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尘又一春》燕澜

13、游国惊梦（上）

　　本来不会出国。
　　叶锦不是野心蓬勃的人，或者说，根本不是爱好学习爱到要出国深造，妄图有大好发展前途的好学生，更不是仰慕西方文化，亦或想找个鬼佬做丈夫的洋派女人……家里面也不让她出国，别说出国，就是出省也得从上到下地打报告，熊猫啊，国宝啊，谁叫她是叶家的重点保护动物，谁叫她有一个被叶家赶出去了的……
　　之所以出国，是那年。

　　当时，叶家刚好拿了一家外资公司的OFFER，正准备入职的时候，一个陌生的越洋电话袭来。
　　改变就是在那个时候不期而至，弄得人措手不及。
　　那个电话太特殊，不仅仅是因为凌晨两点左右扰人清梦，更因为电话里，一个普通话发音不甚标准的男人问：“请问你是叶锦？”
　　半梦半醒间，她哼唧了一声。
　　“你好，是这样子的，有个人非常想见你，但是她现在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恐怕……”电话里面的人不是避讳生死出现了停顿，而是努力的搜索词语，几秒后，对方再次开口，“请你一定要过来，因为……这个人已经到了情况非常不好的阶段，你看你什么时候过来？我可以去接你！”
　　叶锦瞌睡醒了一大半，心想谁这么大面子？
　　“那人是谁？”
　　“呃，对不起，她的名字……唔……杨……杨文心！”

　　杨文心？
　　这三个字似曾相识但又完全陌生似的……叶锦正在努力搜索记忆时，对方说：“她说她是你的母亲！”
　　电话里后来说什么叶锦回忆不起来了，她只记得当时抓起衣服就冲出宿舍，翻过铁栏……无视门卫在身后的叫嚷，以最快的速度跑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
　　地球的另一端是白天，地球的这端是鸡还未鸣的凌晨。
　　她不停地摁着门铃，等到有人开门，看也不看就直冲上楼，翻找起证件……当时，叶老四因公事不在家，叶母眼见着她越发地“猖狂”，赶紧拨给了苏老太太。而房间内的她抓紧时间开始订最早一班的机票，收拾行礼，检查证件……发现最关键身份证遗落在钱包，而钱包在学校宿舍，只好又提着行礼奔回学校。
　　一眨眼，东方鱼肚白。
　　天飘着绵绵细雨，不时有冷风呼过，火烧火撩的叶锦被老太太和琴姨堵到了校舍门口。见她提着行礼，老太太顿时明白了七八分，说什么也不让离开。老太太那架势让叶锦想起初二那年，想起生母面对叶家人时那张绷得很难看的脸，想着想着，她的血液变冷：“当年，您一个劲儿的把我妈往外赶，现在，您又一门心思的拉拽住我，到底您这是后悔，还是真心疼我？”
　　老太太一口气岔住，岔得满脸通红。
　　“你上哪儿去！”见叶锦软硬不吃，老太太越发激动，“你要出去也行！去哪儿，去多久，地址电话什么的，统统留给我！”
　　“找我亲妈。”扔下一句话，叶锦就这么出了国。
　　一出就是四年。
　　其实，她出去半年左右回来过两次，一次是毕业答辩，一次是加入志愿者组织后的相关证照办理……

　　雨刮器 “吱嘎吱嘎”的声音把叶锦拉回现实，她抬头，看着并摸着自己身处的地方后，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赵尘刚一直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
　　从叶锦鬼打了似的返身上车，到后视镜看到一个男人追着车跑了不算短的距离……他能够看出一些东西，但他没有兴趣，也不是多事的人，所以一直开着自己的车，直到这车不知道该往哪儿开，是把这个女人顺便扔下了事然后去自己的公司？还是人道主义精神发挥彻底？
　　头一回主意不清的赵尘刚朝旁瞥了一眼，正好瞥见副驾上的人缩得跟小孩儿似的还快缩成一团，不由皱起眉：“送你去苏老太太那儿？”
　　叶锦好像“呃”了一声。

