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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椋鸟 第四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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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国的草木逢夏季的日头狠狠一晒,愈加旺盛地生长。爬墙的藤本植物除不净,年年沿着外墙探上来。
会客室的窗开着,赵见初闻见双线藤在太阳下幽幽的香味。
那女童的母亲的脸不知怎么的,竟在日头的烘晒下,从眉眼中露出的一丝半星的恨意中,隐隐约约地生动起来。
他忽然想起来,这女人是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何椋女。
他之前把签字的记录拿出来,李胜南把那个歪七扭八的签名认错了,说好奇怪,怎么会有人叫掠女,什么意思,抢来的女儿?
她的搭档看了看,说这写的是个椋字,椋鸟的椋。
李胜南从冬天的雪能没过小腿的地方来,没见过椋鸟。
她的搭档拉开窗子,法医中心的楼后面一小片树林子,乔木长到三四层楼那么高,郁郁葱葱的树叶像铺天盖地的幕,搭档叫她仔细地看,深背白胸,就是椋鸟,雨安这一带最常见不过的鸟。
“这东西偷庄稼,在我小时候还是害鸟。”
李胜南懵了:“怎么有人给孩子起名用害鸟。”
但她随即领悟。这是个多余的孩子,多余的一张嘴,是田间可恶的鸟,从人的嘴里抢食。
“我给我哥哥换亲,被爹妈送到许家来。许家有是他们村有名的穷光棍,喝了酒就打人。”
她说着撸起长袖,露出斑驳的皮肤,疤痕深的浅的长的圆的,像烟花在她的胳膊炸开。
“童童出生那年,他因为我没生出儿子在家喝酒,喝多了发火就用摔碎的酒瓶子往童童身上砸。”她掀起衣服的下摆,腰侧一条已经增生的疤痕,毒蛇一样盘踞着,“我挡了一下,砸到我身上,没钱去医院,流血流了半个月。”
“那个时候我想要不带着童童一起死了算了。但我下不去手。一天拖一天,童童越来越大,都会叫妈妈了。我看着她就想,早知道就不该把她生出来,让她在这种家里遭罪。”
“但我下不去手。”
“我没骗你们,我确实又怀了一个,不知道是太累了休息不好,还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我的请求,那孩子自己掉了。许家有知道以后,又出去喝了三天酒。他觉得掉的肯定是儿子。他族伯叫他攒钱换个能生儿子的女人。”
她微微抖了一下。
这话叫他们两个男人都心惊。
陈谶追问:“什么叫换个能生的女人?”
何椋女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这表情中填满陌生疏离的情绪。好似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玻璃,动物园的玻璃墙,墙这边与墙那边,嘶吼叫喊眼泪,谁和谁之间都无法互相解读。
她最终低下头,玻璃里的动物放弃和外面对视:“他们厂里的女人那么多……”
陈谶追问:“什么意思,那么多,就有人愿意?给钱就有人愿意?”
“不是。” 她的声音弱下来,“她们本来就是过来给人生孩子的女人。”
赵见初和陈谶换了个眼神,“你的意思是给人代孕吗?”
陈谶拿着这消息匆匆出去。
刑侦队那边到现在也只是猜测许威是不是在倒卖女性尸体,私下里专门做给人拉阴亲的生意。代孕两个字陡然冒出来,一道雷劈下来。
赵见初留在房间里,和女人四目相对。
“许家有,没有打过你的主意?” 赵见初问得很艰难,也很残忍,“他没有想过让你去……”
“没有。” 她否认,但很快又补一句,“我也不知道。”
“我早就知道他妈不对劲了。”
陈谶从这个房间里出去,好像让她松了一口气,“好几次,我碰上她抱着童童喊小燕,小燕就是她女儿。我以为她是脑子不好了,但不犯病的时候又是好的。你们说她是得了什么病?”
“老年痴呆症。人的记忆会混乱,有的人会出现幻觉,认错人,记错事。” 赵见初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想了想,“我被许家有带到厂里之前就有了。她把童童弄丢过几次。”
赵见初捏着记事本的外壳,指甲几乎嵌进人造革的封皮:“你觉得她是故意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最后一次的时候,我说,你弄丢有什么用,她都这么大会说话会认家了,丢掉人家也能给你送回来。”
她还有半句话没说完,但她说不下去了。
她可以和玻璃墙里的同伴说,和与她拴在同一个畜圈里的另一个女人说。但她没法对着玻璃墙外的人说。
赵见初的声音听上去还是平静的:“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童童出事的?”
