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05.亏命数 ...
-
“咳,咳……”吴幼清身上蜜合棉衣,头发略有凌乱,躺在一囤茅草上咳嗽起来,身上凉意渐甚。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幽暗迷蒙,透着开了口的通风处照了几缕光线进来,模糊之中能见得一些斑驳的蜘蛛网挂在边角。
她忽然想起,家里的蓝底锦绸的床帐,花纹是白色菊花纹,隐绣穿插其间,绣娘功底极好,阳光洒进来时,恰巧方位对便是层叠渐变,书淳说,好像菊花就真的徐徐次第开放在上头一般,煞是好看。
恍恍惚惚间她听到有人在喊她,听不大清楚。吴幼清想,可能会是父亲,自她晓事以来,母亲便没有喊过她,只会用一双看不真切眼睛望着她,她又仿佛看见母亲,躺在床榻上一如她离开时,对她亲切安慰,安慰的话语不知道说了什么,却听她忽然叹道——
“幼清,可惜身非男儿。”
一阵悚然,她汗透了些许内衬,眼前事物变得清晰可见,能望见被光透得分明的微尘,飘飘扬扬在空中,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它们仿佛才能被人看见,才能被人在意着不要被吸入肺腑。
费力支起一架痛麻的身子骨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又被这里的烟尘呛得连连咳嗽。不敢正常呼吸,只能小小吸入一气再缓缓地吐出来。环视四周,又将自己倚在墙壁上,觉得冷极了又拿起几节长长的茅草来揉成一团垫着背。心中忽地静如死水,又爬起来摇摇晃晃往门边走去。
“别浪费这点力气了,你连门都碰不到。”低柔的女声从一处暗沉不见光亮的角落传来。吴幼清惊了一跳,转头往那处看,难辨身形,犹豫少顷又拖着身子徐步回到草堆上坐着,本不愿在此地过久迁延,路径尚长,可当下却连能否出去都不晓得。这下子,恐惧又才像蠕虫一般攀上心头。
她又搬来草堆屯在一起,稍微垫的高些,站上去再踮起个脚便能透过通风口看到陆上地面,风露渐变,浓雾薄云,行人仅偶有二三。吴幼清看向外面许久,直到重重咳嗽才又蹲下来,咳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身子止不住地微颤。
然后吸了吸鼻子重新站起来在角落。忽而脚上有什么微痒作动,抬脚低头,只见一只指甲盖般大小的黑色物什在蜿蜒爬上,两根长须左右摆动,见状顿时脸色大变,惊叫出声,左右都跳不走,摔在地上慌忙用手拿起茅草将它刮下,又见它是趴在地上还不走,又拿脚使劲踩,踩了两下后没了动静,却再急急往下踩去,一连十几下,觉是累极,才气喘微微地靠在墙边,注视着脚下,一副悲样。
那另一角落的女人忽然大笑起来,东倒西歪地,笑声放肆。吴幼清抬起头来望着她,微蹙黛眉,也不说话,垂眸注视着自己脚尖,云锦如意的鞋头上沾着埃土,只觉鼻头微酸,闭上眼睛来不愿再见眼前景况。
长街岑寂,一路走来无人无声,一辆马车从山路驶去,暗褐幕帘云纹样,黑篷如夜,枣骝赤红,马蹄声哒哒,绝尘离去,踏碎石道落叶。屋里的小孩儿往外边好奇张望,只见埃土飞扬,白雾蒙蒙中一点紫黑色渐逝渐远,忽又被人拉了回来,身上的银铸小锁挂在布兜外摇摇晃晃,连着人一块儿被抱回了屋子里。
话分两头,顾珩之已随男人到了一间隐蔽的房间里,那男人带他进来后复回身伸头左右张望一番方又进来锁好门窗,在一旁自顾解衣,顾珩之看他一系列动作却不做声,待外袍褪下,只见里面有几行字,笔迹潦草,显然是慌乱中所记下的。
“我且与你说个故事,再麻烦大人来帮我解解这话。”男人微微屈首,见顾珩之点头后才又开口叙来。
“事情大概发生在十六年前。这村子来了个青年,已是一名小地方官,此地是他生长亲处,那人是村里唯一一个读学入仕的人,在他初做官时,早过而立,既是村中最有前途的人,自然人人敬仰,可他徘徊仕途五载,迟迟不见迁升,而同期当官的早早得志,不明所以,前去拜问,却习得些下三滥之官术,闻那上面有司好美女,便想献上,又搜刮了二十两百姓粮奉上,才迁入江城做一带办事;
“他可不甘,二五中举转眼六年,却依旧不得意,又听闻那上头癖好娈童,回乡借有产子数多养不起的小孩儿供上,深得其意,后左右几年都在为其寻觅幼孩,村人前去探望时得知此事,回乡告知,心生歹念便也做起这桩生意来,那官儿发现后却被威胁说,若此事传出去对二者皆有坏性,村里人怕什么呢,倒是当官的莫不怕丢了帽子?那人终不再言;
“先是卖本村的多余孩子,后是发展到出去拐卖,村与村本是关上门就隔了两世界的,谁伸长也够不着别人家的事儿,现下是冬时,隔壁村儿多爱出事,便不通人了,有要从这里路过的,挑着水色好的便拿来卖了,民风剽悍野蛮,先前还有问问身份,现下是身份也懒得去问了,转手出去女子婴孩大多是找不回来的,有人来问多不认账,或者是打了出去,山后有洞口数十个,有官来查了就要带着人躲后边儿,有时交易也要躲后边儿,不过此地位于原城江城交界处,二者多不关;
