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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南淮客 ...


  •   *
      被战火摧残过的宛州似乎被消耗了太多的生气,三年过去了也未能完全恢复过来。唯有紫梁街隐约恢复了点样子,可是青石板缝间的血迹与尘灰是无论多少场烟雨都无法冲洗干净的,只剩下青苔在暗色的缝隙中生长。
      昔日的宛州十城皆被毁去大半,即使有宛州商会的努力,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恢复原先的繁华模样。
      南淮城外,四月烟雨又绿了江岸。西江边又长出了一丛丛的芦苇,武士和商贾来来往往,马蹄踏在青石板上清脆,一艘艘乌篷船像燕子般擦着水面掠去。
      黑甲武士就是这么慢吞吞地走进城里的。
      他身穿锁子甲,浑身上下被包得严严实实,即使是盔也不愿摘下,只露出一双黝黑的眼睛。他的手里拎着一杆枪,虽然用布条包裹,但任谁都看得出这是一杆枪。
      甲胄有些破旧了,边缘处的锁子也零零落落,这使得他的背影更加落拓。
      战后,这种武士在宛州非常常见,他们都是如今再无用武之地的各国军人,被称作“流兵”。之所以来到宛州,是因为这时只有宛州商会在大规模招人。
      尽管战乱已平息,但满目疮痍的东陆仍旧纷乱,宛州商会的货路遍布九州,需要大量的武士护卫。

      南淮可以说是为数不多的一座有幸没有被战火洗礼的城市,紫梁街依旧是它最繁华奢靡的地段。街道尽头的文庙静静伫立,钟声悠扬准时,每一天傍晚的夕阳余晖和那八角琉璃塔一起构成了宛州十景之一。
      但穿过紫梁街,流民与盗贼共一处,呻吟与哭声齐相鸣。拥挤的街道再也容纳不下更多的人群,可仍然有大量的流民涌入。不得已,他们只能在街边休憩,一片好的屋檐下的方寸之地也成了众人争相抢夺之所。
      身横遍地,只有一些空余的缝隙能容人落脚走过。长门僧在这里忙碌着,对于主动寻求苦难的他们来说,充斥着痛苦的这里的确是绝佳的修行地。
      黑甲武士对这些情况充耳不闻,依旧走着自己的路。
      尽管流民已经布满了南淮的大街小巷,可是那些黑瓦白墙却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人来人往,花谢花开,它们总是固执而静默着,像在守护什么过去和记忆。
      黑甲武士来到了一家酒肆面前。
      这家酒肆外还挂着酒旗,远远就能看见,这说明它仍然在开张。
      酒在战乱时是奢侈品,不是谁都能喝,放到现在它的价格也依旧能让平民望而却步,所以在这里进出的基本上都是跑完一单镖,领了些佣金的流兵。
      淡淡的酒香从开合的木门缝隙中流出,黑甲武士下意识地嗅了嗅。
      “第一次来吧?”有人说。
      黑甲武士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缓缓地半扭过身,低下了头。
      长门僧在他的脚边磨着刀,他望过去的时候他正停下磨刀的手,撩了一捧清水泼洒在磨刀石上。
      水声哗啦。磨刀石被泼上水后石面锃亮,有那么一瞬映出了南淮的一片云影天光。