　　正要调转方向，人又惊醒一般蹭坐起：“停车！”
　　下雨天，车速不快，但突如其来的声音刺了赵尘刚的耳膜不说，还因急踩刹车，差点就跟后面的车吻了屁股……在确定仅差几公分就要亲密接触后，赵尘刚握紧方向盘，抽了一口安抚情绪的气，正准备对造事者批评加教训的时候，叶锦自己低垂下头，中气不足：“我……我就在这儿下车，谢谢……”
　　人打开车门下车。
　　雨幕中，本来就淋湿了的叶锦有一步没一步地开始朝前。似有方向又似乎茫然，这让原本就不爽的赵尘刚更加窝火。
　　而后，有些绷的五官在下一瞬没了温度。脚底下一踩油门，“唰”一声，车离弦一般开了出去。开过叶锦身边时，帕萨特飞溅起了不小的水花，这下，叶锦彻底成了水里打捞出来的臭死鱼。也许水点惊了她，愣了愣，脚步有点迈不开……
　　看着帕萨特的车屁股，叶锦眉眼失然一笑，完全垂落了头。

　　走吧！
　　天地虽然旷达，却眼前是路，会走到方向。这么给自己一点力气，这么欲往前的人发现，力气竟然是虚无。
　　吓傻了？
　　就因为看见荒唐一出关系还荒唐的差点去注册登记的一个人，慌了？就像曾经招惹向南又害了人家那样，再是如此后她害怕了，恐惧了？真的以为对方追来是在父母面前揭露她的真实一面，荒唐一面……
　　正发愣，又一阵水花的声音激溅而来，她仍有雨气的脸抬起来。
　　在这条交通不算拥堵的非主干道上，黑色的帕萨特车轮逆转，迅速倒回，车门正对叶锦。

　　暴雨最厉害的一阵已经过去。
　　雨丝细细密密，地上的雨点淅淅沥沥，水波激漾不止，一圈一圈的水波泛着水点……因为气候的缘故，地面上开始升腾起一层浅薄的白雾，或者是水气。当时的人便笼罩在这层雾气中，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天的那一幕在很久之后被想起——
　　当事双方都觉得，那一幕是那么地不真实。
　　为什么不真实？
　　答案？立马能想到的答案是：大家都是理智、成熟的现代青年。另外，这种开始让两人都觉得不该会有过程……
　　车来车往的大马路上，没有旁人。
　　叶锦的脚步收在原处，一动不动，人也那样站着，傻着，只睁着眼睛看着，于是乎没有平日那种不容进犯的傲慢和嚣张，只有僵滞的人眼见着一个男的从驾驶位上下来，两三步就把她拽上汽车，并绑上安全带……
　　丝毫不拖泥带水。
　　帕萨特重新奔跑起来，约莫一刻钟后停在了城市的另一处。

　　赵尘刚在衣柜里翻了半天，终于翻出合适的体恤跟短裤。走出卧室，把干净衣服递给浑身上下已经不滴水只缓缓淌水的人：“面池上面的柜子里有新的毛巾。”
　　“谢谢”还没出口，人已转身。
　　叶锦看了看衣服，又看了眼自己，最终于嘴角滑落出一丝无奈后缓步走进了浴室。等把自己“打捞”干净，走出浴室的时候，赵尘刚也换好了衣服，不过他正准备出去，“我去公司，待会儿雨停了，你把门直接带过来就行。”
　　这话听起来平和，实则平中带硬，又硬中体现出点客气不至于互悖面子，最关键的是把该撇清的撇清，该说明的说明：
　　都是看在苏老太太的面子上。
　　因为老太太，赵尘刚没把叶锦扔雨里，不仅没扔，还顺遂了叶锦不想去老太太家，更不能回自己家的心愿。再加上叶锦因为“逃难”逃得太惊慌失措，钱包、电话什么的都落在家里……所以没地方去的她，被赵尘刚暂时带到自己的家“避雨”。
　　多和谐的关系！

