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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歧路 ...

  •   夜深人静。
      叶府一片静寂。
      有一道人影敏捷地闪过,躲过落在地上的月光,最后落在了隐蔽之处。
      他躬身逡巡着潜入了叶府的地牢。
      在一片沉寂得令人心慌的漆黑中,他小心翼翼地侧身探查,突然,他眼前一晃。
      四下大亮!
      他急急后退,却发现身后退路早已被堵死。他已经被手持火把的众人团团围住,自知无处可逃,只能苦笑着束手就擒。
      “明殊啊明殊,果然不出你所料,”叶勰十分激动地告诉她在地牢抓住这个不速之客的事情,又不免有些好奇,“不过你怎么知道染雪会派人来?”
      明殊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我不是已经说过,顾明诸是染雪的少门主吗?”
      看着一脸“我知道顾明诸的身份但是这和染雪派人夜探叶府有什么关系”写得明明白白的叶勰,明殊心中的无力感油然而生。算了,不愧是叶家人,除了修炼可能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动脑筋了。
      “只是父亲审问,那个人嘴硬得很,软硬不吃,就是不开口。”
      “不急,”明殊将手中借来的书卷放下,“就算开口,说的也未必是真话。”
      “你的意思是……”
      “不是任何人都有足够的分量与花灼城城主交涉,不是么?”明殊看向叶勰,心想或许是时候去见见这位不速之客了。

      于是当焚乌看到明殊的时候,是警惕而戒备的。
      “你是谁?”是叶家的人吗……可是完全不像,这人没有义愤填膺兴师问罪的意思,焚乌仔细回想,自己完全不记得与这个人打过交道。
      “四五年不见,老门主身体可好?”
      “你……”焚乌惊疑未定地抬起头。知道辞止身体抱恙的人不多,即使是染雪的上层,也未必会知道这个消息,眼前这个人怎么会……难道是……他不禁又惊又疑。
      明殊见他认出了自己,微微一笑:“你家少门主可是惹下了一个大麻烦。殷家大少爷,叶家大公子,差点死在他刀下,这下净土的两大世家可被得罪得彻彻底底。怎么……你不知道?”明殊看到焚乌露出了诧异而担忧的神色,心想焚乌恐怕确实不知道顾明诸做了什么。
      半晌,焚乌艰难地开口:“那么,少门主现在究竟在哪里?”
      “你知道我不会回答你的吧,”明殊似乎是有些感慨地摇头,“你倒是忠心耿耿,怎么先前没有阻拦?”
      焚乌沉默许久,才有些艰涩地开口道:“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他撕下一片衣袖,咬破手指草草拟了简讯,交与明殊:“还请您将此信交给门主……我知道门主给过您令牌,即使千里之外,也可以联络上染雪的人。”
      明殊没有拒绝的理由。

      “将这封血书送往染雪,”明殊对方芫一一交代清楚,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叮嘱道,“顺便让菱雎小心应对柴房里关着的客人。”
      “楼主,说起来菱雎上次见到我时还在问,”方芫小心地观察着明殊的神色问道,“那个人关在寻芳的用度……”
      呵,果真还是一如既往的贪财。寻芳日进斗金,菱雎却还是这么一副见财眼开说到灵铢不认人的样子。明殊无奈道:“所以这封信就是催他们来赎人的。”
      “啊?”方芫大惑不解。
      可不是一张欠条吗,明殊心下摇头,如今在众人眼中,顾明诸是唯一一个存活于世的顾家人,在与顾家有关系的人与事原本就所剩无几的情况下,顾明诸便成为了各大势力争相笼络的对象。奇货可居啊……明殊觉得心绪复杂。
      “方芫!”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传来,明殊下意识屏气凝神,敛去身形。方芫见明殊已经隐去身形,便打开了房门。
      来找她的人,是谢忱。
      “方芫,你今天有时间吗?”谢忱兴冲冲地说,“我想请你同去……”
      明殊不由得皱眉。
      若非她这次来找方芫,她还不清楚原来谢忱是与他们同行。此前她虽然知晓琅山在苏家人邀请的势力之中,却并不十分了解琅山派遣何人同往。后来与叶勰他们一起追捕顾明诸,便完全没有留意此事。
      看方芫的神态,似乎是习以为常——看来谢忱邀约方芫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方芫如何想姑且不论,谢忱似乎是对方芫有意……谢忱如此,将师姐置于何地?!又把方芫当成什么人了?!明殊看到方芫十分熟练地将谢忱拒之门外,然后冲自己笑了笑,一副要求夸奖的样子,也不禁摇头笑了笑:“这是谢忱第几次约你出去了?”