她沉默了良久。那沉默好像是腐烂生物流出来的发粘的汁液,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变得令人难以忍受的窒息。
女人枯瘦蜡黄的脸上渐渐露出惶然,汗从她的额头冒出来,一只被逼到墙角无处可逃的母羊。
母羊喑哑的叫声。
“我就是那么感觉到的。我就是梦到了,出事了。她,她在梦里问我妈妈为什么你不要我。”
她自始至终没有留出一滴眼泪。
“我知道,就是因为我那么说,她才对童童下手的。” 她看着赵见初,眼神像看着一个举刀的屠夫,“是我不想让童童活着。我有罪,从一开始就有罪,我不该生下她。”
赵见初摇头。
他并没有因为终于从这个女人嘴里听到真相而感觉到松快起来,反而浮起一片更凝重的阴影。
他叫女人在房间里等着,自己推门出去,匆匆上了二楼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钱包,又走到李胜南旁边。
“你带现金了吗?跟我换,我微信转给你。”
李胜南疑惑,一面转身从自己包里找钱包,一面问:“你要现金干什么?我好像也没多少。”
她拿出几张百元,剩下的还有些零碎的散钱。
“都给我吧,我拿微信支付转给你。” 赵见初掏出手机。
“这够吗?” 李胜南点了点金额,扭头又喊自己的搭档,“李哥,有现金吗?给小赵换点呗,他拿手机转给我们。”
等赵见初捏着一把钱下楼,会客室里早就没人了。
他抓着钱冲到一楼门卫,门卫说人走了有几分钟了。
口袋里一把厚厚的钞票跑起来沉甸甸,他不在意,一口气追到殡仪馆门口的公交车站。
潮热的风吹过,树叶唰啦啦簌响。南国的绿铺天盖地,粘稠的,厚重的,轻易地裹挟住一个人的命运。
河流淌过干旱之地,她的影子刻在疲乏大地的尽头。
他在原地站着,盯着那团灰看了许久,最后还是转身,慢吞吞地走回殡仪馆。
陈谶正面色焦急地和门卫说话,扭头看到他,立刻急奔过来:“那女的呢?怎么我打个电话的功夫,你们全走了。”
赵见初指指身后:“她走了。”
“走了?” 陈谶的声音高了八度,“你怎么让她走了?”
赵见初十分平静地看着他:“你有强行留下她的理由吗?她犯什么罪了?”
“她——” 陈谶说不出来,又不甘心,“那让她走,后面要找她怎么办?”
赵见初靠在门卫室的瓷砖外墙上,他抿着嘴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刻薄:“她没有钱没有身份,从来没有一刻自由和权力。想踩死她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我们居然还会怕找不到她吗?”
陈谶因他刻薄的样子而怔住,甚至没有反驳这逻辑中的不合理之处。
“算了,陈谶。” 他还是给对方递过台阶,“我们不要为难这个女人了,留住她又能怎样呢,我们又不能拘留她。她的证词你也听了,没什么能拿出来用的。这里头难道能看到什么逻辑和证据链吗?”
他失望地摇头:“都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恶意,我们又不能拿恶意当作证据交上去。”
“放她自由吧。”
他回到办公室把兜里的钱掏出来,对着钱发起呆,一把千来块的钞票,红红绿绿散在桌子上。
李胜南路过:“你这是干嘛呢。”
他这才醒过神来,拉开抽屉把钞票统统扫进去。
“我们高坠的案子结了。” 他说。
“结了?”李胜南惊讶,“那许家有那边呢?”
“高坠那边没证据,就这样了。” 他摇头,又站起来,“我去找主任说一下,就结案了。剩下的事我们也管不了了。”
主任倒是有些意外:“这不像你的风格啊,小赵。你平时可都是要追究到底的。”
主任变相说他认死理,他也只能苦笑:“这也没法追究下去了。说到底她也没干什么,说了几句话,连教唆的边都不沾。我可以拜托陈谶他们再去查一下这两年派出所走失的报案记录,看能不能和她的说法对上。”
主任赶紧摆手:“你这是干嘛呢,这大海捞针的,不成了难为同事了吗。再说都未必有出警记录,你又不是不知道基层他们。”
赵见初耸耸肩:“所以咱们这边只能结了。作案手段,作案过程都全了,那人脑子不清楚了,动机也很难追溯了。”
主任重重叹气:“这还能有什么动机。这种事以前在农村多去了,生下来女孩儿没两天不见了,没了丢了送人了。动机也不需要说了,大家心里都明白。”
他依旧联系不上江畔。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那么强烈地渴望着对方出现。每当他的思念膨胀到一个令他无所适从的极限时,就会有下一个时刻等待着,他的心总还能再胀大一分,再多一倍想念。
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很多的失落焦虑想告诉江畔。
他还想告诉江畔,他故意让何椋女走掉,他想让她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漩涡,离开所有的痛苦,走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能再欺负她使用她的地方。
他想说快飞吧,飞走吧小鸟。
他想在夜晚躺在江畔旁边,问江畔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地方能让小鸟安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