      黑甲武士没有回答,长门僧把手里的刀换了个面,继续磨了起来,边磨边说:“这家酒肆曾经是南淮的小酒肆,叫烫沽亭,卖的酒虽都是寻常的酒,但若是熟客,还是能从老板的手里买到宛州有名的‘秋月白’的,可惜乱世十几年,庄稼的收成都不好,找不到好的黍米去酿秋月白,如今就算有人想要回头品尝它的滋味也难以办到了。毕竟现在酒也是奢侈品,也只有些武士会买,可这些武士哪懂什么好酒呢?不过花几枚银毫喝些粗酒罢了。”
      这一切都是长门僧在自顾自地说着,黑甲武士没什么想听的意思,转身想要离去。
      见他如此,长门僧也有些愣了,忍不住叫他:“哎,你不是来买酒的啊?”
      黑甲武士顿了顿,扭过身:“你废话这么多,是给他们作宣传的么?”他的声音从头盔后面传来,嗡嗡作响。
      长门僧挠了挠头:“也不是,不过像你这种武士来这,不都是来买酒的么?”
      黑甲武士淡淡地说:“酒变了。”
      长门僧有些诧异:“你以前来过南淮?”
      黑甲武士不置可否。
      长门僧觉得这个对话有点进行不下去,眼前这个武士蒙着面遮着脸,只露出一双藏在盔甲沿下的眼睛,浑身上下覆着甲,又不喜欢说话,整个就像个闷闷的铁王八。
      不过就算是闷铁王八,长门僧也要努力搭话,这次他把话题开在了武士手里的那杆枪:“你手中的枪需要磨一磨么?”
      “为什么是我。”
      “啊?”
      黑甲武士看着他,长门僧觉得有一股凉气从背脊处窜上来,直冲上头皮。
      武士没有动作,他站在那里好似一尊石像,连风都吹不起他的衣袂,然而长门僧却感觉自己面前好像站着一座山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山上的猛虎弓身盯着他,龇出了凶牙。
      “我我我我就是想赚点钱!”长门僧叫道。他再不叫,估计脖子上那一点凉意就要成真了。
      黑甲武士没想到这个长门僧理由如此朴实粗俗,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
      “你们长门僧……”他说到一半也哑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毕竟他对长门僧也不是很了解,只能上下打量着对方,觉得眼前这个和自己以前遇到过的都不同。
      “长门僧也要吃饭啊。”长门僧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磨刀,“我已经在这坐了一个多时辰了,只接到了这一单生意。这个武士进去喝酒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估计出来的时候也忘了我这还有他这把刀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长门僧说,“那个武士我认识,我到南淮也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他跑了五趟镖,赚了点小钱,老早就想说把手里的刀换了。我这把是他的旧刀,喏你看,上面都磕了不少口子,要磨好可得费不少功夫。”他哼哧哼哧地磨着,抬头看着黑甲武士,“所以你要磨枪么?”
      “你的磨刀石磨不起我的枪。”对方说。
      “哇,这么厉害,那还是算了。”长门僧赶紧摇头摆手。
      他再不说话,专心磨刀,表情为难,看来是被那刃有缺口的刀给难住了,黑甲武士站在一旁看他磨刀。
      长门僧磨了一会儿发现武士没走,有些诧异:“你怎么不走了?”
      黑甲武士没理他,长门僧缩了缩脖子,低头继续磨刀去了。经过刚才那一遭他有些怕他了,心里打定主意不要多话。

