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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无余 ...

  •   已经很晚了,可是明殊竟少有地辗转反侧。
      小心虞家……是什么意思呢?
      众所周知,虞家已经覆灭许久了,可是无论是方芫给出的线索,还是她在清远山看到的篆刻虞君祭文的石碑……这一切绝非偶然。
      可是仿佛是九连环残缺了一部分,她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人牵引着走出每一步,却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指向何方。
      或许,星章城最后一任城主虞君,便是一切的开始。

      虞君,何许人也?
      即使是星章或者净土的稚童,也能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第九任星章城城主,列星之征前最后一轮月亮……
      是废人一般的第八任城主与虞家长子诞下的希望。
      至少彼时,人们确实是这么想的。
      星章城城主历来灵力高强,偏偏到了第八任城主,是个异类。
      可是也不能怪第八任城主,说来这是第七任城主的过错。
      第七任城主章枢爱上了一个毫无灵力的俗世中人,冲破重重阻碍终于得偿所愿,却发现——或许是对他肆意妄为的惩罚,他的孩子生来便筋脉阻滞,与修道无缘。
      星章城城主有名无姓,据说是从九重天降下的神裔,肩负着护佑星章的重任,这一生最是肆意,也最不自由。没有几个人伤得了他们,却也得将此生献给这片土地,无论是婚约还是命运。无疑,第七任城主的恣意妄为触怒了上天,作为惩罚,他的女儿灵力微弱得甚至不如城主府上的随侍。
      可是章枢足够强。
      对女儿满怀愧疚的章枢思前想后,在幼女月合不满三岁时便为她定下了一桩婚事。虞家善卜,想来可以趋利避害,何况现任虞家家主灵力高深,其子虞渊亦十分早慧。
      这是一桩好婚事……对章枢之女确乎如此。
      可是作为骄傲的虞家少主,又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未婚妻空有高贵的身份却不能与自己齐头并进?那一只婚约是扼住了命运咽喉的枷锁,是无法挣脱的镣铐,死死地绑定了一对怨侣——直到虞君出生,她的父亲才得以喘息之机……毕竟,繁衍星章城城主一脉的使命,终于算是给出了交代。
      此后虞渊再也没有踏入那间小院一步——高贵而娇弱的城主之女,最终零落成泥,再无人提起。
      好在她的女儿远胜其母,足以让章枢慰藉。
      可是也只是远胜其母而已。
      距离继承星章城,或许远远不够……在这种形势之下,她会经历什么呢?
      正史夹杂着传闻,也只能勾勒出当年零零星星的一瞥。
      后面的故事众说纷纭,亦不乏旖旎色彩,明殊却不能确定,究竟何为真实。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位天之骄女最终在列星之征前夕陨落,从此,星章城城主一脉,绝。
      也许她可以问一问竹婆婆。那位老人似乎在见微楼停留很久了,所有人都说,在他们来到见微之前,竹婆婆便是这么一副两鬓斑白的老妪面貌,直至今日,都没有谁知道她究竟年纪几何。或许这种秘辛她是知道的,明殊打定主意要传书问询,却不自觉地猜测起来。
      据她所知,虞君亦被她的外祖父章枢定下一桩婚约——她的未婚夫,正是那位在列星之征中最大的赢家之一,楼家家主楼澈。不过也是情理之中——倘若虞君不够强,以章枢的想法,就必然要给虞君找一个足够强的丈夫。
      可是虞君的母亲月合,不正是前车之鉴么?这不对等的婚姻,终是以虞渊的冷落作为落幕,自始至终,都是握在强势一方手里的。如此想来,章枢不仅糊涂,更是自私。自己无法克制自己的欲望酿成苦果,却试图以联姻这种粗暴的方式巩固后嗣在星章城的势力……
      殊不知他人之势,哪里是这么好借的。
      只是可惜了,月合担负了本不该承担的命运。
      或许虞君可以修炼的事情对于章枢是莫大的鼓舞——只要让虞君与天资卓绝之人诞下子嗣,一代复一代,星章城城主一脉总会重新回到当年的巅峰。
      谁知虞君竟是最后荣光的回光返照罢了。
      那种努力也如镜花水月,沦为泡影。
      只是,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提出退婚的人,都是虞君。

      难得正史野史统一口径了一回,明殊也自然有些在意。
      彼时楼家势大,若说是楼澈先提出解除婚约,也是十分可信的。虞君应该知道,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事情的性质便完全不一样了……可是倘若有人授意隐藏真相,总不至于漏不出一丝风声——尤其是见微中的记载也是如此的时候,就更显得令人在意了。
      方芫的葬礼已经结束,据说谢忱并没有出席……想来是琅山派的长老阻拦。松净和柏常也已经被她派去弗灵城代行“凭吊”之事,书信也已经传出……
      很快,明殊收到了竹婆婆的回信。
      前半段是礼仪周到的问候和语焉不详的周旋,后半段终于谈到了她先前问及的问题。
      “见微楼记载无误,唯有缺漏,不足为人道……您何不问问那位楼家的后生?”
