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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归来客 ...

  •   再说来廊乡之中,夜色沉沉凉如水,风吹林动,草木掩映中可见有一人坐在坡上,面容年轻,眼中憔悴,身形单薄,使人一望便会下意识联想到秋雨萧索的场景。
      今夜没有星星,现在是子午时刻,一切都很安静。能听见地底下有谁的动响,连呼吸也带着仇怨哀怒。
      有人入睡了,明天早上就会醒来,然后途经一户人家里,午时再回来,也不见那家人,等到傍晚,就会疑惑着推开门,这时候,映入他眼帘中的是个挂在树上被破开肚子的女人,女人脚下一个大水缸,有小孩安静躺在其中已无生息,背后的树下有断了耳朵的男人已经被老鼠啃得掉了肌肤五官。
      他会震惊,会害怕,会突然紧张地跑开,无法否认的是他心中的恐惧,他想起十几年前的一幕幕,何其相似的场面,何其骇人的景象。
      坡上的男人忽而好像笑了,却只扯了扯嘴角,复成一态痴样,将头埋在手中,发出低低的哭声,好半会儿,才默默站起,向村中一步步走去。一如他十六年前初来的样子,身旁少了什么,
      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算起来,他已有二十二岁了。
      他抹去从前名姓,只为能在碑上心安刻上从前名姓。
      客栈中,顾珩之自在房中,站在窗边不知所想。床上睡着一人,身形瘦弱,单衣些许脏污,发丝凌乱,勉强能辨出是个女子,盖着厚被子静静躺在上面,面容苍白唇瓣微青,仿佛故去之人。
      杜朝驰,一个被埋藏了很久的名字,自柳家灭门一案后,杜家亦已消匿帝京,如今出现,却又与帝京中人相关。
      时间不过少顷,他又起身下楼去,吩咐店家煮了二两牛肉片送上来,没有什么味道,吞入腹中,稍充饥饿。不如在其他地方吃的软嫩爽口,有些硬梆,倒是几分有野味蛮子气。又从袖中翻出一张信纸来,今早那男人所给他的,还未看,约莫猜出几分,现下成了个打发时间的东西。
      此局走入时,那男人已经将此工作收到结束,可惜不能收尾,须得他介入其中才能全身而退,而所有一切,只差一个孟逸就能完成了,而那杜家之子,却是男人所未告知他的,不过并不妨碍此事结束。
      “你回来了?”田埂旁的小破屋里,薛岭坐在石凳上望着门外的男人,道。眼前的人缓步走来,姿态从容,望着他,就像一位历尽千帆归来的老人,薛岭冷笑道:“林宿,我不知你所做的这些,与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闻声,男人方顿住步子,道:“的确是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悉数还给他们罢了。”
      薛岭低眸淡淡道:“你能走到这一步,实在是没有什么能拦住你的。道义不行,人性不行。我可说什么呢?只是你本该前程锦绣,不必因此事羁绊,葬送自己一生。”他所言不虚,他一个人能从虎口中逃出,绝不只是当年那人心慈手软,那人大可杀他而绝后患,当年地窖中发生了什么也无从得知了;而他再从买入他人家中出来,到此地,洞察周遭切微,乔装入此地而不被人所警觉,从与他的交谈中也可知他习读过不少书,就这样一个人,做了屠杀村镇人家的犯人,受牢狱之苦,甚至可能会身首异地,薛岭如何不痛心?
      “道义人性早无法拯救我,我又何必再为他们做什么正人君子、大度宽容。你今早去了哪里,我虽不知道,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我做了,便没想过逃。”他低道,“官做不了主,我便自行其道,自来解决,你说的什么前程,是我这十几年里从未想过的东西了。我想,与其作为死人痛苦地活着,还不如作为活人痛快地死去。”
      他没有做达官显贵的心,也没有做土匪恶犯的意,却也没有能做寻常世人的命。
      薛岭望见他神色,便不再说话。今早与顾珩之会面,他却是稍微偏袒了一番,并没有过多说出他的事情。而那人既能猜到这里还有林宿这第三人,又如何不知其间事与他的图谋?长叹一起,他只是觉得很累,从梅园,到江城,再到这里,几经波折,身心俱乏,倒在床上,即是混沌睡去,仿佛这一夜终结了他这几年了的疲乏。
      次日晨早,夜色还未褪去,晓风残月,朦胧薄雾清凉意。顾子陇裹紧了身上棉褂,想不到这北方的冬天竟这般冷。
      老李已备好车子在门外等候,书淳才急急跑来,听顾子陇道:“现下动身,王爷的人跟着来便是。”
      书淳点点头,便上了车。朝双手哈着暖气,反复揉搓方觉一点暖意。棉裤也套了两条,看起来有几分笨拙。
      柳氏随着孟逸到正门口,别道:“王爷早去早归罢,那处险得很,路上一切小心。”双手整理了一番他的衣领,方行礼作别,孟逸没有说什么,翻身上马,潇洒而去。只余一点柳氏的杜若色身影愈来愈小,过平地方至不见。柳氏便由丫鬟扶着回去了,细细想起今早孟逸之言。
      “我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左右不用讲了,四境之内便只有珩之一人与我来往。如今在我这封地中虽尚有豺狼虎豹等,但与京都不同,无了那些人,且能展开手脚,珩之这次所为,一来是为魏铲除孽患,二来是为了折掉邓平江等人,还复此地官场清明,这也正能帮我平掉前面路,方便治理。”
      一番话来,便知二人心意相通,所言无不巨细。门还未关上,柳氏再回眸见,只有那翩翩飞扬的衣袂倏而远逝。“夫人,天冷极,快回吧。”身侧丫鬟忧心她染病,便催道,柳氏点点头,笑道:“不过稍待一会儿,吹些风,你这丫头倒是不肯。”