      “楼主,我知道的,谢忱……与星章阁的云岫有婚约。”方芫的眼眸里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失落,明殊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以捉摸旁人的情绪。明殊一时间也不知自己能说什么,安慰也好开解也好,似乎什么都不合时宜。
      是啊,她能做什么呢。除了叶家兄弟,师兄师姐,其他人眼中她是易梦斋主人安异,连规劝谢忱的立场都没有……除了旁观,她还能做什么呢。
      “方芫,你向来有分寸,”明殊斟酌了一番,终是如此说,“多余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总之,不要委屈了自己。”
      方芫有些感激地对她一笑,明殊却依旧有些担忧,却也不便多言,只是点点头便离开了。

      “所以你怎么突然问起谢忱与云岫婚约的事情来了?”云潇有些疑惑。
      “没什么,”明殊闷闷地说,“好吧我承认,有一些事情我想不通。”
      云潇没有打断她,只是坐在了明殊身侧。
      “谢忱是与师姐有婚约的吧,为何他明明也在苏家人的队伍之中却不与我们碰面呢?”明殊叹了口气,“而且他这么些年,也鲜少到星章阁见师姐吧?当初这纸婚约便是我拖累了师姐,如今见这谢忱并非师姐的良人,我终究于心有愧。”
      何况她隐隐约约觉察出来,谢忱对方芫有意……虽然不知方芫是何心思,她确实是有些为难。世事原本便对女子束缚颇多,若是这婚约解除,师姐日后嫁人多多少少会受到影响……
      可是师姐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虽然她也知道,谢忱满不满意这婚约与师姐好不好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清楚地知道从某种程度上谢忱与师姐一样是受害者……但是谢忱未解除婚约便向方芫表露好感实在轻浮且轻率。这样一来耽误师姐,二来对方芫也不公平。
      只是她不由得想到些许往事,不禁露出苦笑:难道所谓婚约,都只是用来解除的吗?顾明诸也好,谢忱也好……这些事情让她觉得“婚约”这个词都有些讽刺了。
      “不必担心,”云潇有些迟疑却还是说,“或许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明殊猛然抬头看向他。
      “云蓼对云岫有意。”
      嗯……欸?!难道是她离开星章阁之后的事情吗……
      见明殊努力回想却有些茫然的样子,云潇不禁失笑:“你还记得云濯那次找你切磋吗?”
      是她得到澧兰剑之后的那一次……她记得是云濯……不,不对。她想起来了,云蕴和云蓼当时也躲在暗处观察……所以说云蓼才是那次切磋的始作俑者吗?倘若云蓼真的对师姐有意,可是澧兰与沅芷是楚王二子的佩剑,云蓼又为何……
      不,说得通的。以云蓼一看《灵史》就犯困的习惯来看,云蓼能够记得住沅芷澧兰的典故才怪了,很有可能会将沅芷澧兰误认作是一对,甚至胡乱猜测师父赐剑的用心。难怪她觉得一开始云蓼的神色便有些奇怪,原来竟是因为心虚?!
