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引》貔貅君

15、所思

　　明殊在做梦。
　　更可怕的是，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醒来。
　　她如愿以偿地按照自己的计划，得到了七枚七峰令。即使是师兄师姐，也无人敢小觑她。原先或许只是亲昵，只是关切，现在却多了几分敬重的情绪。按照自己的意愿，她通过了诸位长老的考核，即使她亦因此一战成名，引起了云攸的关注，可是有几乎所有长老作保，云攸亦不得不由她留在星章阁。
　　修习道法，结交英豪，让众人敬爱自己，让众人尊崇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探寻那个秘密……一切都按照她所想的那样有条不紊。
　　然而——
　　面对覆灭顾家的元凶，她终究还是太弱小了。简直不堪一击，她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仿佛在下坠，下坠，仿佛身下是深渊，背后是炼狱。
　　云霜，云攸，云墨，云蕴，云染，云菁……那些熟悉的温暖的鲜活面庞，那些用或殷切或敬仰的目光望着她的人，也坠了下来……像十五岁那年的元夕一般，消失了。像母亲夫人翠缕红翘那样，消失了。
　　可是在最后一刻他们都在笑。他们已经残缺不全，却轻轻对她说：“啊，明殊，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啊。”
　　然后他们枯萎了，仿佛许给她的只是一场梦境，而梦醒了，他们就都要走了。
　　都是因为这个人，星章阁才罹此大难。
　　都是因为她执意查明所谓真相，才惹来这些麻烦。呸！不过是想报仇而已。
　　说得冠冕堂皇，可是就是因为她利用了师友，星章阁才落到这个地步……
　　对，是因为她。
　　可是一开始，为了给夫人他们一个交代愿意舍弃一切的，明明也是她。
　　她想，她是知道自己在做梦的，而且做的是一个噩梦。可是莫名地，她无法移开视线。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看着自己，看着一切都这么坠落下去。
　　这是幻境。她十分冷静地想，云蕴还是成功了，她看到了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已经不止半炷香的时间了，如果来的是仇敌她现在已经没有机会这么胡思乱想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云菁师叔应该会很满意吧，云蕴终于做到了。她应该为友人高兴的，可是……
　　她好疼啊。
　　粘稠的悲哀与无力缠住了自己。
　　如果一意孤行，她总有一天会利用这些一心一意为她好的人吧？她一开始就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杯水车薪，恐怕难以达成所愿，是必然会利用他人的。
　　让他们信任自己，尊重自己，愿意帮助自己，成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是最好的办法。
　　只是……如果这样，这些人也会像鸣凤山庄的无辜者那样被殃及池鱼吧？那么她和那些轻贱人命的刽子手有何分别？！
　　很累，想逃……
　　可是……不行啊。
　　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看重现在这个软弱的自己——即使是云菁云墨照顾她，前提条件也是她是个可塑之才不是吗？
　　明殊疯狂地笑起来。
　　是了，她差点忘了。有用之人，这一开始就是她的意义……也是她的宿命。
　　她没有悲春伤秋的时间啊，明殊颤抖着爬起来，用尽气力凝聚灵力：“破！”
　　那个无能的自己，那个自怨自艾的自己，倘若真的存在，也必将由她自己了断。明殊眉间闪出一股厉色，看着眼前的世界四分五裂心头涌起一丝畅快。
　　“啊！我的星盘！”幻境已破，云蕴惊呼起来。
　　“抱歉，明殊先行一步！”明殊飞身掠起，将云蕴定住，封住了他的灵力。
