闯入仍能那么镇定安然的纳兰，天地会锋芒刀剑下只为一个毫不关己的人英勇无畏的纳兰，为救太子远赴千里不辞辛劳奔走的纳兰，为了朋友可以不惜怒惹圣上的纳兰……我是如此有幸可以碰到这么好的一个朋友，你告诉我，如此至情至性的一个人，我真的可以当他死去了吗？”
“可是对我自己，我再也没有一丝狂放的心绪了——”纳兰淡漠地抽了丝嘴角，想要伸手拿酒坛，却发现最后的一坛都已被砸碎了，“你没有办法理解的，你没有办法理解那种生命中最熟悉的一部分，突然被抽离的那种痛觉！你是没有办法理解我的——”
他倚着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无力地笑着。
“没有人比我更能理解这种感觉了——”小九把头靠在墙头，声音变得轻微，这个时候她只是在诉说自己的心绪，而不是安慰任何人，“我就是那个突然被抽离的人，把我所有通通抽离，我的亲人、我的朋友、甚至是惦念的人，一瞬间都被抽离——我在他们的生命里，可能就是死去了一样……只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也可以像你悼念亡妻一样，为了我发了疯——”
纳兰容若讶然地转过脸看着小九，她的陈述他并不是能完全理解，但是她脸上的那份哀痛却是那么地相似，转而又见她淡淡地笑了，她接着道，“你知道吗？其实我真的好希望他们可以为我大哭大闹一次，痛苦地像死去一般地大哭一场，证明我离去他们是多么地伤心——但是以后，我希望他们想到我的时候，不是用悲伤的表情，而是温暖感念的会心微笑，因为曾经有过我而感谢上苍——”
“温暖感念的会心微笑？”纳兰低低地重复着，可是明明是失去了，让人怎么可以放下介怀呢？
小九点点头，端起他身侧的红豆粥，些许凉了一点，仍有那温暖的触觉可以直达心间，她捧着粥塞到他的手里，道：“思念应该是温暖的，就像这红豆一样。她是你生命的一个部分，无法抹去不容篡改的一个部分，但是终究是逝去的部分。我知道她一定是和我一样，希望想着她的人，可以记得她的好，感恩曾经拥有的时光，而不是总在伤怀失去的痛楚——”
纳兰愣愣地对着那碗粥，冰冷的指尖终于触摸到一丝温度，传到心间却觉得有丝抽疼，不禁默默吟起了王维的那首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嗯。相思难熬，所以有了红豆，就像是寄托一般，把离愁别绪都拌入汤中，细火慢熬。缠绵的伤口，温暖的疼痛，就像解药——”小九微笑着望向他，道，“喝了这碗粥，就把思念重新放置，想她的时候，不可以再伤怀，而是要感恩，感恩上天曾给的三年美好。”
纳兰终于沉默地点了点头，动起了汤勺，那醇甜的味觉一开始却有点苦涩，但落入心口的那个温度，却是最暖人的——
“知道吗？在我的家乡，有一首吟唱红豆的歌谣——”小九欣慰地看他一口一口地吞下这碗粥，泪眼朦胧地望着前方缓声道。
“恩？”纳兰抬了抬头，看见她入神地怀想着什么事，失神了片刻。
不自觉地起了那个调子，离愁别绪反复被搅拌，这一刻没有人能更懂得这首歌的意义了，她倚靠在他的身边，静默地相互坐着——
思念的却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还没好好地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着手 走过荒芜的沙丘
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 天长和地久
有时候 有时候 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
相聚离开 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
哽咽的语声，字不成字，句不成句，他却听得留下眼泪来……
良久之后，她听到他默然地低颂了一句：相聚离散都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愁肠已百断。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红豆难熬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