      很好,完美地回避了所有敏感的问题。
      这是又把问题扔给她了,明殊想了想,抱着茶点便往经穹殿的方向走去。
      想不出来的事情就不要为难自己,这是经历漫长等待后明殊学会的道理。现在不是问询云潇楼家旧事的好时机,不过说来她已经许久未曾好好陪师父他们坐一坐了。

      “潇儿,悟道的事情还是没有起色么?”
      经穹殿内,云攸正抵着云潇的额头皱眉。
      “是弟子驽钝。”
      无论是修为还是悟性,云潇自然都是个中翘楚,可是不知为何,他却迟迟不能入道。云攸摇头道:“潇儿,这是心病。你此前已有入道之兆,却迟迟不能更进一步,显然是因为你并不接纳你自己的道。脾肺郁结,忧思太甚……潇儿,你因何生忧,因何生怖?”
      云潇神色一滞:“师父,我……”
      云攸却突然回过头来:“今日这么得闲来看为师?”
      “师父果然修为日进。”明殊笑着快步走上前去,“上次去云泊师父那里,被他好好数落了一通,明殊自省再三,想着是平日里对师父们关怀不够,叨扰得太少,所以今日特地过来赔罪了。”
      “就你嘴甜。”云攸这么说着,却并没有恼怒的神色。
      “对了,方才师父和师兄在谈什么?”明殊一边为两人斟茶一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是悟道的事情。”云攸见云潇神色坦然,心下也微微点头。
      “原来如此,”明殊微微颔首,“我记得当初在东桑之时师兄已经有了悟道的征兆才是。说来我也十分好奇,师兄会择何道,或许我可以……”
      “阿殊,清明道世所罕见,不要轻易展露于人前。”云潇摇头。
      见云攸显然也认同这种说法,明殊叹了口气:“师父,师兄,你们还没有感觉到异常么?”
      “什么?这……”
      云攸只觉得眼前晃过无数或哭或笑的脸,心头不自觉地生出喜怒哀惧的波动来——照理来说,修为到他这个地步,该不会轻易被激起情绪才对,何况他入的,是恒字道,本是最不易被侵扰。
      明殊现下大乘期尚未圆满便能做到这个地步,假以时日……云攸心头生出一股芝兰玉树生于庭阶的愉悦,这大概是做师长最欣慰的时刻了。
      即使知道眼前皆为虚妄,却依旧无法挣脱共情……云潇的神色也变了。
      在他年纪尚幼之时,曾经问过祖父:“祖父,那些幻术一看就是假的,为什么他们还会陷进去呢?”
      “易儿,人之所以陷入幻术,是因为他们皆有所求。”楼居安摸了摸他的头。
      “那么如果人没有那么多贪念,这些幻术不就都没有用了吗?”