　　“明殊，你……”不明所以的云蕴大声喊道，“你倒是放开我啊！”

　　跑，不能停下，跑到一个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
　　这是明殊唯一的想法。
　　太危险了，现在的她，于人于己都太危险了。
　　如果不是压抑着自己，她或许真的会对云蕴拔剑，不死不休。明明她也知道，云蕴不过歪打正着——没有人会想到她经历过什么，也没有人会想到她竟怀有这样不堪的令她自己都羞愧的心思……她不会怪任何人，然而那一刹那，她的心底，近乎渴求着了结这一切。
　　愧疚，羞恼，恨意……交织的情绪让她近乎绝望。她捂住心口，有一种伤口崩裂的错觉。
　　明殊定了定神，握紧了储物袋。一枚，两枚……七枚七峰令静悄悄地躺在那里。可是她还是想将储物袋打开，再确认一次。
　　不行，太冒险了。她微微阖上眼睛，再次睁开时，已经清明淡然。做不到的事情……不去做就好了。即使有豁出性命也要做的事情，也不该拖累旁人。她下定了某种决心，撑着一旁的枯木站了起来。
　　几位长老应该等得有些着急了吧，明殊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七枚七峰令已经摆在了长老面前的八仙案上。
　　没有人料到这种结局——拿到七峰令的弟子向来都十分明智地退出了角逐，凭借手中的那枚七峰令达成所愿，集齐七枚七峰令这种疯狂的事情，从来没有谁尝试过。
　　七峰令出于七峰，执令者方能离开外峰弟子居，拜入峰主门下，自由出入。诸位长老也有些为难：往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可是总不能把徒弟分成七份吧？
　　“泊，你怎么看？”云晔见众人沉吟许久也未能决定，于是看向了一脸无欲无求的云泊。云泊师弟最擅长卜筮，不知这种情况是否在他意料之中？
　　“依我之见，”云泊淡淡地笑了，“根本不需要我们烦恼，何不问问那个孩子的意见？”
　　众人都沉默了。虽然云泊说得有道理，可是在座的谁没有一点私心呢？毕竟有悟性的后辈，谁都会有所偏爱。可是明殊对谁都温温和和的，他们对明殊的意愿毫无把握。
　　“如此也好。”打破沉默的正是云菁。
　　于是……明殊俯下身来，顶着一众师长热切的目光，缓缓开口：“见过各位师父……啊，我的意见吗？啊，只要师父没有意见，我都很乐意……欸，这样啊……既然诸位师父不能决定，不妨听明殊一言？”
　　明殊对他们低头道：“明殊居于弟子居时，承蒙师长关照，一直感念于心。师长对我等无偏无颇，明殊亦难以抉择。既然明殊拿到了七枚七峰令……”她抬起头来，直直看向众人：“或许，明殊有幸成为七峰门生？”
　　明明是极轻描淡写的语气，却让几位长老心中一惊。不可否认，明殊提出的主意可以解燃眉之急，可是这种做法，前无古人——修道之途，漫漫无极，穷一隅尚不可及，何况兼容并包海纳百川！明殊确实有天赋，但是只怕如此分心，令这孩子博而不精啊！
　　“这样不是很好吗！”笑出声来的是云泊。他一向苍白的脸庞因为兴奋染上了些许红晕，咳嗽着说：“难得有个弟子能有如斯气魄，做师长的可不能畏手畏脚。明殊，既然你如此说了，我不会阻拦——只是，我可不会体恤你承七峰所学，便放松要求。若不能让人满意，我灵枢峰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明殊，你可还要坚持己见？”
　　“求之不得，必当不负所望。”明殊肃正了面容，对他深深施礼。
　　“唉，当真是老了，不如年轻人勇往直前！”云墨抚上长髯，“既然云泊师弟如此说了，我又何尝是古板迂腐之人？不过，与云泊师弟一样，明殊，我只会给你一个机会。”他转向云菁云染：“师弟师妹，你们以为如何？”
　　“只要是明殊所求，师妹没有异议。”云菁微笑道。
　　“既然两位师兄都这么说了，云染自然也同意。”云染有些无奈地点头。
　　“只是……云攸师兄还在闭关，这……”云晔突然想起云攸尚未出关的事情。
　　“云晔师兄不必担心，”云泊笑了起来，“七峰令同出，攸师兄就是沉在剑谱里，也不得不出来。我看，很快……”
　　“云攸师兄。”云菁转过身去对来人微微拱手，又看向云泊，“云泊师兄果然算无遗策。”
　　“七峰令出，我自然得来看看，”云攸转过身去，“那个弟子……”