“七年前,有个官儿被打落此处,游走漂泊间于此地见崇山峻岭,茂林幽洞之奇景,便带妻儿安居下来,本是要被驱逐,可这众人观到他妻女模样动人,儿子灵秀,便起坏意,至他们住下的第一个夜晚动了手,害夫夺妻,囚儿押女。可他妻女终归没被卖出去,在那个此地所有人心潮澎湃的夜里,有一买卖人的鳏夫对那二人动了邪心,他们说好将这些猎物关到他的家里,待到三日后便卖出去,钱财村中人平分,好货色便会有好价钱的,可他食言了;
“那官儿却没死,带着重伤爬到着屋子前,循着声音找到鳏夫家,躲在附近的哪个地方,待人们走后提着把不知哪里寻来的砍刀便走下了幽暗的地窖,便看见那鳏夫正一件件扒着妻子衣物,绝望的妻子眼含着泪水咬向那人的耳朵,却被狠狠摔在地上,他冲上前去手起刀落,却砍歪了道,只将鳏夫另一只耳朵砍下,刀也渗入了脖子下的皮肉;
“那鳏夫丧尽天良,在那个夜晚,当着一个年幼儿子的面,做出了畜生不如的事。翌日人们来寻他时发现后,只将他骂了一顿,却还庆幸着那个儿子没事还能卖个好价钱,那小孩儿被转手卖了出去,女儿却被发现还没死,留在这里,做了鳏夫的媳妇,寻死觅活了好久也没死成,生下一个儿子后,大家都以为她安稳了,就在那个孩子百日的夜里,请了几桌村里人吃饭,她乘别人不备,偷偷去了后院的树下,待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挂在上边死了。”
他说完沉沉叹气,展开那件衣服,白色的粗麻衣里缝着一张破布,那块布像是被从哪处撕下来的,上面附着几行小字,像是地方歌,却更像是曲谣。
“正所谓此间事险恶丑陋,难与他人道起,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歌儿被一些小孩子唱着,可乡中人听闻都是要打的,便不再有听到谁人唱了。”男人娓娓道来。
顾珩之瞥了几眼,道:“这里头是你与我说的这故事,只是唯一的一点,现在所有的起因和唯一的真相就在于此处所说的,死了个和尚。我朝东林侍阁中曾有一学家名杜朝驰,得怪疾,自幼不生发,光头白衣,常被戏称为和尚。约莫盛启十四年时得罪了左相李澄思,随便寻了个理由便将他发往江城边侧。”
“顾大人当真是好记性,这样一来,谜语得解,十几年的冤案也便可以昭雪,我也能安心了。”那人释然一笑。
“我有一问,想要知道得清楚些。”顾珩之望着他,眼底含着一股莫测的思虑。
那人低眉恭敬道:“顾大人请问,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除了你我之外,是否还有第三人参与其中?”
“顾大人英明,那被卖走的小孩儿已回到此地了,当真是,冤冤相报。”
微微点头后顾珩之开了门,道:“那你多久准备走呢,是今夜,还是明早?”
听闻此话,男人一怔,仿佛没有听清楚一般,望着顾珩之背影,而再想开口时却又听到顾珩之说道:“我说的和尚已死,是现在的所有的起点与真相,若论起十几年冤案昭雪,怕是邓平江还不能放过你罢。”
“不知顾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事还与邓大人有何干系吗?”男人望着顾珩之,手不禁摩挲。
顾珩之不管他之所言,冷冷道:“你现在在邓平江那处做事,可你人是谁的你自己比我更清楚。你查此案是你自己的意愿,可邓平江同意了,若我猜得无错,那初来的官便是他了。”复而,他回身站在男人面前,续道:“知道得越多,想得也就越多。你将此事已然查清楚,便知道不能再回江城,就算你与他说你一点东西都不知道,只怕就算他想信也不会放过你,所以要么继续留在这里躲着,要么就找人当个替死鬼把这事儿给结了,想来这也是邓平江的意思,铲掉能威胁自己的人他再乐意不过,可是你在完事后他也不会留。于是乎,你在得知有外人入住后便跟着苟老太来到客栈里探查底细,知道是我后又想依着苟老太的意思将那女子给绑走,请我入局,其实来的人是谁并不重要,你只需要把他留住,然后跟着昨夜我们隔壁那人离开此地就是,可你并没有,非得要多做聪明一再要挟我坐入其中,解开此局。”
顾珩之说完看向男人,又道:“若你主子宋玉晓得,是该知你榆木脑袋不可教也了。”
男人深皱眉头,半晌方才愣愣开口:“顾大人精规善谋,当真是瞒你不过。可令我想离开的,自然不止是邓平江那处,那杜家之子回来寻仇,在我意料之外,本只想明白那暗底下贩卖人的事儿,可竟牵连这么多。我查出真相又能如何,左右是不能说出,还不如早些归回梅馆告上,才省得多扰。”
“我既已入身于局中,有的是法子让你脱身不得。现下我手下已前往江城,你只需再待上个一日半日便可。”顾珩之方又淡淡述道,抬眼看向那男人,只见他俯首作揖:“顾大人只管吩咐,在下自当尽力。”虽不知这人在打什么算盘,可当下仅剩是半步之差便可离开,他除了听命却也别无他法,不过一天光景,睁眼闭眼间倏忽即逝罢了,如此想到,心中略有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