      “易儿,人终究是人……罢了。”楼居安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最终只是轻笑着将这个话题揭过去,“所以啊,最厉害的幻术不是引出人的欲念,而是推动人的情绪……即使知道是眼前所见是假的,心中所思却是真的。明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陷下去——这才是真正厉害的幻术啊。”
      “祖父,那种幻术真的存在吗?他们都说阿轩的幻术已经很厉害了。”
      “自然是存在的。”楼居安笑了笑,很快又皱眉道,“说了多少次,要叫‘三堂叔’。”
      “是阿轩……三堂叔说天天叫他三堂叔,听起来像叫老头子一样。”
      “呵,未及冠的小子,还怕被人叫老了?”楼居安轻哼一声,“他越是这么说,就越要当着他的面叫他三堂叔——神色越恭敬越庄重越好,明白了吗?”
      后来云潇终于明白,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无欲无求。即使再清心寡欲,也欲知交无虞,亲眷安好,能得自在。不过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即使无所求也会陷进去的幻术么……他有些明白了。
      “这就是我的道,”明殊微微一笑,“留得清明,方解春秋。我因而做此术,名为千人千面……正如你们现在感觉到的,此术可以让被施术者沉浸在我构筑的情绪之中,因为修为所限,现在施术的范围,只有一百米。”
      “殊儿,不到万不得已,定不要将自己真实的修为暴露于人前。”云攸的神色肃然起来。
      “阿殊,你实在太莽撞了。”云潇也连连点头。
      “在自己家中,自然要自在一些。”
      云攸见自己这个小徒弟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责怪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罢了,想来殊儿你也有分寸,若下次再这样……”
      “便罚我禁食三日。”明殊一脸信誓旦旦。
      云攸笑了笑,又望向云潇:“潇儿,如何,可有所得?”
      “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因何生忧,因何生怖?
      不可说。

      松净和柏常不愧是被竹婆婆悉心教养多年,竟在短短三天之内便得到了月上城中金不换商铺的账簿。由于明殊再三强调,不必筛选甄别,悉数寄来便好,于是……
      案上堆积了足足三尺的账簿。
      明殊按了按额角。金不换的人各个都是人精,照理就算是做假账,也一定十分完备缜密,不至于让方芫轻易看出来——即使被人看出来了,软硬兼施或贿赂使其同流合污或威逼利诱使之屈服才是上策,倘若因此行凶,岂不是更容易暴露问题?
      何况无论是见微还是金不换的人,都非常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断然不会因为账簿上的这种问题殃及自身。
      或许问题根本就不在于账簿中的收支,而在于账簿本身。
      可是,方芫是看到了什么,才会说出“小心虞家”呢?
      “去发现方芫的地方看过了?”明殊一边翻看账簿,一边开口问道。
      “是,”柏常点头,“方芫的……她是在弗灵城郊外被发现的。”
      “金不换在弗灵城的产业由谁负责?”
      “是长老裘焕,”似乎看出了明殊所想,松净忙回答道,“也是裘财的养父。”
      明殊手上动作一顿。
      “我记得裘财是方芫的师弟……锦璀上人与裘焕长老关系想来不错?”
      “是啊,两人情同兄妹。”
      翻动纸张的声音停了下来。
      “是么。”
      摊开的那一页账簿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辛苦了,你们先下去休息吧。”
      目送松净和柏常离去,明殊拨亮了灯芯,然后小心地将那一页竖起来。
      透过明亮的灯光,竟赫然显出一个“余”字来。

      “师兄还在研究天机匣?”
