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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双全法 ...

  •   “怎么不见明殊?”
      殷家大少爷殷复十分热切地招待了明殊一行人,今日正要设宴款待。楼亦矜已经先行一步,而云潇并未看见明殊,故而有此一问。
      “您问明殊楼主?”殷家的管家殷且笑眯眯地回答,“她说自己今天不参加晚宴。”
      殷复原本就对明殊出手医治为他续好筋脉满心感激,加之明殊是叶解的义妹,自然也像对待自家小妹一般周到体贴。故而明殊自称疲乏推拒与宴,殷复完全没有考虑此言失礼与否便躬亲嘘寒问暖一番,吩咐下人仔细备下药膳,又责怪了身为医者却不注意身体的明殊——若非明殊阻拦,他恐怕都要将府上的医者请来了。
      自家少爷重视的贵客,仆妇自然是十分上心的。
      于是在府中人的指引下,云潇很快便站在了客居之外。

      “阿殊,”耳畔传来轻微的叩门声,随之而来的是云潇的声音,“现在方便说话么?”
      “自然。师兄可是有事?”
      “我听殷管家说你身体抱恙不便与宴,”云潇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门内传来一声无奈的轻笑:“没有大碍,只是有些疲乏。”
      “既然疲乏,又为何要勉强自己?”云潇微微叹息,“师父说每日悟剑不殆你记得清楚,可是他也说过要你注意身体,你怎么从来不记得这些?”
      门内气息一滞,又缓和下来:“师兄你真是越来越敏锐了,果然瞒不过你。”
      云潇推门而入,便看见明殊端坐在榻上,膝上卧着知秋和澧兰,不禁摇了摇头:“只要不好好看着你就胡来。说起来有许多年没有一同悟剑了,我同你一起。”
      “师兄还是同殷府的人说一说吧,不要让楼前辈担心,”明殊眸光微动,倒也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顺便也帮我带些吃食……就先谢谢师兄了。”
      云潇无奈,摇头笑着离开了。
      望着他的背影,明殊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殷管家,”木棠脸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不知殷家主何时才有时间见我?”
      这已经是她滞留殷府的第三天,生意没有谈成,闭门羹却是吃了不少,连殷家主事的面也没有见上。与木蓁说好的日子已经临近,她是绝不会无功而返的。
      她已经看够了殷且和和气气的笑容,幸而今日殷家家主便要接待她了。
      “家主今日正好有空。”殷且露出一个恭敬的笑容,“木夫人,请。”
      云潇的脚步停下来。他下意识地敛去身形,看到母亲维持着合乎礼仪的笑容踏入正厅。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已候在那里……难道明殊早就知道此事,才有意回避?也是,母亲一直以来都在逃避,他们确实应该好好谈一谈了。
      不过是些旧事,何必扭扭捏捏至此?只是……他不曾想过沾染了七情六欲竟会连一丝体面也维系不了。或许他应该给他们独处的时间将事情说清楚,云潇微微沉吟便要折返回去。
      “云潇公子?”殷且抬头看到他似乎也很是惊讶,“您怎么不进去?”
      “今日有些疲乏,恐怕要辜负家主盛情了。”
      “想必您也与明殊楼主一样吧。”殷且却似乎并不惊讶,只是招呼着仆妇递上早已准备好的食盒,“两位一路劳顿,是该好好休息。”

      是夜。
      “父亲已经和母亲谈过了?”
      楼亦矜回过头来,看向身后的云潇:“是啊……你已经知道了。”
      不待云潇问些什么,楼亦矜露出苦笑:“她倒是为木家殚精竭虑。”
      云潇明白过来:“您答应了。”
      迎着楼亦矜诧异的神情,云潇的目光平静无波:“因为现在您可以付出这个代价——而且相济于微时,亦能为楼家带了一个有力的盟友。至于母亲……或许从一开始就知道您会做出什么选择,可是这并非是她为回到楼家给您下台阶。”
      “自始至终,母亲的目的都在于木家复兴罢了。”
      楼亦矜点头。他不知道改为自己这个孩子的敏锐欣慰,还是为云潇不带感情分析了木棠的目的而悲哀。云潇多年以来对木棠的思念他看在眼中,如今这个孩子却可以冷静地看待他们的离别与交易了……他多多少少有些后悔。
      可是楼亦矜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在后悔什么。是后悔让云潇待在星章阁成为以“利”衡量世情的人,还是当初没有好好护着这个孩子。
      “即使这样,您还是执意将母亲带回楼家么?”