      黑甲武士靠在墙上看着烫沽亭那探出白墙的三寸屋檐,隔着门板听着酒肆里的俚语浑话,不知是不是有谁喝醉了,哼起了一首乡间小调,刚好是那首在宛州几乎人人都会哼的《圆仔花》。长门僧敏锐地觉察到身旁这个人浑身的肌肉放松了些许。
      “你以前是南淮人吗?”长门僧终于忍不住内心的好奇,问。
      “你不磨刀么这么多废话?”
      “磨刀归磨刀,但是你站在我身边,我就忍不住说话嘛。”长门僧说。
      黑甲武士低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眼前的这个长门僧很年轻,看起来才约莫二十出头的样子。黑甲武士道:“你是刚出来历练的长门僧?”
      “对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修行足够的长门僧从不像你一样这么多废话。”
      长门僧撇了撇嘴,低头磨刀。
      “你的老师应该告诉过你,长门僧从不参与任何劳作,你为什么在这里磨刀?”
      年轻的长门僧头也不抬地说:“我需要钱。”
      “要钱做什么?”
      长门僧抬起手,粗粗一指:“给他们治病。”
      黑甲武士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看见了他来时看见的场景。
      “要是按照老师教导我的方法去教会他们赚钱再赚钱,都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如先我自己来。”长门僧对黑甲武士说。
      “有野心。”
      “不算野心,梦想而已吧。”
      “都是同一个东西。”
      “不同的啊。”谁知长门僧居然放下手里正磨着的刀,认真地对他说,“野心与梦想最大的区别就是野心有欲望和执念,而梦想没有。老师说,欲望与执念总是使人苦不堪言。”
      黑甲武士好似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嗤笑了起来:“一个长门僧居然说苦不堪言?”
      长门僧却没有丝毫的动怒,依旧认真道:“我们长门教虽然主动寻求苦难,但是是想从痛苦中磨砺身心,所谓的痛苦在经历过后便不会再挂心了。”
      黑甲武士嗤之以鼻,刚想要说什么,便听见一旁的酒肆门板被撞开,走出一群酒气冲天、跌跌撞撞的人来。
      长门僧的眼睛一亮,忙站起身,抬高嗓音道:“武士先生!您的刀我磨好了!”
      “刀……?嗝、什、什么刀?”那个武士打着酒嗝喃喃,“我的刀?我哪有什么刀……等我种完这些庄稼,我婆娘还在等我回去吃饭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脑袋一耷拉,打起了呼噜。
      搀扶着他的同伴也摇摇晃晃,叫了他几声,发现叫不醒,只能摇摇晃晃地拖着他继续走。
      长门僧没有阻拦,只是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放在磨刀石上的刀被磨得锋利无比。
      他叹了一口气,眉间盈着一抹悲哀:“众生皆苦。”
      黑甲武士看着他:“这样你也好意思说不挂心?”
      长门僧闷闷地说:“是我的修行还不够,我会继续努力的。莽莽红尘走一遭,身也累苦,心也累苦,总是要学会放下的,希望那位武士先生能放下吧。”
      “长门的小孩,你未曾执念过,又如何劝人放下!”他大声笑了起来,宛如雷声炸响。不顾丝毫旁人投来的诧异眼光,他突然说,“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倘若再给年轻的长门僧一个机会,他会选择不听这个故事。
      黑甲武士讲到一半的时候,南淮下起了雨,如丝如烟,即使是屋檐也得汇聚好久才能攒出一滴水珠落下。
      白墙黑瓦,烟雨濛濛,柳条抽出了新芽,好一副南淮四月美景。
      可是长门僧的眼前却不是这种温婉景色——他好像看到了狂风暴雨,看到了一团即将炸开的火焰,黑甲武士的话就好像是一声声怒雷炸响在天空。
      “执念过深,苦不堪言!”他脸色苍白,憋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一句话。
      “苦不堪言?”黑甲武士低低地笑了一声,“我却从不挂心。”
      “你不是不挂心,你只是甘之如饴而已!”长门僧还是太过年轻,没遇到过比他还疯的人,以至于被那铺天盖地的欲望吓坏了,甚至来不及细想眼前这人究竟是谁,“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苦口婆心地说。
      “你叫我放下?”黑甲武士摇了摇头,“倘若叫我放下,不若干脆叫我不曾活过!”
      “我只是想要谁也不能离开我!”他忽然疯了似地怒吼了起来,像只受伤的野兽,捂着脑袋踉跄着,手臂却在乱挥。
      他的身形展开了,长门僧现在才发现,原来这个武士身形这么魁梧,而他之前一直发现不了,是因为对方一直故意伛偻着背。
      而现在他展开了,像一扇顽固不化的城门。
      “他竟敢离开我!他不能离开我!他不舍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忽然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一瞬间他周身的气息全变了,长门僧本就被他突然的疯狂吓得连连后退,此刻又被他突然的安静吓得心脏要骤停,这种大起大落即使是长门僧也受不住,只能一脸惊恐地看着武士踉跄了两步走进雨里。
      黑甲武士踉跄着走着,似乎要往面前的河里栽。长门僧觉得情况不大对,壮着胆忙喊了武士一声“喂”,黑甲武士才回过神来。
      他站在雨里,好像脊梁再也撑不起甲胄的重量一般,慢慢地又耷拉下了肩膀。
      “是我错了,他早就不在了,南淮终究不是那个南淮了啊。”他低低地说。
      长门僧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这个现在看起来正常的黑甲武士又发了疯。
      “吓到你了么?果然还是修行不够。”黑甲武士回过头,看着他,“你和他一样,总是喜欢瞎操心,又婆妈。”
      他掏出了一个破布袋,丢到了长门僧脚边的钱箱里,转身离去。

      黑甲武士继续沿着苦败的白墙慢吞吞地走着。前方有一座小小的青石桥,岸边停着两艘乌篷小船。恍惚间似乎又看见孩子笑闹的身影,一个黑甲少年拉着另一个华服少年,从岸边起跳,跃进了河里。
      再定神,身影已经不见,只有一个小女孩蹲在墙边,看着一株小小的花,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有些陌生又有些惧怕地看着他。
      黑甲武士摇头离去,继续往前走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便不过是走着而已。
      不知是哪里来的歌声,织成一首哀哀的小调,沿着南淮的水道清澈地流淌开来,哪怕这时突然有一艘乌篷船轻轻掠过,也不会令它漾起一丝波澜,更别说是现在这静静的、静静的雨声了。

      “打马芦花过南淮,依稀故桥旧亭台。
      黄发垂髫皆不识,误把归人作客来。”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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