      明殊看着散落满地的木料和犹自滚动的天机匣,不禁摇头失笑。
      云潇拂去了沾在衣上的木屑,无奈皱眉:“我已经暗自楼家藏书所述试着做了好几个天机匣,对其结构也比较清楚了。可是凤凰木到底是凤凰木,每当我试图拆解,这天机匣就仿佛自己有意识一般四处碰撞……我实在控制不住。”
      明殊拿起案上一个模拟的天机匣仔细端详:“你用了榆木胶来模拟凤凰木相互咬合?看来这天机匣没有那一段凤凰木还真是几乎不可能打开。”
      “但我还是想试一试。”云潇说,“只可惜我无法在拆解的同时控制住它的中心……”
      “倘若我说我有十成把握定住天机匣的中心呢?”明殊看向云潇,稍稍弯曲了指节,“别忘了,我可以用金蚕丝牵引天机匣。”
      云潇沉吟良久。
      “可以一试。”
      倘若师父得知,一定会说他们此举过于冒险吧。可是他们在清远山查探再三,却也没有找到那株凤凰木,这本身便奇怪极了。
      如果世上只有一把钥匙,放在哪里最安全?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这把钥匙,藏在天机匣里,和那个秘密一起。
      世上什么是最安全的?是不能被发觉的秘密。找不到钥匙,而毁去天机匣带来的风险更甚于秘密泄露的可能,如此,天机匣也安全了。
      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他们原本应该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的。可是倘若是注定不能重见天日的秘密……那么秘密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
      “不过在此之前,还是用你仿制的天机匣试一试吧。”

      不知尝试了多少次,天机匣终于被打开了。
      当天机匣内藏得严严实实的小室弹出来的时候,两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阿殊,你来看吧。”云潇犹豫许久,终是率先移开了视线。
      明殊也不推脱。云潇如此说,一则是因为两人对彼此身份心照不宣,作为顾家后裔,优先查看先祖遗训,合情合理;二则……云潇并没有完全打消楼澈与虞君之死有关的怀疑,避让一二与其说是避嫌,倒不如说是不希望自己发现任何有损楼澈声誉的消息。
      将灵力附在掌上,明殊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
      小室之中,是一支被云光锦包裹起来的簪子。
      明殊小心地拿起那簪子,发现竟是一支九尾凤簪……如此,恐怕是虞君的旧物。
      她轻轻地摊开了云光锦,呼吸不由得一滞——血书。
      “吾此生有三大憾事。吾长恨此身病弱,然亦非吾一人所有,一也。世家日益做大,吾徒有城主之名,却不能施以号令,束之准绳,使乾坤不复清明,二也。一身血脉,为夺权之利器而不由人,其三也。幸而得师友二三,亦不乏可托付遗志之人,幸甚。今以全身血脉为祭,化为吾儿,非旁人逼迫,皆心之所愿。吾儿若得机缘,知悉今日事,万勿耽于意气。星章城中,俱为吾之子民,切记善待。星章城第九任城主虞君留。”
      明殊眸光一沉。
      所以……顾临是以虞君血脉所化的婴孩?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她从未听说过这种术法,只觉得听起来便惊心动魄。不过如此说来,虞君恐怕是因为灵力枯竭去世,旁人……至少不是直接导致她死去的凶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要让虞君选择以这种方式诞下顾临?
      令人困惑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明殊看了云潇一眼,将那云光锦递给他:“楼澈前辈不是凶手……虞君前辈是自己选择了死亡的方式。”
      也只是能选择自己的死法罢了。
      云潇立刻小心地接过了云光锦。他仔细看过,露出了稍稍释然又深深动容的神色。
      “至于这凤簪,我估计便是用剩下那截凤凰木做成,”明殊又拿起了那支木簪,“恐怕同时也是这天机匣的钥匙。”
      “这样一来,这个秘密就彻底安全了。”确实是了不得的秘密啊,足以摧毁净土十二城的稳定。第九任星章城城主虞君当年在藏起血书和这支凤簪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
      虽然当年之事还留有许多谜团,可是这样教诲后辈以子民为重以私情意气为轻的人,自然不是会为了一纸婚约心怀芥蒂的。
      而在弥留之际,犹心怀天下……这样一个女子,先祖竟是错过了。
      真可惜啊。

      “不想当年之事竟是这样。”
      云攸听自己的两个徒弟交代了天机匣的发现,也不尽唏嘘。
