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血鬼》冯利华

2、打工

　　她从床上起来，只记得昨晚潘留在屋内煮了晚餐，他甚至体贴得连今早的早餐也先煮好放在雪柜。二人用过餐后，到底发生甚么事，谈过甚么，她真的忘了，她甚至忘了潘到底是何时离去，自己又是如何回到床上。

　　她无法再思考，决定起来到洗手间梳洗，竟发觉双眼浮肿，脑海里即想起自己昨日竟抓住一个陌生人的衣襟大哭大吵，实在是太失礼了。她想来想去只觉潘太不平凡了，无论是那长相，还是那气质，神态，说话，都太完美，是完美到令人会觉得自惭形秽。

　　她梳洗完毕，穿上一件白恤衫，牛仔裤，把靴子穿上，背起了背包便往镇内而去，她生计已成问题，再无力能力去负担学费，虽然她颇喜欢读书，而且成绩也是不俗，她现在为了生活只好放弃学业，人生有时候必须舍弃一些，难道还有两全其美吗？她至少不这样认为。

　　她徒步往镇上走去，若莫走了二十分钟的路，对于体弱的她来说，该庆幸路程并不难过。清晨的路上，四周一片草香，人口密度低也有好处，就是环境不至于被污染太过。沿路惹不来少目光，但她压根儿没去注意这些目光，是由于她的美丽。

　　其实她不大懂得如何找工作，想想看，她十七年来也是受人照顾，要不就是躲在学校宿舍，社会经验可说是到了无知的境地。她不知道镇内布职业介绍所，别说是镇内设有，她就连世界上有这种介绍所也是毫无概念。

　　于是她只能在店铺外四处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些聘人启示。连走了五间店铺，终于在一所旧式餐厅外看到她要的东西。她内心有些激动，立即推门进去，玻璃门后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叮当”的声音，店内几人即往声音－即她看去。

　　大家一见是安妮，好像一副“我了解”的脸色，这不难说明，毕竟波曼人口不过几千，每家每户的事已不是任何秘密。安妮走至柜台，对那个穿着白色衬衫，领口系住黑色蝴蝶结，身子略有福态的中年男子说：「不好意思，嗯，我是安妮﹒波曼…我看见外面有招人启示想来应征…」

　　那男子还未说话，身旁已跑来一个中年女子，同样肥胖的身材，穿着一件粉蓝色的洋装，带住一副厚镜片眼镜，把她的眼睛放大了好几倍，下身还围住一条白色的围裙，围裙上有几处似是西红柿酱迹，她一手拉住安妮，受宠若惊般说：「当然了，亲爱的，当然了！噢，看看妳，是多么美丽动人，年纪轻轻失去相亲，真是辛苦妳了，不用怕，我这儿当然会请妳，当然会，亲爱的…」

　　安妮被她如此亲热的举动吓倒，脸容稍微变得僵硬，笑容牵强说：「噢，谢谢，太太，我…太感谢您了。」

　　那太太笑说：「欢迎之至。请叫我邦尼太太，镇上的人都是这样称呼我，这儿包吃，日薪四十元美金，可以吧？」安妮微微一怔，其实她也不知道四十元美金是多是少，但想若真是不够，自己大不了再去打工帮补或是节俭一些，于是对邦尼太太说：「可以，谢谢。」

　　邦尼太太对安妮展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然后把头转过对倚在柜台那红发少女说：「泰拉，去拿一套新制服给安妮。」泰拉对安姥微微一笑，转头走进了储藏室，不一会儿又走了出来，手上已多了一套白衬衫与黑裙子，说：「来，这是妳的制服。」

　　安妮把制滕接过，抬头一看，见她与邦尼太太一样，都有双闪烁的绿眼珠，白皙的皮肤，橙红色的长发，老老实实地在耳后缚了两条马尾，虽然脸上有不少雀斑，也不失为个可人儿。安妮微笑说：「谢谢。」泰拉同样脸露微笑，听邦尼太太在旁边说：「她是我女儿，这位，就是邦尼先生。」安妮把头一转，原来邦尼先生就是站在柜台里的中年男子，即向他微微点头，说：「早上好，邦尼先生，谢谢你们聘用我。」