      不过云蓼若真的心悦于师姐,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毕竟他们都喜欢莳花弄草,又相识多年,她相信云蓼一定是慎之又慎的,只是……
      “我原先都没有看出来。”
      话刚出口,她便意识到了什么。云蓼虽然平日里就对云岫多有照顾,但是未尝逾矩,若不是云潇点明,她甚至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思。云蓼也是顾及到师姐的婚约和名声才没有表露心意吧……想到谢忱毫无顾忌地邀约方芫,明殊越发觉得,谢忱并非良配,若能够好好解除婚约,对师姐而言未必不是好事。只是谢忱如此品性,她私心觉得谢忱是配不上方芫的。
      “也罢,只能顺其自然了。”明殊已经打定主意,也不再纠结此事,“说起来这次琅山只派谢忱过来,我该说他们是太自信,还是宠辱不惊?”
      两人相视颔首,连露出的笑容都有些相似了。

      收到辞止的回信是在一天之后。
      辞止果然也不放心顾明诸吧,明殊如此想着,拆开了信封。
      信中草草提出了交涉的条件,带着三分不在意和七分懊恼,却没有一句是关于顾明诸的。
      也是,辞止固然不放心顾明诸,但是比起担心他的安危,或许更多是不放心顾明诸可能会招致祸端。这么说或许并不恰当,但是毕竟只要有顾家人这个身份在,顾明诸便性命无虞,而顾明诸折腾起来捅娄子的严重程度却是与日俱增。
      只可惜这次菱雎的打算是落了空……等等,这信封有些不对。明殊挑开信封,在灯焰上来回烘了几次,才显出几行小字:“心魔发作,无药可医……唯易梦斋主人可解,染雪愿为效劳以报。”
      呵,倒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辞止是真的关心他……看来明诸的运气也不错呢。
      想必信封中是给叶家家主的信,而信封内侧遇热显出的才是给自己的口信了。到底是经验丰富,谨小慎微,不愧是染雪门主。
      不过即使是在心魔之下,重伤叶解、殷复的罪责却是不可逃避的,结怨已无法避免。她更在意的是明诸的心魔。
      忆起十年前那一剑,说毫无波澜是不可能的。可是顾明诸有什么错呢?他只是想活下来而已。时间过得太久,她以为的痛彻心扉似乎也模糊起来,记不清当时的滋味。她甚至想,如果当初她没有与顾明诸交换过,与顾明诸易位而处,会不会也做出同样的选择?
      她想她终究是自私的,连爱憎都吝惜。唯唯诺诺十五年,她不打算再去折腾自己,宁可不去执着。无论是顾明殊还是许元夕,都最擅长这个——只要不去争不去抢,不存别的心思,不把任何东西当作是理所应当的,便可以过得很好。
      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所以她有许多理由不与顾明诸相认。比如说当初她是星章阁的弟子,得为师门考虑;顾明诸也未必想要见一个已死之人,索性不再去接近就好。但是,或许从始至终唯一的理由,是她不想认。不想认顾明诸,亦不想重温当年那个自己。
      只是……明殊苦笑。辞止前辈,您还真是瞧得起我啊。
      顾明诸的心魔,不仅是他的,也是她的。
      困住顾明诸的,无非是十年前鸣凤城那场大火。那场噩梦,她并非过客,而是局中人——这次入梦,于她也是生死相博。
      但是她已经不会再害怕了。

      将书信钉在叶家家主书房的案上,明殊满意地隐于暗处,看着叶家家主叶陌露出了暴怒、忍耐、无奈而后归于纠结的神色,继而匆匆起身,微微点了点头。
      很好,她相信这封信可以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切记不能让人打扰。”明殊交代菱雎,便走进了柴房。
      菱雎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这个微妙的时机上为顾明诸解开心魔真的合适吗?顾明诸的暴虐成性他们都看到了,此时费神劳心医治顾明诸,无异于失去了牵制对方的筹码。倘若顾明诸不知感恩,形势必然对他们不利。可是明殊虽然看似温和,可是处理事务向来说一不二,菱雎也并非毫无私心,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明殊在柴房外布下一层阻隔灵力窥伺的阵法。菱雎早已按照她的吩咐燃了安神香,明诸早已沉沉睡去。其实按照她的修为,即使不用安神香辅助,也能轻易入梦……可是她还不想作为明殊与明诸相见。
      她与顾明诸自从鸣凤城一别的数次相见,都猝不及防地贯穿了鲜血与剑拔弩张,这么安安静静不必刀剑相向倒是第一次。都有些不习惯了,她面对明诸席地坐下,在明诸额上绘好符篆,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大概该是那场大火之中了,明殊想。