　　和谐方之一的赵尘刚步行下楼，脚步急且促。
　　有限的楼道光让人脸部的线条更加分明，周围没旁人，不用言笑伪装，没了“客气”的一张脸上顿就显出凌峻非常的气势来，倒挺适合这昏昏暗暗的环境。但当打火机的火苗窜起了光后，人眼睛里过利的光被遮掩了，弱化了，直至消失成平淡恢复成十足的商人架势重新出现在楼道尽头又大堂之外的太阳底下。
　　太阳？
　　这诡辩不由人控制的天气，这莫名难言的气候，这突然蒙上一层什么情绪的人心……其实下楼时人心有一时是清明的，譬如当自己板着脸时，心头是无奈。
　　这叫什么事？
　　明着是相亲认识的，可后来，当事双方都表示了对对方的“没兴趣”，现在倒好，“没兴趣”到自己家了，要是被人撞见，他十张嘴巴都说不清楚！
　　就那么顾及老太太的情面？
　　是受了老太太不少人生解惑，是把人当成授业传道更解惑的人生恩师一样尊着供着……

　　窝着一团不明情绪的赵尘刚没几步走到了公司。
　　公司不远处就是家，生活和事业混成一滩浓酽酽的浆糊，早就分不开。这就是创业者的悲哀，无法用语言展示的无奈。且人前脚一进门，后脚就遇上货运公司的人：“我说赵总，你可是贵人多忘事，上回拍着胸口给我说结帐，结帐？我看你昨天躲账去了吧！”
　　来者不善。
　　进了公司，人自动自发地皓月当空了：“原来是刘总，坐坐坐。”
　　吩咐了人倒茶，赵尘刚又说：“刘总今天别跟我客气，晚上一起吃饭？”
　　“你还真会跟我客气！别来这一套！把拖欠的货运款全给付了，我他妈的请你吃饭！大吃三天！”
　　赵尘刚作势皱起眉头，“这不是为难我吗，明知道我肠胃虚弱，虚不受补。”
　　“装，你尽管给我装！”
　　眼见着人要发火，赵尘刚这才叹出一口气，真真实实地疲惫不堪：“我说刘哥，不是不付，是实在没钱付，你也知道，跟我们签单的那些商超财大气粗，要款要得吐血。要不，明天你跟我一起去要款吧，要是他们付了，我立马打款给你，并且多付货款的1％作为滞纳金。”

　　“得了吧你，那是你上家，跟我没关系。再说了，谁叫你们‘跨越式’发展，把钱全砸基地上去了？”

　　“呵呵，不开发自己的基地不行啊，酒店渠道眼看着就要谈下了。”赵尘刚从行政手上接过茶杯，亲自递给姓刘的，说，“我们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条船上的劳工，我们不齐心协力谁还齐心协力？刘大哥，我以前什么时候拖过你的款？每次都是按照合约准时支付，从没让你催过，是吧？这次他们把我拖得太累了，真的，压力太大！。”
　　围绕“付与不付，到底什么时间付”的话题重复性探讨了数遍后，来人扔下狠话，“三天，最后三天！要是三天还不见款，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开运了！”
　　赵尘刚站起，说了一大堆感谢之类的废话。
　　等到“大神”彻底没影，赵尘刚这才瘫软在沙发上揉着一阵阵跳动的太阳穴来。三天，三天……

　　这回又上哪儿弄钱？

　　上次货运“罢工”，他和张晓亮只得拿出个人存款当了一部分货运款，但远水解不了近渴，最大的资金压在即将成型的蔬菜基地上，本来用作流通的款项又因商超的拖款而陷入僵局……
　　“赵总，你还不走？十点了都……”
　　“先走吧，我关门。”
　　又是老板又是小工的赵尘刚坐到将近十一点后，抓起外套回家。
　　掏钥匙的空档点烟，开门，关门，把钥匙顺势扔茶几上，人又换了一个地方瘫软。
　　瘫着瘫着，人觉得屋里好像闷热得过了份。
　　身体保持不动，仅头朝后仰：看见窗户大打开，可惜一点风也没有，怪不得屋内跟蒸桑拿似的，蒸得人从脚底心往上窜汗。
　　赵尘刚扯下领带，顺势解开衬衣的扣子，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地砖的清凉沿着神经窜入皮肉，总算是得了点儿凉快。打开冰箱，伸手拣了罐啤酒，拿在手上的时候想起胃出血……把易拉罐怔怔盯了数十秒，咬牙放弃。