      “易儿……这是何意?”楼亦矜却是有些惊诧了。
      “不过一桩交易,可是无论对您还是对母亲,都谈不上心甘情愿吧?”云潇似乎也不能理解楼亦矜的惊讶,“既然都不满意,又何必呢?”
      “你的意思是木家……”
      “父亲,”云潇的眸光突然转冷,“您已经答应了。言必信……行必果。”
      他自然看出了父亲的犹疑,说不清内心升腾的那一丝情绪是失望还是决绝,他看向了楼亦矜:“您既然已经应下,便没有后悔的余地。而且,您答应此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是楼家的立场……不是么?”
      “所以不管母亲是否以此为条件,您都会答应她。这样的您,不应该用这个条件来束缚她。”云潇自然还有一句没有说完的话——母亲已经不是曾经那个一心一意依赖父亲的她了,她所在意的,唯木家而已。那是因为失望,憎恶和愧疚浇筑的执念。他能想到父亲的决定,母亲也一定能想到。将这样的母亲留在身边……
      又有什么意义呢。
      “易儿,你母亲已经离开十六年了。”楼亦矜叹息着说。
      云潇以一种奇妙的、甚至称得上飘忽的眼神看了楼亦矜一眼:“所以,既然达到了她的条件,为什么不趁火打劫呢。不,父亲,我并没有嘲讽您的意思,我只是在想……”
      “你们真像啊。”
      楼亦矜突然说不出话来。
      他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他爱这个孩子。
      却也仅此而已了。
      这个孩子从来就与他们看到的不是同一片天空……或许这并非是他将这个孩子留在星章阁的结果——
      而是这个孩子被留在星章阁的原因。
      或许他是时候放弃了……彻底地。
      “潇儿,你有很多年都没有回楼家了。”楼亦矜艰难地闭上眼睛,复而睁开,“星章阁的阁主,总不能与世家牵扯太多。”
      云潇愣了愣,对自己的父亲深深一揖:“多谢父亲。”
      这是自己要走的路,可是当父亲突然松口的时候,依旧觉得有些不真实。倒也不是怅然若失,只是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割裂自己的血肉灵魂,却又有什么陌生却令人雀跃的期待涌了进来。
      眼前的父亲似乎苍老了许多,云潇垂眸,知道现在说任何事情都是不合时宜。
      “你从小便极有主见……既然是你想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成的吧。”
      或许做父母的总会迎来这一日。你的孩子并不是从你的模子里刻出来的,他们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了自己的愿望……放手是必然的事情啊。
      “即使我离开了楼家,”他的孩子抬眸看他,“我也是楼家的子孙,荣辱与共,休戚相关。”
      掷地有声。
      那是他的孩子……他无法全然理解与认同的骄傲。
      “好孩子……”楼亦矜颤抖地伸出手来,就像在眼前这个孩子小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摸了摸云潇的头——尽管云潇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他知道这句话是在回应他无声的不安,是对他的承诺与安慰。
      “易儿……”
      我祝福你,所愿皆成,所行平坦——却也到此而已了。
      可是对于云潇而言,放手——便已经足够了。
      云潇再度向自己的父亲深深俯身,楼亦矜没有阻止。
      那是拜别。
      他只是幽幽看着云潇对自己低头,脊背却不曾弯折分毫,然后转身离去。
      呵……唯年少而已。

      即使知道自己没有什么过错……
      依旧会感到愧疚啊。
      云潇再次抬眸时,楼亦矜的身影已经远去。
      明明是求仁得仁,可是突然之间得偿所愿,依旧让人始料未及。
      有绵软的细雨斜斜落下,却没有云层遮住月亮。
      黛青色的苍穹中,有明亮得近乎圆满的一轮。
      此夜此月,合该放歌援琴……
      云潇脚步一顿。
      有乐声于幽微处静静升腾而起,仿若烟岚出岫,谷中兰生的一瞬。
      远处那间小屋亮着灯火,是熟悉的方向。他略微踌躇,还是缓步走去。
      琴音在雨夜中缠绕,飘落,仿佛要击碎落下的雨滴。
      一曲既罢,窗内传来了明殊的声音:“可曾执伞?”
      “用了分水诀,不必用伞。”果然,他瞒不过她。
      “你何时有了雨中漫步的雅兴……”明殊的声音一顿,“与前辈谈过了?”