　　邦尼先生把头一点，笑说：「哪里话，从前我们受过波曼先生的恩惠，虽然只是小事情，但波曼先生是个友善的人，对于他的事，我们很抱歉。」

　　安妮被他们如此一说，想起了在葬礼时曾经见过邦尼一家，难怪对他们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微笑说：「有心了。」

　　邦尼太太说：「亲爱的，妳大可明天才上班，妳才来这儿不久，对镇上地方一定不太熟悉，噢！对了，对了！让泰拉带妳到处走走吧！」

　　安妮说：「不，怎么可以，你们还在营业…」

　　邦尼先生坐在柜台里的椅子，动作缓慢得令人觉得如此简单的动作，对他来说也是有些吃力，听他笑说：「来这儿的都是镇上的伙计们，他们人都很好，放心，放心。泰拉，去换衣服带安妮逛逛吧！」泰拉笑住应了一声，又往那储藏室进去，出来时已换了一身绿色洋装，两条马尾都已放了下来，显得她更是可爱大方，她亲亲热热上前，牵住安妮手腕说：「走吧！」

　　安妮见她如此，只好顺了他们意思，听到邦尼夫人从后叫道：「安妮，回来吃晚饭吧！」安妮还没说话，泰拉已应到：「我会带她回来的！」说完，把头一转对住安妮咧嘴一笑，露出她洁白的牙齿。

　　安妮难以置信地说：「你们真的太客气了！」

　　泰拉格格笑了起来，说：「镇上的人都是这样。这镇虽然是小了些，但人都很好！妳会喜欢的。对了，家里有甚么是缺的吗？我可以带妳去买，安妮，妳就不要替我客气了，我有预感，我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安妮看见她灿烂的笑容，不犹得也随之露出微笑，想了想说：「其实家里欠什么我也说不准…」她每天回去便是睡，通常都在外头草草用餐才回去，家中一物，她除了那冲凉房用过外，其它都没太注意。

　　泰拉点头说：「当然了，其实前些天我见过妳，妳就像行尸走肉，看得我和妈妈都心内都很难过。那天葬礼妳穿了一身黑衣，显得妳原本苍白的脸色更无血色，好像会突然“嗖”一声倒下似的，说真的，我很担心。」

　　安妮没有说话，听到泰拉说：「要不先回妳家一趟，检查过后才决定要买什么，妳说好吗？」安妮微微点头，泰拉这个女孩，比她外表更有主见，于是二人便作了伴，往波曼家走去。

　　泰拉才踏上波曼家，便发出了“哇”一声惊叹，说：「真不错的房子！我以前从没来过这儿，不过我爸爸好像来过几次，波曼先生都会邀他进去喝杯茶…」泰拉忽然把话止住，尴尬看住安妮，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往事，若果我因此令你感到难过，我非常抱歉…」

　　安妮把她令到客厅微笑说：「不，我已不介意了。妳随便坐坐，家里好像只有咖啡，可以吗？」

　　泰拉说：「可以，谢谢。」安妮微微一笑，转到柜前，想起潘昨天指出过茶具等位置，把柜子逐一打开，拿了杯、碟等东西出来，好不容易等水滚了，泡了杯咖啡，拿回客厅，见泰拉正在看炉上那张旧照片－是她中学毕业时所照的。

　　泰拉听到脚步声，安妮说：「来，咖啡。」泰拉伸手接过后，把那咖啡放在小茶几上，说：「看看妳，真是个美人胚子。」安妮把自己那份咖啡放在同一张茶几上，在沙发上坐了起来显得不太自然，笑说：「妳也是。」