　　人生无酒，不能再无烟。
　　从茶几上拣了根烟，边吞云吐雾边朝阳台上走。
　　雨早就停了，包裹着居民楼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横立在眼前，灯火明媚，大楼玻璃交相泛着大雨濯尽后的刺目光芒。不算矮的楼层上，传来鲜少有的空气清香，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的青草混着泥土的味道，这本是雨后特有的馨香，却不知道是因为城市污染的逐步加剧，还是整日里忙工作而失去了注意……
　　馨香？
　　是清香还是馨香？两者不是一类味道吧？正当赵尘刚渐卸疲惫却又觉得哪儿不对的时候，身后响起了走路的脚步声。
　　叼着烟，回头。

　　叶锦抱着湿衣服踱出卫生间，她想自己是穿着干衣服到老太太家，还是换上湿衣服回去？在卫生间边“研究”边做自我建设，瞿志明应该不会知道老太太家的地址和电话……转念又想，自己鬼打了一样地跑出来，家里人难道不给老太太电话？说不定，这会儿都在家等她入瓮呢！
　　一想到白天那一幕，叶锦就捏紧了手上的衣服。
　　连步子都停了，整个人又死愣了。

　　“你……”赵尘刚看见仍是白体恤卡其色短裤的叶锦，迅即收起错愕的眼神，“很晚了，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很明显的逐客令。
　　看见屋子主人的叶锦何尝听不出？
　　她记忆中的自己虽然脸皮不薄，但也绝对没到“厚到城墙倒拐”的地步。她抱着衣服，看着对面的人，“不用了，今天很谢谢你。”
　　对面人无话。
　　“对了，衣服……我衣服还湿着，这身……洗了之后还给你。”
　　“没关系，大学时候的衣服了。”
　　叶锦“哦”了一声，走到门口换鞋。
　　赵尘刚看了看夜色，再看了看墙壁上挂着的时钟。他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沉着嗓子说：“还是我送你吧，回哪儿？”
　　叶锦回过头盯了一眼，只一眼就僵了，迅速回神后嘴角一动，尴尬非常。
　　从来都是一板一眼，比如总是衬衣领带，比如总是一副正式表情，比如说话从来不客气，尤其面对非生意场的人……太正，太硬朗的人叼着烟，一如既往的分分钟都在吸烟灭烟，但人这时光着脚丫，敞着衬衣，露出胸肌……
　　阿弥陀佛！
　　叶锦在心里哀悼。

　　未开灯的室内虽说是一片黑暗，但人的眼睛很能适应黑暗，况且，还有对面大楼的灯火似明似寐的投了一室的浅光。
　　赵尘刚弄清自己的“现状”后，差点被烟呛住。
　　赶紧“正式”了的赵尘刚面前不远的门口，叶锦的笑极其干巴，“我打的回去，那个，拖鞋我一并穿走，改天再给你送过来。”
　　那个？
　　看来她随时随地都在提醒“我们关系不熟”。赵尘刚笑了笑，顺势坐回沙发，“那好吧，衣服跟拖鞋你让向……你回去扔了吧，放那儿也是占地方，还有，回去帮我问候声老太太，顺便告诉她我身体没事了，向南也帮我说一声。”
　　城市人说话果然是拐弯抹角却暗藏许多玄机的。
　　叶锦心底一叹。
　　两个人都明白，这件事不能让老太太乱想，不能让向南知道。

　　不让老太太乱想是避免这个老人家的添乱，避免把本单纯的关系搞复杂；不让向南知道，倒是互有不同的原因。赵尘刚是跟向南表妹相亲不成，已经准备另换高枝，恰好，向南也认识那根“高枝”…那边，他跟“高枝”还没发展出火花，这边就跟“没戏”的向南表妹孤男寡女地共处一室，这要被向南知道，他成什么人了？
　　叶锦是不想多事，没什么意义，所以根本不用多此一举。
　　两人都各怀鬼胎的时候，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赵尘刚！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要出人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