      “是。”云潇负手立于窗外,“父亲允我离家,只剩一些虚礼。”
      “可是你心不静。”窗内的声音稍稍温和了些许,带着几分斟酌与掩饰得极好的小心。
      “不瞒你说,我曾经对这一日朝思暮想,却不想真到了这个时候却有些无所适从。”
      意料之中的,明殊没有说话。
      “我的祖父一直很宠爱我……甚至到了偏爱的地步,”云潇提及往事,多了几分喟叹的意味,“或许正是这份偏爱激化了某些矛盾吧,可惜当事人不自知。有许多人都将我视作楼家的未来,可是我注定是要辜负他们了。”
      “即使觉得会辜负他们,”明殊的声音在夜雨中带了些许微凉冷意,“也无可转圜地要这么做吗?”
      “自然。”
      “你觉得你做错了?”
      “也并非认为是错的。”
      “折心而行为惭,心侧有鬼曰愧,”明殊的声音泠泠而起,“如此,君有何惭?君有何愧?既非惭愧,又言何辜负?”
      “不过道不同而已。”
      云潇一怔。
      他知道明殊会体恤他的意愿,却本不对明殊的理解抱有全然的期待。
      “即使与亲者疏,与眷属者离,亦不悔为之,此谓孤勇——怎么,你似乎很惊讶我会这么说?”即使隔着木窗,他也能想象出明殊微微蹙眉的样子,“你未免也太小看我了。此事并非切身之痛,我居高临下品头论足还是做得到的。”
      嘴硬心软。这么想着,云潇心头竟久违地觉得轻松。即使明了自己今后的道路,也并不会犹疑踌躇,却也还是想听到有人说一句“你没有错”这样的话啊。
      有月亮挂在天上,有月亮藏在窗里。
      “父亲已经答应我脱离楼家的请求,”云潇轻声说,“仪式定在了十月十五。”
      “正值下元啊……”
      “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或许可以去楼家观礼?毕竟今后我便归属于星章阁,而你不仅是同门,也是脱出楼家和星章阁的第三方……”这么说到底是带着些许欲盖弥彰的意味,可是倘若不这么说,“可以看着我吗”这句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好。”那一声回答不带丝毫犹疑。
      有泠泠寒香从松木镂花窗中散出来,合着琴音绕在心弦上。若是叩窗,实在是太唐突了……毕竟是在殷家,并非星章阁。
      现在这样已经足够了,他们头上悬着同一轮月亮。
      云潇微微弯了唇角。

      “木前辈。”明殊露出一个温和又不至于熟稔的笑容,“没有想到会在此处遇到您。”
      木棠虽然亦微微笑着,却有些局促了。
      此番她是与楼亦矜同行的,在他们达成协议之后。
      殷家的事情也已经解决,她自然要与楼亦矜一同回到楼家的。
      只是明殊的同行在她的意料之外。
      想到曾经算计明殊的事情,她心头的忐忑远远多于愧疚。
      “明殊也要同行?”木棠竭尽全力寻找着话题,“落星岭风景极好,若是去含华城是一定不能错过的。”
      “哦?愿闻其详。”明殊微微一笑,做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自然是因为潇水之畔的龙鳞竹……”
      “棠儿。”
      “母亲。”
      木棠有些窘迫地回过头来:“是到了出发的时候吗?”见楼亦矜点头,她看向明殊:“如此,明殊便与我一同……”
      “想来两位前辈应该有很多话要说,”明殊极知趣地微微一笑,“明殊便不打扰了。殷家到含华城,御风而行不过两三个时辰,明殊或可先行一步。”
      两三个时辰……明殊的修为果然……还不待木棠感慨,云潇开口道:“殷复兄特地交代要我看着你。‘不要动用灵力,我殷家不缺一架鸾车’——他是这么说的。”
      明殊笑意一僵:“殷复兄的好意我就谢过了,可是这样也太过了……好吧,我知道了。不过师兄应该也有很多话要与两位前辈说吧?”