      明殊没有想到,睁开眼睛的那一瞬,她会对上明诸的眼睛。
      他们靠得很近,破月已经深深刺入了她的心口,那一刹那她分不清是那遗忘久已的痛楚缓缓复苏,还是在明诸梦中,她理所应当是痛的……抑或是她的软弱侵袭而来,无处遁形。
      明诸在哭。
      那一双眼睛已经通红,满是无法逃离的绝望,与近乎疲倦的哀痛。他喉头微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神色中并无悔意,只余空洞。就在此刻,明殊清醒地意识到,现在站在她面前的,不是十年前的明诸,而是……经历了家破人亡的顾明诸。
      她当然可以骗他:以她的修为,构筑一个完美无瑕的梦境并不困难,可是这一次她可以在他身边陪他,下一次呢?没有谁能永远留在另一个人身旁的——温言欺瞒,不过治标不治本。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安抚,不如破而后立。
      明殊下定了决心,稍稍靠近了明诸。
      “铮——”是破月掉落的声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顾明诸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为什么不躲啊,你明明可以躲开的!不,你不能死,不能死……”
      “明诸,”这个名字于她已经有些生涩了,“进一步,或者退一步,你便解脱了……元夕亦然。”
      明殊突然想起,在那个元夕,她似乎说过十分相似的话。那是她第一次丢弃了温婉的笑容,锐利地看向他,神色淡漠,带着一点人之将死的肆意,以夫人所赠小字自称……还真是一点也不客气啊,顾明殊。
      许元夕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可是她还在顾明诸的梦中,一次次被斩杀被抛弃……被困住被一次次穿透心脏的,又到底是谁呢?明殊神色晦暗,却也知道不是纠结过往的时候。她知道明诸心里早有答案,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否则如何会说出“你明明可以躲开”这种话。
      “顾明诸,她已经死了,”明殊低低一叹,“不过不是死在你的剑下。鸣凤城的那场火很大,不是么?”
      是了,许元夕死在那场火里,顾明殊却在那天开始真正的人生,而顾元曦,从出生便不存在了……何其讽刺。
      “即使许元夕活下来了,十年生死,物是人非,她也不是当初的她了。顾明诸,你既然已经不在原地,又何苦作茧自缚?”明殊运转灵力,明诸的梦境竟开始震颤,“你从始至终,都不会是自欺欺人躲起来的人。既然已经清醒,又何必佯装沉睡?”
      “你怨我吗?”明诸说完,自嘲地笑了,“不,想必你是恨我的。”
      明明有那么多相认的机会,明殊却从未暗示过他分毫。不过也是,自己差点取了明殊性命,这一切都是他顾明诸咎由自取。何况若是他这些年探查的消息没有差错……他神色复杂地看向明殊,或许他真的不是顾家血脉。
      可是父亲母亲伉俪情深他都看在眼里,他不相信母亲会对父亲不忠。然而无法修习凤凰诀,药翁在给辞止下毒的事情败露之后难以置信的神色,都让他无法自欺欺人。倘若自己不是真正的顾明诸……想到父亲对他十分宠爱,唯一未尝让步之事便是与明殊的婚约,他脑中不得不涌起了一种难以令人接受的猜想——倘若明殊……那么一切便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父亲反反复复强调不要因为明殊出身寒微薄待她?因为她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他却是真正的出身微末。为什么父亲妥协了木莘莘之事却始终在明殊的婚约上未尝松口?因为他对明殊有愧。为什么他无法修习凤凰诀,父亲虽然失望却也觉得在意料之中?因为他原本就不是真正的顾家人,自然是修习不了凤凰诀的。为什么父亲急着让他们成婚,还尤为在意子嗣之事?因为只有明殊才是真正的顾家血脉。
      难怪……难怪父亲让她修习凤凰诀。不是因为把她当作自己的儿媳所以毫无保留——而是因为那原本就是她应该得到的东西。难怪明殊与母亲相貌相似,以致于总会被误认为与母亲是母女……因为她们原本就是真正的母女啊!不,或许他该叫母亲“夫人”才对……
      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十五年的肆意,十五年的富贵安乐,十五年的温情脉脉,都是他偷来的。甚至……他最后差点杀死了她。
      明殊知道吗?不,不能让明殊知道。如果明殊知道……他说不出原因,心头却近乎本能地升起一丝惶恐——总觉得如果说破,有些东西就永远回不到从前了。
      “不,我没有恨过你……错不在你,你不必自责。”明殊看着明诸的神色,缓缓开口,“其实我曾想过,倘若易位而处,那日执剑的人会不会就是我?”