　　泰拉听到她的赞赏，转身看住安妮，欢喜说：「妳有男朋友吗？」

　　安妮摇头说：「不，没有。」她抬头看泰拉脸色，问：「妳有吧？」泰拉摇手，但脸上却是异常兴奋说：「不！没有，我？怎会有…」泰拉继续自言自语，在「怎可能」与「怎会有」之间不断重复，安妮见她脸蛋愈来愈红，问：「那…妳是有喜欢对象吗？」

　　泰拉瞪大眼看住安妮，说：「妳怎会知道？」

　　安妮被她逗笑，这个诚实可爱的姑娘，问：「对方也是镇上吗？」

　　泰拉显得甚是羞怯，说：「嗯，他叫森姆﹒戴尔，他家是开书店，就在咱们餐厅转角那间，是老戴尔的儿子，不过他不可能会喜欢上我呢…他是如此有气质…」安妮看着这姑娘心事，也不知道该如何鼓励，默默把手搭在她手上，说：「妳是如此可爱，他会懂得妳的。」

　　泰拉听后，双眼突然像两颗发光泡般亮了，拉住安妮问：「他会吗？妳觉得他会吗？」安妮怔住，她不认识森姆﹒戴尔，也不知道他与泰拉的进展如何，无端端要她作出评价，她也只好微笑说：「我想，他会的。」

　　泰拉知道她在安慰自己，把她抱住，说：「噢，妳真是个好姑娘！怎不叫人疼呢？」安妮默然不语，泰拉手轻拍自己背上数下，忽然说：「妳真瘦弱！看！身上都无肉了，妳三餐有好好地吃吗？」

　　安妮“嗯”了一声，她三餐不定时是事实，而且往往三餐作一餐吃这也非怪事，对她这个问题，只能敷衍了事，说：「有，当然有了。」泰拉报以怀疑的目光，把眼眉扬起，显出一副猜疑，自己站了起来，径自往厨房而去，把那冰柜打开，说：「哇，我头一回见识甚么是空空如也。」

　　安妮随她身后，看这个“干净”的冰柜，微微笑了一下，想起潘昨天的晚餐与今天的早餐，也不知他到底是从哪儿变出食物…　忽然又见泰拉往身旁壁柜翻了一翻，问：「咖啡喝太多对身体不好，妳还是喝些牛奶吧，嗯，要买牛奶，啊，对了，妳平常会喝茶或是啤酒吗？」

　　安妮说：「我不喝酒，茶，偶尔还是会喝。」泰拉应了一声，说：「好，既然如此买些茶叶就可以了，还有蛋，培根这些买多也不怕。妳家里有调味料吗？像香草，黑椒，油，盐、糖这些要买吧？还有买些面包和意大利面条，以防妳半夜肚子饿没东西吃…好了，走吧！」

　　泰拉径自说完，把安妮牵住往门走去，安妮听她已为自己列出购买清单，心内十分感激，但她只是不会表达。她随泰拉来到镇上超市，看泰拉开始把第三包家庭装朱古力条丢进那购物车内，说：「泰拉，不需要买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泰拉这才把第三包放回架上，然后自己推车子往收银处结帐。

　　安妮见泰拉在包包里拿出银包时，即说：「不，这些东西是我需要的，我来付就好了！」泰拉说：「这些东西就当是我买给妳吧，那时候我们家虽然有出席…　但甚么也没帮忙，这就当是我们小小心意。」安妮知道她在说葬礼一事，看她已拿了几张钞票出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再次拒绝，于是拿了大包小包，又步出了超市回到家里。

　　二人才走至附近，见一人已在波曼家门前站住，上身穿着一件薄衬衫，套了一件毛衣，下身穿了条深色的牛仔裤，虽然只是一套便衣，却出奇地好看，而安妮认得这个背影，是潘。

　　泰拉悄声问：「是妳认识的人吗？」

　　安妮微微点头，与泰拉继续并肩走着，才走了几步，潘彷佛知道自己身后有人般，突然把身体一转，看见是安妮，即露出了俊美若神般的笑容，缓缓上前，接过安妮手上的东西，说：「我以为妳到哪儿去了，正想到附近找妳。」