      “父亲,母亲,”见明殊妥协,云潇转而对楼亦矜和木棠行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且……你们好好谈一谈吧,不必顾忌到我。”
      于是明殊被“押解”到了那架精巧雅致的鸾车中,与云潇相对而坐。
      “喝药。”云潇言简意赅地端出一碗尚且温热的汤药。
      闻一闻便知其中用了好几味名贵的药材,微苦的气息交缠着拂过来,那碗汤药在明殊眼里,是热气腾腾的温暖与让人头疼的人情,明殊突然觉得有些头疼:“我并无大碍……”
      “是殷复兄特意交代我要你服药。”
      “殷复兄真是多虑了……”明殊有些心虚地避开了云潇的视线,“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你为殷复温养筋脉,灵力有些透支,还要瞒着我吗?”云潇叹了口气,“这就是你透出消息要在殷家下榻的原因吧?趁机疏通殷复兄的筋脉。”
      “殷复兄曾经筋脉尽断,”明殊叹了口气,“即使我为他续上筋脉,也需要时时小心温养,若是出现阻滞,久不疏通便会造成严重的后果。不过是费些气力,我并无大碍。”
      是因为顾明诸伤他至此你才心存愧疚吗?云潇很想这么问,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样询问有多么不合适……何况明殊不是公私不分的人,他如此想多少是有些无理取闹了。他微微叹息:“就算是医者仁心,也要照顾好自己……否则医者倒下了,谁再来治病救人?”
      “知道了,知道了……我喝药就是。”明殊忙接过那碗药仰头灌下去,“所以你是为了看着我喝药才没能与两位前辈一起?你看我现在药也喝了……”
      “并非如此。”云潇打断了她,“凝神,我为你疗伤。”
      “你什么时候……”明明知道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必要问,可是不知为何明殊却问了出来。
      “呵……我的医术还没有差到这个地步。”
      当两人手心相对之时,明殊的耳畔传来了云潇和缓的声音。

      一行人抵达含华城,却没有直接赴往楼家。
      从鸾车中掀帘而出的时候,饶是明殊也微微惊诧——
      或许在旁人看来眼前不过一间有些破败的屋舍,可是她经由见微楼中众人熏陶,眼力早已练得非同寻常。寻常居所不会附上缩地阵,也不会在门上篆刻符文,这是……
      “怎么了?”木棠有些疑惑地问。
      “法器。”
      “看来你已经看出了此间玄机,”楼亦矜微微点头,“这是易儿的祖父赠予他的礼物。”
      当年楼居安为了铸造此屋,耗费整整三年。以咀英紫檀木为骨,含华落星岭上竹为脊,月上商水河畔之泥烧瓦,东桑若木坞泥灰制墙,潜蛰雨雪石设台基……更不必说斗拱出设的符文,墙上的雕饰,无不精心。
      云潇有些怀念,又有些近而情怯。
      自从柳氏叛乱他奔走出城,竟已有十七年没有回到这里了。
      直到站在这扇门前,十七年的离别却似乎是在这突然之间才有了实感。
      孺慕之情,菽水之欢,竟不可得。
      “我以为这里在十七年前就被焚毁了……”
      “易儿,你以为我楼家人锻造出来的法器是什么?”楼亦矜沉沉叹息,“它只是在等待它的主人罢了——你能感觉到的吧。”
      “是啊。”这份情谊曾经是他承受不起的期盼,束缚他不忍离去的枷锁。他曾经徘徊不定,亦为此忧心忡忡……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或许真的是他少年轻狂,或许真的是孤注一掷,他想看看,没有他的楼家,有他的星章阁,想看到物归原主,想驳斥一语成谶。他不信唯有牺牲才得长久,亦不愿以情义为束缚。
      所以他选择回来,给出一个交代,又抑或是某种了结与开始。
      师兄还在楼家的时候,是真的很受宠爱吧?明殊看着云潇似有恍惚的神色,没有开口。据她所知,师兄很早便来到星章阁了……将这处居所赠与师兄,看来师兄当年确实是被视作掌上明珠——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云潇此前那般愧疚犹疑了。
      不为志移,不为利诱,却也难免为情谊牵绊。
      又有谁能料到他此次回到含华城,是为了离开呢?
      当真是世事无常。
      “楼家还有些事情需要提前打点,我便先回去了。”楼亦矜有些许歉疚地看向云潇和木棠,“明天我会命人前来接引。易儿,好好照顾你母亲。”
      见云潇颔首,他又看向明殊。
      “楼前辈不必顾及我,”明殊微微一笑,“此番前来,明殊不过是受友人相邀。楼家的家事,晚辈不会过问。”
      楼亦矜有些感慨的神色,又似乎也有些感激了。他微微点头,而后离去。
      “母亲,阿殊,进来吧。”

      “家主还请三思!改立少主之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啊!”
