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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椋鸟 第四十五章 ...


  •   赵见初再次拨通女童母亲的电话,电话那边清晰地喂了一声。
      他顿时想起第一次接到这女人打来的电话,拍在听筒上的呼吸伴随着微弱而模糊的含混声音,在筒子楼面谈时躲闪的眼神和压低的嗓门。
      他好像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女人中气十足地说话。
      他提出想让对方来法医中心见面,谈一下她女儿的案情,女人犹豫着答应了。
      他坐电梯下了冷库,电梯门开,李胜南和同事正推着推车在等电梯。
      李胜南她们最近在处理一桩煤气中毒的案子。女人倒在家里,丈夫家说她是炖汤的时候睡着了,炉子灭了发生意外。娘家说她是产后抑郁自杀。前几天遗体运过来,现场排除了他杀因素。要进一步解剖要家属签字,于是两家人在法医中心扯头发。父母要求剖,丈夫不让剖。
      主任都被惊动了,被喊下来劝架。
      当时赵见初正好从外面回来,和李胜南一块蹲在会议室走廊里听动静。
      只听见里面的丈夫说自己是配偶,结婚了法律上的事情应该都是配偶来决定。
      死者父母不愿意,跳起来就是一个耳光。啪的一声,从墙这边到墙那边,一把盐撒进加热的水里,里面立刻又沸腾起来。
      李胜南听得直唏嘘,说在现场得知死者和丈夫是发小,两个人高中开始恋爱直到结婚,十几年过去了,到头来连对方是人是鬼都不知道。
      她说到此处时,里面又传出来高亢的嘶吼,大概是死者的母亲在斥骂女婿。
      “从来没有想过你是这样的禽兽!”
      他们好像处在世界分崩瓦解的时刻,赵见初蹲在门外,再一次涌起这样的想法,又或者是他们到现在才意识到世界原本就是分崩离析的。
      他转头去看李胜南,从李胜南胸前的工牌上看到自己扭曲的倒影。
      那扭曲的样子,就像许多年前濒死的祖母在病床上忽然用另一种变形的样貌出现。
      “其实他们本来就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 他听着里面的争吵,忽然对李胜南说。
      一墙之隔的会议室里泄愤的咒骂还在源源不断地敲打墙面。
      “怪我们一家都瞎了眼,没看清你们家的真面目!我女儿死了你们还想着钱!”
      “男方家不肯解剖是为了保险吧?意外的话还能拿一笔赔偿金,是自杀就一分都拿不到了。”李胜南叹息,“只有这种时候才会看到对方的真面目。这一行里干久了,我已经根本不相信爱情了。”
      她站起来活动腿:“要看保险公司怎么说咯。保险公司肯定会要求司法解剖的,他们签不签字都逃不掉。”
      会议室里的诅咒谩骂,好像挂上屠宰架上的母羊哀鸣。
      此刻母羊被安置在铁架床上。
      赵见初从同事眼里看到疲惫。他冲李胜南点点头算打个招呼,和一具尚有利益可供人搜寻的死魂灵擦肩而过。