      “夫人前阵的病还没好全呢,这会子又吹风,当真是要急死我才是。”
      柳氏又笑,循着花园一处走向漱玉居。
      古道马蹄疾,车如叶间燕,后面跟着一小队的人马,走在最前面的自是孟逸,略嫌车子中闷,也不肯与顾子陇等人坐车,玄衣玉带,长靴白裤,正是少年好模样。
      一路人跟着顾子陇急急来到客栈前,方得知顾珩之还在睡觉,便听外面传来了声响,一长衣短褂子的年轻男子慌慌张张跑进来叫道:“天杀的,那姑娘不在了!薛岭那孙子我也找不着了!陆妈,陆……”忽然止住声音,见到眼前浩浩荡荡一群人,皆是未见过的器宇轩昂,但那车子他是认得的。环视周遭才见陆妈坐在台前狐疑地往外看。
      “怎么回事儿?”他贼似地溜到柜台前轻声开口问道,陆妈也懵地摇头道:“怕是惹上了事儿。先去看看那屋的还在不在。”年轻男人点点头,便上楼,顾子陇眯了眯眸子,将这一幕看在眼里,想是他们这些外来者住在此处的事儿这村子里早熟知得一清二楚了。
      不到半会儿功夫,陆妈扭头去张望楼上时,已见一名黑衣男子从上面抱着个姑娘徐步走下,将她抱上轿中,书淳接过,他复又下轿,陆妈心中惊骂道:“好个家伙,昨儿见的时候是个布袋子装着,没个人说,还当他是买来的,谁晓得这人竟是强抢来的。”
      楼上的男人忙不迭跑到楼梯口,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喊陆妈,就听到顾珩之作揖对马上玄衣男子道:“此地贼民作乱,凌虐无辜百姓,戕害我朝良才,无视朝纲律法,我已获人证物证,现今望请王爷当家定案。”一语出,四面惊动,柜台前本坐着的陆妈猛地站起,迟迟回头与同样神色的男人四目相对,方急火攻心地叫道:“天哪,你这短命的竟搞了这出事儿来!”他跟薛岭要拿那姑娘时她就不许了,在他二人接连劝说下才心怀惴惴地同意打着掩护,这下东窗事发,不怪他怪谁?
      “此地之事我已悉知,”只闻马上男子沉声道,“来人,将此地乱民押下,待后依法处治。”陆妈惊慌地望着眼前的人,那后处行队的人已下马将此地围起来,顾珩之微微抬眼看向马上的孟逸,似是在怪怎么才带了这点儿人来。孟逸耸了耸肩,也没回应,方听顾珩之道:“子陇,你与一人去东南边寻一间屋子,带薛大人与贺容与一同来此处。”
      薛大人?薛大人……陆妈摇头哭道:“那薛岭竟是这个!我老早就怀疑他有鬼,你偏是不长心眼。”男人欲哭无泪地跌坐在楼梯上,胸口上下起伏,一时间说不出什么来,又猛然跑下楼朝着后院大喊道:“快跑!快跑!官府的来了!”
      孟逸冷声缓缓:“将这里封锁起来,倘有一人出去,一律就地处死。”顾珩之回身望着这间破旧的客馆,记起他去吴幼清被关地时,那女子神志不清地笑道:“我知道,你又想骗我去那里?想得美,我全知道了,我全知道,嘿嘿……”
      这里毁掉多少人,他无从而知,但从此刻起,不再会有人在此地茫茫迷雾中迷失。
      马车上,书淳含泪看着吴幼清苍白脸色,急急问道:“小姐如何了?”老李替吴幼清把完脉,摇了摇头,书淳见状差点没被吓晕过去,又听老李叙道:“她是服了生息丸的模样,手脚暖和,应该是被人用内力护住了心脉。”至于那人,老李侧眼望了望车外的顾珩之,见他回头来看向车内,老李方点头向他示意,书淳又问:“什么意思?”老李轻松道:“并无大碍,到了时候就会醒转来了,多歇息歇息就好了。”
      薛岭和林宿来时已过半晌,顾子陇走来给了顾珩之一张纸,是从薛岭处得来的,上面用墨笔描出了线路图,顾珩之看了看薛岭,又将此物扬手给了孟逸,后者低头一扫,开口命道:“按这里所绘,找出人来。”便见一为首的褐衣男子恭敬点头,遂带着几人低语几句,便骑马赶往。
      “薛大人,”顾珩之望着身前平和的男子开口,“这次能获悉此事,解决孽民,薛大人可谓居首功。”薛岭瞥了眼身侧的林宿,才向顾珩之客气道:“顾大人言重,微臣不过略尽薄力。”
      顾珩之道:“也是宋先生所教有方。”薛岭冷汗微冒,又低头不语,又听顾珩之开口:“只是这里村镇中人作恶已久,实不知是哪处在管理。”
      孟逸垂眸看向顾珩之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容,心有所想。薛岭拱手答道:“此地位于原城江城二处之中,但向来是江城管理。”闻言,顾珩之方点头,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办事不利,还是有心袒护无从而知,但无论何者都是对朝廷对百姓的亏欠,待我上奏陛下,革去他这点官职,才兴堵住这天下悠悠之口,莫说我魏无了贤才良官。”
      “顾大人为国为民,良苦用心,有大人这般才能出众的忠臣,才是我大魏的福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往,事情如何实比他人都心知肚明,孟逸稍稍扶额,不耐烦地开口打断道:“这个地方也不可能是只有几户才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吧,嗯?”
      “当然。”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林宿忽地开口,含着几分散漫,“就如同朝廷上的官官相护一样,这里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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