　　话未说完，他便愣住了——这……是明殊？！
　　“是啊，师兄，”云菁见他愣住，只当他是惊讶于明殊形容尚幼，于是笑着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通，复而感慨，“当初师兄令我与兄长招收弟子时，我还不大乐意，没有想到竟收到了一个甚合心意的徒儿。”
　　见众人纷纷颔首，云攸望向云泊，见他脸上浮现出从容的笑意，只得开口：“如此便定下了。只是此事过于惊世骇俗，对外总不能这么说。”
　　“是啊，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师兄想得周到。”云染连忙点头。
　　“既然如此，不如让明殊挂名在攸师兄门下，如何？”云泊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笑容，“正玑峰只有三个人，太过冷清。而且作为阁主的亲传弟子，出入各峰也合理许多，诸位以为呢？”
　　泊师弟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啊。看着众人充满了期待的眼神，云攸无奈扶额道：“自然，就按照泊师弟所言。”
　　“师兄真是一如既往的思虑周全。”
　　“师兄闭关许久，还不清楚吧？这个孩子很有天赋，在剑道上悟性也不错。”
　　这是……担心他为难了自己的徒弟不成？云攸看向明殊，见她露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微笑，觉得有些头疼。不过几个月，他的这些师弟师妹倒都一股脑地维护起明殊来了——都是云霜做的好事！现在……他是真的无法阻止明殊了。
　　云攸第一次觉得，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既定的轨道。
　　长叹一声，云攸只能在众人殷切的目送中带着一脸慕孺之情的明殊回到了正玑峰。

　　诚如众人所言，远远望去，正玑峰有些冷清寥落，然而真正立于峰巅，却别有一种盛大之美。
　　正玑峰正中有一株琼树，四季不败，她原先只是听师兄师姐说起，亦远远看到那琉璃色，现在她就站在这株琼花树下，不禁有些感慨。
　　事情比她想象中的顺利许多。
　　云攸将她带到一处竹楼前：“今后你便在这里住下。”
　　看着明殊微微点头，云攸问道：“你觉得星章阁如何？”
　　“我听闻星章是俗世与净土的交界，可是我觉得星章阁于我而言，更像净土。”
　　“那么，你还……想报仇吗？”云攸终于还是犹疑着问她。
　　那个白衣男子小心翼翼地看着明殊。
　　这个孩子，像极了她的母亲。明明是极寡淡疏离的神色，却透出一线温软，让人不禁去想，这个人笑起来的样子。她还这么小，不该被仇恨束缚了一生，他听到自己心底这么叹息。
　　明殊看到他的眼中，是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双沉静眼眸里的自己，苍白脆弱，仿佛一阵东风，便能摧折。
　　她突然笑了：“为何要报仇？”
　　云攸眸光一凝。
　　“所有人都死了，即使我报仇，最好的结果是以怨报怨，最坏的结果是我也去陪他们。可是无论如何，他们都回不来了。”她微微自嘲，“您看，死亡对我并不是解脱。即使举目无亲，苟延残喘，我也想活。”
　　“那么，你不该来。星章阁从来不是避难所。”
　　我知道啊，我明白的，明殊笑得越发烂漫：“见识过阳春白雪的人，难免轻忽下里巴人。我虽然位卑言轻，却也耳濡目染了些事理……倘使没于乡野，草草了此残生，日日心惊胆战，那不是活，那是等死。”
　　所以，明殊不愿。
　　不愿无名于草野，不愿浑噩于尘嚣，不愿糊涂于随便。
　　仇，可以不报，可是这场无妄之灾，我必究其缘由，以慰那些无辜者的魂灵。
　　白衣男子久久沉默。
　　他是在判断她所言是否出于真心吧，明殊低垂眉目，心想，不管是哪一种，都算不得好回答。然而都是足以让云攸放弃一意孤行地庇护自己的理由。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那人如是问。