      楼亦矜这边的情况,委实称不上轻松。
      自十余年前那场叛乱,楼亦矜固然收回了许多权利,可是世家之中各势力盘根错节已久,想要消除沉疴绝非一日之功。纵然他身居家主之位,却也不能随心所欲——他常常想,若是易儿愿意,想来是可以对付那些各色嘴脸的……
      可惜,或许从当日楼无易提出让楼无蟾成为楼危的时候,便注定了今日的局面。
      “何况少主天资聪颖,是振兴楼家的希望,怎么突然就要另立楼危为少主?”
      天资聪颖?楼亦矜心头冷笑。若当着看重易儿,又怎么会放任易儿流落在星章阁十余年?不过是看在他久离楼家,于含华城根基浅薄好拿捏吧?!他淡淡瞥了跪在下首的众人一眼,有家仆,有族人,有门客……却没有几个不是各怀心思的。
      “我并非召你们商议,不过通知而已。”楼亦矜不咸不淡地说,“还是说你们口口声声奉我为主,却人人想自行做主?”
      “我等不敢!”
      “如此,便散了吧。”楼亦矜挑眉,“还有一事。”
      “明日,迎接夫人回府。”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夫人?哪位夫人?”
      “家主与柳城主的婚约不是已经解了吗?”
      “该不会是……”
      “你吞吞吐吐做什么,快说啊!”
      “该不会是那位木家长女,少主……无易长公子的母亲吧?”
      “怎么会?那位可是不声不响离开楼家十几年了。”
      “纵是十几年没有提过的人,又有谁知道哪一天会重新回到楼家呢?”
      “并非我等有意为难,可是木氏流离在外多年……”
      “呵,你不就是惦记着要将你那个表妹塞到家主院中吗,何必说得大义凛然?”
      “你休得污蔑于我!我不过是想着楼家子息零落,希望家主开枝散叶罢了,哪有你所想那般不堪?倒是你这么说,看来平日里是没少打主意啊。”
      “我劝诸位兄台不要咬着家主的私事不放,现在另立少主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
      “是啊是啊,贤兄言之有理。”
      “不过,家主是属意谁家后生?”
      “难说啊,不过我记得二长老家的孙子品行端方,或许是个好人选?”
      “哎呀,哪里哪里,真是谬赞了……”
      一众人猜测纷纷,连最后一丝叹息都被淹没在那些热切的猜度中。
      “唉。家主他们的事情……猜不透啊。”

      “家主……”楼危有些惴惴不安地跪坐在楼亦矜面前,局促极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家主竟属意立他为下任家主。可是他并不觉得高兴,心头的惶惑苦涩压得他喘不上气来——云潇如何他是看到了的,无论是修为还是气度,无论是谋略还是交游,都不是他能比拟的。放弃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改立他为少家主,譬如弃玉树而取蒹葭。
      他不能理解为何楼亦矜允许云潇离开楼家,正如他不明白楼亦矜为何会选择自己——明明云潇就是最合适的选择不是么,又为何要多此一举?退一步说,楼家子侄中,身份比自己尊贵的也有不少,照理少主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落不到自己头上。
      “因为这原本就是你的东西,”楼亦矜的眸光中掺杂了太多如今的他看不懂的东西,“拿着罢,好好守着……连带着易儿那一份。”
      他觉得楼亦矜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是盯着某种幽微的虚无……或许是那个名为命运的东西。他隐隐觉得有些战栗,却又忍不住兴奋起来,带着一丝犹疑与自惭形秽。
      “退下吧。”
      楼危恭恭敬敬小步退下,却还是忍不住去望那枯坐在榻上的楼亦矜。
      虽然姿态端正,却总多了一丝颓然的意味。
      如玉山将倾。

      大概,只有在礼数周全方面,世家理所当然地引以为豪。
      看到铺设在脚下的华丽毛毯和停在门前的玲珑鸾驾,纵是见识了楼家豪奢的明殊也忍不住顿住了脚步,悄然往云潇的方向走近了两步。
      “夫人。”鸾驾前,有两个侍女恭敬侍立。
      “春华,秋英……”木棠露出了几近动容的神色,“不想竟还能见到你们。”
      “夫人,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那两个侍女眼圈微红,仪态神色却依旧挑不出丝毫错处,“恭迎夫人回府。”
      木棠微微点头,又看向云潇和明殊:“这……”
      “母亲无需担心,我们很快就来。”云潇对木棠颔首安抚,又看向春华秋英,稍稍倾身,“辛苦两位姑姑了。”
      “不敢当一句辛苦。转眼十余年过去,小少主也长大了。”两人也露出了一点笑意,不动声色看了明殊一眼,又垂下视线,“如此,婢子便先退下了。”
      目送鸾驾远去,云潇的眸光才落在随行的一众家臣身上。
      “你们是来迎回母亲的……还是来找我的?”