      虞君的旧事固然让他感慨,但是他还有更担忧的事情——
      如此,明殊是顾家人,便亦是虞君的后裔了。
      当初这天机匣是他在鸣凤城发现的,不想竟牵扯出这么一桩旧事……遗落天机匣的人究竟有何意图?或许他们图谋的便是虞君的后裔,可是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云攸皱眉,这天机匣不能毁掉,但是拿着天机匣又总觉得有些危险,倒真成了烫手山芋。
      “师父,您在想什么?”云潇问道。
      “师父,您打算如何处理这天机匣?”明殊皱眉。
      异口同声。
      罢了,云攸看着两个徒弟,也下定了决心:“天机匣为师会收着……此事不要对外提起。”
      明殊与云潇对视一眼,对云攸一揖:“师父放心,徒儿明白。”
      “还有,殊儿若是近期无事,便留在星章阁吧。”云攸开口道,“虽然你已经入主见微,但是修习之事,不可懈怠。”
      明殊自然明白了云攸眸中的担心,颔首道:“自然。此前我便已经将见微事务吩咐好,这段时日便叨扰了。”她自然明白量力而行的道理——前阵子为殷复温养筋脉已然亏损,更不必说后来修习琴谱勉强自身……若她所料不错,恐怕风雨欲来,自然应当防患于未然。
      何况师父一番心意,无论如何也不愿推却。
      “不过,这支凤簪由你保管……毕竟是虞君的旧物。”云攸心想,万年的凤凰木,又是虞君的遗物,也该能在危急之时给明殊挡一挡。
      “多谢师父。”

      “楼主,您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了!我们盯着俗世那边,果然发现了问题!”松净在信中兴高采烈地写道,“谁能想到俗世的帝王家竟会与净土还有联系呢?可是明明星章净土都是严令干涉俗世的,所以我们顺蔓摸瓜——果然发现源头在月上城一带。”
      月上城?那可是祝家的地盘呢,倒与她所想有些不同。明殊略微沉吟,回信道:“切记小心行事。事态尚未明朗,不可轻动,嫁祸祝家也未可知,若有异象,速速回禀。万望小心,凡事以安危为重,若被察觉,即刻身退。”
      掐诀传信后,明殊再三思忖,又给沉音传书,一则稍作提醒,二则核实一番祝家的动向。
      雨簌簌而落。
      沉音先生那里,估计回信也是明天的事情了。这么想着,明殊索性坐在案前抚上了琴弦。
      信手拨弄,有琴音续续,在雨中隐没一线,如迸落的珠玉。
      自从习得《招魂》,明殊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却无法参透,仿佛雾里看花,得窥昙花一现的那一瞬。
      “琤——”
      明殊抬眸望去,手上动作不由一顿。
      是琴音撞击回雪震颤的声音。
      云潇正在琼花树下悟剑。
      雨落了他一身,他却仿若未觉。有蒸腾的灵力弥散在空中,却内敛到了极致,明殊知道,那是回雪的剑意。大巧无工,大音希声,既然云潇了悟到这个地步,她自然不能打扰。明殊指下一动,有泠泠琴音拨出,直直向雨滴击去。
      明殊觉得四下很静,她能听到每一滴雨水落下的声音,或是被枝叶遮挡着滑落,或是不遮不掩径直跌落。她的琴音在雨丝之间穿梭,或是激起迸碎的水珠,又或是带起一股风……
      在研习《招魂》时她便感觉到了,这种异常又特别的触动。
      召回游离阴阳的魂魄,那是怎样一种力量?此前她从未有过那样直观的体验,又或许是她从来没有意识到生死的共通。不,这力量只是用来连结生死的渠道罢了,正如他们这些修道者,自以为掌控了自己的命运,可是或许他们亦不过是这天道推行的渠道罢了。
      云泊师父曾经说自己贪心,还说即使是像他那样窥天机的人,也从来不曾妄想逆天而行。可是——什么是顺,什么是逆?若顺逆互为因果,哪一方才是顺应天意呢?
      又或许,他们都只是在追逐力量罢了。
      道无常道,法无定法,问道……修心。
      如此,她是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了。她不知道光是从哪里照过来的,但是踩着自己的影子,至少还能找到自己。
      或许是一阵风,或许是一滴雨。
      又或许,只是一道琴音。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你那个小徒弟?”祝祈优哉游哉地看着云攸。
      面对好整以暇待价而沽的祝家家主,云攸亦悠然呷了口茶:“不,是为我的大弟子。”
      “哦?”那位可不仅仅是星章阁未来的掌权者,还是楼家的子弟啊。祝祈的叹息意味深长起来,这价码可得重新掂量掂量了。偏偏在他对面的云攸不动如山,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精明如祝祈也有些拿捏不准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完全看不透啊……也不知道他的那几个徒弟比之其师又如何?