　　泰拉被潘如此近距离的长相吓倒，稍稍退后几步，怔怔看住潘，不知道世间上竟有这种美好的长相，当潘的目光移向她时，安妮见泰拉的脸迅即变红。潘上前接过泰拉捧住那东西，礼貌地说：「妳好，我是潘﹒沃克思，请原谅我没有第一时间作出自我介绍，小姐，我是安妮父亲的朋友，请问妳的名字是？」

　　泰拉看住潘不能言语，就好像灵魂被潘慑去一样，现在只余空壳在地上，两眼只随住潘的动作移动，安妮在旁边说：「她是泰拉﹒邦尼，是店上餐厅邦尼先生的女儿，她刚才陪我到镇上买了些日用品。」

　　潘稍稍低头看了手上一包二包，见到内里有些食物、纸巾等日常东西，抬头向泰拉笑说，他是真诚地笑着：「真是感激妳对安妮的照顾。」泰拉对潘的笑容更毫无免疫力，只是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等了好半天，才听她说：「噢…不用客气…安妮，既然妳有客人，那…我先走了…」她说完，把手上袋子交给安妮，走了几步又转回头，问：「如果你们要到我家吃饭，相信我父母会非常欢迎的。」

　　潘看了看安妮，见安妮正看住自己，嘴唇微张问道：「你要一起到邦尼先生那儿用餐吗？」

　　潘笑了笑，悄声在安妮耳旁问：「妳希望我去吗？」安妮抬头看住潘，对泰拉说：「我们黄昏便会去府上打扰。」泰拉轻声说了句「好的」，便转身走掉，活像潘是甚么怪物似的。潘又把安妮手上较重的东西接过，自己走到门前，等待安妮开门。

　　安妮把门开了，二人进了屋子，问：「你今天怎么会来？」

　　潘把东西拿到厨房，径自收拾着，连头也不回，说：「妳没给我电话，我担心妳独个儿会乱想，于是再来一趟。」安妮看他熟练地把买回来的东西放置到合适的地方，想起自己昨天在他怀内哭过，静静走到他身旁，想自己必须道谢，于是说：「昨天…谢谢你。」

　　「谢谢？噢…」他先是疑惑了一阵，后来似是想起甚么，便发出了声音，微笑说：「欢迎之至，安妮。」

　　安妮苍白的脸上有了几分红色，她感到脸颊火烫，用手捧住自己脸儿，看住潘还在收拾自己买回来的东西，当他拿起了一包卫生棉准备走到洗手间时，安妮即上前把那包东西抢到手里，说：「这些你放在一旁就好了。」

　　潘看住安妮，微微一笑，安妮转身到了洗手间，把卫生棉放在壁柜里头，潘不知何时从那袋中拿来了洗发精、护发乳、沐浴露等卫生间用品，一件件递给安妮，让她放好，见安妮不够高，又自己拿过把东西放好。

　　安妮站在浴室门口，问：「你真的想去邦尼先生那儿吗？」

　　潘回头看住安妮，微笑说：「如果妳希望我去。」

　　安妮说：「你不用勉强自己去做这些事…」

　　潘说：「我没有勉强自己，安妮。」他走前，直至来到安妮身前，低头看住她，用那天籁般的声线说：「我知道妳在想甚么。我没有勉强自己到邦尼先生家吃饭，更没有勉强自己来照顾妳。」他伸手轻抚她脸庞，眼神甚是温柔，却又是如此熟悉，熟悉得让安妮觉得自己曾经被这种目光注视过。

　　安妮看住他，忽然问：「为什么？」

　　潘听得一怔，反问：「什么？」

　　安妮问：「为什么你要对我好？」潘忽然脸露悲伤，伸手从安妮脸上拭去泪水，她这才知道自己又哭了，二人就这样站住，许久都没有说话，听得水滴从水龙头一滴、一滴地流下…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才听得潘说，「因为妳对我而言十分重要。」

　　「我就是不懂为什么会如此重要？」安妮顿了好一会儿才问。

　　潘苦笑了一下，低声说，「命运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