      “只是个假设罢了,”明殊看出了明诸对这个设想的抵触,安抚地笑了笑,“那日生死一线,我也会做出相同的抉择吧?所以,应该庆幸的人是我。”
      不,不会。你和我是不一样的。即使是千钧一发之际你也没有抛下你的师弟师妹……
      明诸的瞳孔剧烈地震颤起来。他看到明殊抬起头来看着自己:“人都会贪生畏死,没有什么可耻的。我怀着可耻的私心想,当初的我也必然如此抉择,甚至为此暗自庆幸……”
      明诸听到她温柔的声音:“明诸会因此对我失望吗?明诸会因此厌恶我吧?可是我就是这样的人。对不起。”
      怎么会失望,怎么会怨恨,明明是他……
      似乎是看出了明诸的回答,明殊缓缓绽出笑意:“那么,明诸,你已经被折磨了十年,放下吧。”
      “不……不行!”明诸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是他很快回过神来,拼命地摇头,“不行,我欠你!欠你的,必须得还……”
      怎么会……明殊难掩错愕——双目隐隐猩红,这是……要入魔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明明每一步都精心筹谋,究竟……明诸的心魔已经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吗!不,不对,他明明已经有所松动——一定是她忽略了什么。想起来,明殊,快想想!
      她回忆着方才自己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似乎都并无差池。

      顾明诸想,眼前这个人是他的光,他的影……他的执念。或许他自己已经意识到,离开了他的梦境,再见时许多东西都会不一样,他才会近乎偏执地试图做些什么。
      看着顾明诸心神不定,明殊思忖片刻,当机立断——既然没有问题,便让顾明诸怀疑梦境中的自己,引他自己放弃这个梦境……只是究竟该如何做呢?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微微怔愣,还是抬起头来。
      “明诸,”她定定地看着他,“还记得吗,你还欠我一根簪子。”
      明殊在赌,赌自己足够了解明诸,也在赌……明诸累了。
      明诸停了下来,怔怔地看着她。
      明殊按捺住紧张的情绪,不闪不避地直视着他:“你尝高高在上,我曾位卑言轻。你有十载辗转难眠,我有多年如履薄冰。你刺我一剑奄奄一息,我赠你数载郁郁难平……这些,我们确实扯平了。可是你承诺过在我十五岁生辰那日会送给我的簪子,你还没有给我。”
      “明诸,我的簪子呢?”她的眼睛弯成了弦月的模样,“还是说你已经忘了?”
      “我……没……有……”他微微颤抖,声音已经嘶哑,可还是执拗地辩解着,“我……没有忘……”
      明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可是她还是开口问道:“那么,我的簪子呢?”
      “我……一直都带着……”明诸的眼睛放出些许光彩,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可是……没有。没有那支日日夜夜靠在胸口的簪子。
      他慌乱起来,有些无措地看向明殊:“簪子明明在的,但是我找不到了……”
      明殊叹息了一声,抬头时已然是委屈失落的样子:“你骗人!”