      女童的母亲低头坐在会客室里,听见有人进来才惊慌抬头,好象一头温驯久了的家畜忽然被人拖出围栏。
      赵见初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开门见山:“上次见面是在公安局,不太方便,我还是想给你看点东西。”
      她的肩膀不自觉向后靠,避开和年轻法医的眼神交汇。
      赵见初打开文件夹,把照片一张张摆在女人面前。
      有几张是他们做抛坠实验时拍的,远景里假人穿同样衣服被吹落在地,像坠落发生了一次又一次。
      女人的目光不断地在那几张照片上逡巡。
      赵见初捡出那三张照片,推进一些:“这是当时我们为了确定你女儿地坠落姿势和高度,做的实验。”
      女人脸色发白。
      “我们最后得到的结论是,你的女儿是被她的奶奶带到十层以上的高度,被面对面举起来,然后扔下去的。”
      “我们解剖发现她的右侧下肢有水平方向的横移骨折,这是她在落地的瞬间试图调整姿势导致的,说明她在被抛坠下去的过程中始终是清醒的。在死亡的时候,她遭受了巨大的痛苦和惊吓。”
      “她直到死的那一刻,一定都不知道日夜相处的奶奶要对她做什么。”
      他看见女人的喉咙微微颤动,嘴唇抿紧。
      “你一点都不知道你婆婆的想法吗?” 赵见初把照片再次向前推了推。
      “我怎么知道她会做这种事呢。” 她的声音发紧。
      “警察在制衣厂问过你的工友,你那天跑出来的路费都是借的。许家有把你看得这么紧,你在他身边连接电话都不自由,你是怎么知道你女儿失踪的事情的?”
      女人的头垂得更低。
      赵见初打量着她的侧脸。她看上去是不太一样了,并不是他的错觉。
      “昨天警察去提审你婆婆了。” 赵见初说,“你婆婆说了些事情。”
      女人没有抬头。
      “他们说她只记得儿子女儿,还有一个臆想出来的孙子,只字不提孙女。”
      赵见初仍旧盯着她。
      女人扯着嘴角:“他们一家想儿子快想疯了。”
      “警察现在认为她是在装疯装傻,所以才对自己的孙女这么避讳。她的行为是她自己独立清醒地做出来的,并不受任何人的影响。至于你跟我们说许家有的什么——”
      “不可能的,她早就病了——”
      赵见初被女人抢了白。
      她脱口而出,又立刻消了声儿,下一秒抬起头,徒劳地抬起手堪堪举到胸前又放下。
      赵见初看见她的鼻翼因为紧张剧烈地呼吸而翕张,脖子上的青筋崩起来,那一瞬间甚至显得有那么点可怖。
      “什么不可能?”陈谶推门进来。
      女人霍然起身。
      她看看陈谶,又看看赵见初:“你打电话说你要和我谈我女儿的事情。”
      她掩饰不住慌张,按在椅子上的手脱力,猛地把椅子推出去,在瓷砖地上发出惨厉的摩擦声音,几乎要戳破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你怎么会想到她身上?”
      前一天晚上赵见初睡不着,骚扰电话打到了陈谶那里去。
      “你说她撒谎遮掩毫无必要,和她有关的人要么死了要么被抓起来了。你说的不对。” 赵见初假装听不到陈谶在打呵欠,“还有一个人活着,她想保护她。”
      陈谶挠破头皮:“谁啊?”
      “她自己呀。”
      电话那头的陈谶坐直了,瞌睡也咽回去了:“什么意思?”
      “我们把这个过程设想得很复杂,但证据根本不支持这么复杂的设想。许家有不可能告诉她,作案的人更不可能主动告诉她。还有她特意跑来说一通流产的事情,玄之又玄,想想她说的话,说许家有要跑,说许家有报复她,都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引到许家有身上去。”
      “—— 你有没有意识到,其实整个案子我们都是在凭感觉,你我江队整个支队,都是在凭感觉。”
      酷暑的夏夜,陈谶却打了个冷战:“如果她不是从任何人那里知道女儿失踪的,就是说——”
      “我们觉得是有人唆使,或者一定有一个契机,所以凶手在四年之后才作案,如果这个人可以是许家有,又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这怎么可能?”陈谶喃喃,“她是,小孩的母亲啊——”
      赵见初嗤笑了一声,吐气的气流越过电波听上去像一把刀划破空气:“杀人的是奶奶。我们怀疑过的许家有是小孩的爸爸。为什么我们就觉得母亲是应该格外不一样?”
      陈谶被问哑了。
      “我想明天我约她去法医中心,你们不在场,也许比较容易交谈。”
      “等等,” 陈谶叫住他,“你是不是觉得,针也是——”
      “我不知道。” 赵见初飞快地截住话头,“我不知道,也查不出来了。”

      陈谶拦住女人的去路:“我同事已经待人去查制衣厂了。许家有妹妹的尸体也从你的老家挖了出来,她是被人谋杀的。”
      “她叫许燕来。” 女人忽然说。
      “什么?”
      “她的名字叫许燕来。” 她低头抬眼看人的样子,莫名有几分凶狠,“她有名字,你们难道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吗?”
      陈谶被她瞪得眼皮直跳。
      他们知道,但是没人那么叫称呼。在这个案子里她是许家有的妹妹,这六个字就是她的身份,又方便又好记。
      “我觉得你很希望我们能把许家有抓起来。”赵见初开口,“但他母亲脑子有毛病,他可以把所有的事情,包括他妹妹的死,全都推到他妈身上去。到那个时候警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你要是知道什么,现在就说出来。再晚,等人撤走,案子结了消了,不可能再翻案了。”
      “许家有我们抓不起来,等他出来,你还是得跟着他过。”
      “你自己拿他没办法吧?你算是他换来的老婆,他要是找到你父母家,你连身份都没有,你能去哪?”
      女人在椅子上重新坐下。她干裂的嘴唇上渗出一滴血珠,很快被她抿到一起的嘴唇抹开,淡色的红留在深色的唇角上,一团污渍。
      “我想活着。”
      “这种烂命,贱到不能再贱的一条命,连人都不是,还想活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椋鸟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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