      祝祈不无促狭地想,云攸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他倒有些好奇,能够将云攸置于受他所制地位的弟子是何等人物了。
      说来净土世家子弟,大抵都对星章阁有着极复杂且深刻的情绪。
      原因无二——星章阁的人太特别了。
      祝祈现在都还记得,当初他的父亲是如何对云攸赞许有加的。
      彼时他光顾着与云攸他们较劲,现在想来,或许星章阁亲传弟子去净土大概是星章阁的惯例。把阁中首屈一指的弟子放出去让一众世家艳羡不已,既是制衡也是威慑。
      偏偏星章阁代有才人出,每每看得他们这些世家的掌舵人垂涎三尺——这一点他身为世家嫡系也抵赖不得。原先他还对此嗤之以鼻,说如此行径实在是没出息,可是后来……人家确实不是自家子侄能够比拟的,他便也只能摸摸鼻子加入了押注的行列——
      都别拦着我,我赌一枚灵铢今年来历练的星章阁弟子投奔我祝家!
      当然这是白日做梦了,星章阁的人来得飘逸去得洒脱,似乎以惊艳众人和一骑绝尘作为毕生目标。他们从来都是净土的过客,却从不受时局牵连……据他所知,没有那个星章阁的弟子接受了世家的招徕。
      明明星章阁什么破落户都收,偏偏就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真是奇哉怪也。
      “云潇那个孩子身份特殊,您也是知道的。”祝祈天生一副笑相,直直看向对方时显得异常真诚,“此事关系重大,请容我回去好好想想。”
      云攸点点头:“那是自然。”
      祝祈施施然起身正欲告辞,却突然脚步一顿。
      这琴音……
      弦中意气象万千,他隐隐约约能看到有什么要升腾而出……
      “祝祈贤弟。”云攸打断了他。
      祝祈只觉得脑中嗡鸣。他知道,是云攸的灵压在干扰自己感知那琴音——星章阁的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不过每次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恨极了自己修为不济。
      祝祈定了定神,当机立断:“你的要求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云攸隐隐有某种预感。
      “我要让长乐跟着这个人。”
      果然。

      祝长乐,既定的下任祝家家主,祝祈之子,素有早慧之名……当初便有“含华无易,月上长乐”的美谈。祝祈所言让祝长乐跟着明殊,又意欲为何?
      见云攸蹙眉看向自己,祝祈不禁苦笑:“事到如今,我便也不藏藏掖掖了。云攸兄也知道,月上临近芜光岛,每当芜光那边阴气暴乱,月上亦难幸免。三年前长乐去边界查探,回来之后便意识迷离后来虽然清醒过来,却也时时噩梦缠身。我私下请过不少医者乐修,却都不见好……我猜,方才那位便是见微楼楼主吧。”
      云攸垂眸。祝祈确实展示了相当的诚意,若事关祝长乐,倒也不难解释为何祝祈松口。明殊此前以易梦斋主人的身份行走净土,医术高超雅擅音律之名广为人知,后来身为见微楼主之事公之于众,祝祈寄希望于她也不无道理。
      见云攸沉思,祝祈忙道:“还请云攸贤兄为我引荐一番。”
      云攸颔首道:“自然。”
      若以明殊的性情,十之八九是会出手的。
      果然——
      “祝家主舐犊情深,在下自当尽绵薄之力。”明殊眸光微动,“不过想来这种心情与我师父担忧师兄是一样的……天下师长心,当真最为可亲可佩。”
      祝家么……想到松净在信中所言,现在祝家家主便送来了这个机会——倒是正巧。既然如此,她便却之不恭了。
      真是……滴水不漏,兵不血刃。现在即使云攸不主动提出要求,他也得凑上去了。祝祈心下暗惊,转念一想,能够小小年纪执掌见微之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如此也好,明殊既然有几分本事,长乐的病情他也能放心些。
      “那么,请祝家主将长乐公子带到星章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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