      “这……”几人面面相觑,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云潇身侧神色淡淡的明殊身上。
      “无妨,是自己人。”
      或许是那淡薄中透出的一丝暖融笑意实在惑人,为首那人正欲开口,明殊便看向云潇淡淡道:“看来师兄驭下不严——当街议事,是嫌不给自家主子惹麻烦么?”
      她的视线轻飘飘落在那人身上。
      如芒在背——这个人是何来历?他不曾听闻哪家出了这么个人物,可是云潇没有露出不快的神色,甚至带了些许愉悦地任由此人以灵压迫人,他一时之间竟也拿不准云潇的态度。
      “带路吧,”云潇淡淡道,“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回来……我都有些摸不清去楼家的路了。”

      婉拒了木棠的邀约,明殊被安排在了极富丽雅致的一处居所。
      看着屋中陈设,古玩字画,她觉得楼家在某些事情上备受针对是有原因的。
      光是那摆在窗边的碧水盏便可以抵下六合楼一个月的收入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看在与云潇的同门之谊上好好提点一下楼家人财不露白的道理。
      “明殊姑娘……楼主。”
      “楼危,”明殊见到来人,并不十分意外,“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的,”楼危奉上一只十分精巧的储物袋,“家主说了,姑娘……楼主千里迢迢来我楼家做客,务必要好好招待才是。现特意奉上锱铢些许,聊表心意,若是姑娘在含华城看上什么喜欢的东西,只管买下来。”
      这种做派……真不愧是楼家人。
      “替我谢谢楼前辈。”明殊轻笑挑眉,将那小巧的储物袋收了下来,“不习惯称我为楼主也无妨,不必勉强。”
      楼危露出了有些感激的笑容,又露出了些许踌躇的神色,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问道:“您是同云潇公子一起回来的吗?”
      没有称师兄为少主啊……明殊意味不明地笑了,她现在知道那位幸运儿是谁了。
      “师兄不会责怪你的,”明殊看向楼危,“不过我这么说你恐怕也并不相信。或许你可以趁着仪式没有开始与他谈谈。”
      “您……”您怎么会知道?!家主明明将此事掩饰得极好,没有人知道他已经被内定为新任楼家少主的事情,可是明殊怎么会……此事关系重大,家的主不可能提前告知于她的。即使是见微楼楼主,也不可能知道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吧?
      看到楼危惊骇的样子,明殊淡淡笑了:“原本我只是猜测而已……现在已经确定了。”
      天啊他都做了些什么……
      “不必紧张,”明殊轻声安抚道,“都是要继承楼家的人了,可不能露出这种表情啊。”
      或许是意识到明殊并无恶意,楼危也渐渐平静下来:“谢谢。”
      你看,根本不需要别人做些什么,他自己就溃不成军了。这样的他,哪里担负得起楼家的未来?即使知道诸如不该妄自菲薄这种大道理,楼危想,他也无法抑制心头的自卑震颤。
      几近窒息。
      “楼危,”明殊似乎是斟酌着开口了,“没有谁能成为如何一个其他人——每个人都只能成为他们自己。在楼前辈心中楼家有多重要不言而喻,他既然认定了你,便不必妄自菲薄。”
      为什么会有这种人呢?无论是轻易将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地抛却,还是只凭一眼便能体察到那些不曾诉诸于口的情绪……却又不吝惜善意安抚。
      他敛下眸光。果然啊……明殊也好,少主也好,他们都是那种极耀眼的人,见之难忘,观之忘俗。见识过那样的风采,这一生都很难忘怀了。
      “看来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楼危耳畔响起那道轻柔的声音,“抬起头来。”
      “楼家的少主人看着别人的时候,得时时刻刻直视对方的眼睛。”
      “不必过于谨慎,若你不想被伤到,别人就伤不到你……这算是我给你的一点建议。至于剩下的,还得慢慢来。”
      “明殊姑娘,您为何帮我?”在明殊意欲离去的时候,楼危叫住了她。
      “为何?”明殊的语气带了些许笑意,“于我而言是举手之劳,对你来说是雪中送炭,为何不做?”
      见楼危的眸光罕见的执拗,明殊轻声道:“就当是我给旧相识的礼物。既然他想做,我便让他没有后顾之忧,也断绝了他懊悔的机会。”
      “得友如此,是他的荣幸。”
      “啊,是么?”明殊笑了起来,“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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