      明诸平静下来。他以贪恋而炙热的目光紧紧地盯住了明殊,就在明殊担心自己的意图要被他看穿的时候,幽幽地移开了目光:“你不是明殊。”
      是啊,我不是顾明诸认识的明殊。现在的明殊已经成了一个骗子,很失望吧?可是,已经没有回头的必要了。明殊觉得眼底有些湿热,可是她强忍着没有移开视线,露出了甜美而天真,又带了几分困惑的笑容,一如鸣凤山庄还在,他们都是孩子的时候一样。
      “真奇怪啊,”他一步一步走近了明殊,轻轻环住了她,“明明知道你不是明殊,可是就算是梦境,我也想多待一会儿。明殊……你到底在哪儿啊。”
      明殊低下头,强忍住颤抖,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喟叹:“以前我觉得你就是根木头。明殊,我怨过为什么因为无聊的娃娃亲我就多出来这么一个无趣、平凡、不讨喜的未婚妻。可是明殊,我很想你。”
      若说明殊心中尚存三分缱绻,听了明诸的话,也消散殆尽。她早就应该明白,若不是这层共患难的关系,明诸又何至于对她生出执念?她见到了明诸最落魄颓唐的样子,以致于那个眼高于顶的明诸都变得模糊起来。
      现在的明诸,也只是需要她罢了。无论她是谁,只要是那日他刺穿胸膛的人,他都会怜惜愧疚;只要是鸣凤山庄的故人,能够让他回忆起零星一点微光,他都会渴求维护。说到底,与她无关。既然终究与她无关,有些念头,也该好好拾掇收捡,妥善安置了。
      明诸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而她突然就想起了在订婚那年的元夕,明诸拉着她缓步行于闹市观灯时,她似乎也有一瞬间被蛊惑,惟愿岁月静好,一世长安。大抵她也是渴求的,得一知心人,不离不弃,明知日后风波,也难免心怀侥幸,自欺欺人。
      不过饮鸩止渴。
      她早就知道明诸对婚约的不满,却不忍打破母亲的幻想;她早知庄主的心思,却不愿让夫人为难不曾说破;她早知周围人的阳奉阴违,却不想直面粉饰太平的虚伪。十五年,不过是自诩“无为而治”的无能而已。
      你看,就算她存了侥幸的心思,应允了明诸,若风波过后得以保全性命,也不过是明诸嗤之以鼻的日复一日的淡薄罢了。
      母亲常说,若非庄主仁慈,她们连性命都难以保全,她却一直觉得,没有人离了别人便活不下去的,不过是换种活法罢了。在庄主声泪俱下地言明身世之后,她意识到,此前种种,亦不过愧疚而已。可是在庄主叫她练好凤凰诀,又全数传功给明诸的时候,她心头的不甘与无力几乎要溢出来——可是那又如何呢,不过是忍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区别罢了。
      她以为她会这样平平淡淡度过一生,偏偏天公作美。
      或许人是会变的,在梦境破碎的最后一刻,她回头看了明诸一眼。他长高了许多,已经不是那个用糖哄着听课的孩子了。或许今后他也会变,更加可靠,更加……可是她从来都不会回头,也从来不能。
      他已经失去她了,就像许多年前她就已经失去他一样。
      浪子回头金不换么?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回头,更不是所有人回头之后都有人等。
      她自嘲地笑笑。
      一个时辰之后,顾明诸便会醒来,她也算是不负辞止所托。明殊睁开眼睛,眸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波。再次相见,便应该是染雪的少门主与身为后起之秀的易梦斋主人的会面了……除了各自珍重,她竟不能说出什么别的祝福来。
      明殊交代菱雎,好生照料他,不必短缺了用度,便转身离开。她不知是在见到明诸安全无虞之后的释然,还是一如意料之中的惆怅,但是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
      从一开始,便作殊途,终究不能同归。

  • 作者有话要说:  生活还要继续,注意身体的同时也要记得注意心理上的适当放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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