　　“我名元曦，字明殊。不过元曦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太多，恐怕是再不能用了。”
　　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清楚地知道，那个给了她名字的人，已经不在了。
　　“元曦吗……是个好名字。虽然现在不能用了，但是无妨，有师父帮你记着。”
　　他希望这个孩子能知道，即使世殊事异，也曾经有人待她如珠如宝……既然决定收下这个孩子为徒，那么便护着她捱到这个名字能够公之于众的那一天罢，便算是尽了为人师长的职责。这个孩子，能护一日便是一日吧。
　　“那么，你现在的名字，明殊……是哪两个字？”
　　“大明终始的明，万殊为一的殊。”明殊有些颤抖地回答。
　　这是她第一次解释自己小字的由来。东风初发，不逊日月，无畏殊途，夫人也是这么期盼的吧。
　　“星章阁内弟子，皆以‘云’为姓，那么从今往后，便唤你‘云殊’罢。”
　　明殊，不，云殊低头顿首。从此，她便是星章阁阁主云攸的第三个弟子，不再是顾家见不得光的女儿。
　　“多谢师父。”明殊端端正正一揖，一者，叩谢救命之恩；二者，拜谢慰灵之行；三者，跪谢为人之诲。原本存了几分依靠星章阁探查真相的想法，已经在那个幻境中被打消得干干净净，明殊想，原本便是她自己的事情，哪里有借人之手的道理？星章阁能收留她，磨砺她，已经远超预料，她原本就不该生出别的心思。
　　如果……如果哪一天她真的牵累无辜，便是她应该离开的时候。
　　“师父，倘若有一天……我连累了星章阁，就舍弃我吧，”明殊看着云攸，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如果旁人生疑，我的身份也不需要太多掩饰。我是许明殊，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我父亲是为了顾氏秘笈丧命的家仆，我母亲是得顾云氏怜悯的侍女。”明殊二字，大概是她与此前庸碌的十五载人生的最后一丝联系，也是她最后一点自矜与坚持。如果顾家尚有人在，一定可以通过这个名字找到她——这就是她对过去的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眷念……倘若失去了这个名字，大概就真的没有资格去过问这段真相了吧。
　　这个孩子在想什么！他此前不愿她涉足此间，不过是希望遂了云溪的心愿，让这孩子此生平安喜乐。如今这个孩子已经成了星章阁的弟子，他们师兄妹的徒弟……星章阁不做无益之事，但是也从来不惧麻烦。
　　她看到云攸的不赞同，笑了起来：“倘若屠尽顾家的凶手不愿放过我，至少这个名字可以替星章阁摆脱些麻烦。何况，如果躲真的有用，顾家又如何会沦落至此！几位师父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可总得为师兄师姐他们考虑一二。”
　　“师父愿意收留我，并教我自保，这份恩情此生难以报答。请师父至少答应，我不能给星章阁带来任何隐患。”
　　“而且……云殊这个名字，”明殊笑了起来，“我很喜欢，多谢师父赐名。”
　　这个孩子已经下定了决心吧。云攸微微叹息。
　　也罢，作为她的师父，能护得一时便是一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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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作为作者，我觉得一个很大的挑战是由于偏爱自己笔下的人物，所以希望他们是最好的，也想要给他们最好的。可是……世界观构筑完成之后，发现就算是作者自己也偏心不了。比如说当时写灭门打字真的有点抖，比如说我也希望明殊是个纯良无害的人。可是……对于明殊，有很多事情都比讨人喜欢重要……
作者也不全然是自己创作的世界中的造物主……忧伤这么大，我先去搬砖了。
——忙忙碌碌的貔貅君
P.S.把前面的修改了一下，主要是改了打错字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