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佐谙

1、深爱的岁月里头

　　云珂死在入宫五年后初春的最后一场雪里。

　　她以正室之位嫁给陈颢，一路替他谋划，汲汲复营营，流了多少血泪才赢了夺嫡之争，却眼见他把中宫之位捧给他人，而她名节不保，只得妃位，困于深宫之中，百年后甚至没有资格与他同穴。

　　她爱上的少年，曾朝不保夕，落魄之极。那时候，她被他寒风凛冽中孤傲绝尘的背影迷了眼，也最喜他身处绝境时不卑不亢的清泠目光。少时鲜活的爱情里，总觉得心上人最是优秀，不该向别人低头，便一心为他谋划世上最好的荣华。

　　先皇有过三任皇后，各有子嗣，第一位育有嫡长子，后陷于后宫纷争被废了位，第二位乃小族出身，因温婉柔弱备受宠爱，然则凤体孱弱，缠绵病榻，薨于诞下陈颢的第二年。第三位许皇后出于京都望族，颇有些手段，在贵妃之位坐了十许年，把两任皇后斗下来，她育有二、六两位皇子，皆是在妃位时诞下，算做嫡系却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是以，皇子之中，大皇子因生母被废不得宠爱，老五陈颢占嫡不占长，且母族式微，在皇子之中亦不显眼，反是许皇后的两个儿子在朝中呼声最高。然陈颢毕竟中宫所出，仍被当作争夺皇位的试刀石，一路迫害，反抗不得，颇有些狼狈。

　　她与云家，一路护着他从最落魄到登上帝位。她做了他五年的王妃，精于算计，陪他争权于朝堂，也练得一手红缨枪，厮杀于边塞，都不曾败过。他也曾给她隆宠，把王府里面的侍妾当作摆设，给足了云珂尊重。她也就一直以为他们之间的情谊，不过是没有宣之于口。

　　但过往再多的尊重，都抵不过旧妻为妃、另立新后的痛彻心扉。

　　因为太子无后，她便以太子妃的身份与西北太子换质两年，免边境征战，也为他赢得专心制衡内患的时间。再归来时，他已登帝位。

　　一路入京，所到之处皆是万民叩谢，她替他守住了大义，然身为后妃，终究名声有损。

　　新皇登基，正是权第交错之时。一个名节有损的正室，便成了众矢之的。只有她下来，世家新贵的嫡女们才有机会上位。

　　他任事情发酵了几日，大家吵得疲惫之时，骤然下旨，封她皇后之下夫人之位，为表补偿，拟了镇国夫人称号。这名号很大，足以安抚云家与百姓的不满。

　　一并下达的，还有封后的旨意。他在封后的圣旨里写了很长一段情诗，感念与他青梅竹马长大的堂妹一直等他未嫁。

　　云珂做了他三年谋士，谈论朝事的时候自是心狠手辣，思敏通透。她不信他陷于情爱，这般做法，是为了权术制衡罢了。先皇的第一任皇后就出自从龙之功的权臣世家，后来便成了皇上的隐患。更何况比于先皇后，她更是把朝堂算计熟稔于心。

　　原来，在这漫长的付出之后，他仍分毫不爱她。

　　在他眼里，她选择他、接近他、嫁给他，五年里帮他、救他，都是她为云家的付出，那些深情都是她做给他的戏。这是云家早已布好的棋局，扶持一个最无权势皇子，事成之后再当作傀儡架空。
　　登基前的股肱之臣云家，悄然变成了皇帝的眼中钉。她扶持他登上帝位的智慧与谋略，都成了他对她的顾虑。他给足了她荣华，却也一点点拔了云家在宫里的势力，也断了她后位和子嗣的念想。当年云家教会他的御臣之术，又被他一并还给了云家。

　　皇帝断了她与宫外传递消息的途径，倒是不再避讳这只囚笼里的鸟儿，仍旧经常来看云珂，向往常一样抱怨他朝堂上的烦心事。但她逐字地斟酌，再也不能肆意评论。从他登基开始，她的一举一动在他眼里都只代表了云家。她连不甘都不能表露。

　　便眼见他不动声色地扶持着母族，一点点地立起来属于自己的权势。

　　皇后在入宫第二年之后平安诞下子嗣。那是他第一个出世的子嗣。他和一众妃嫔等在产房外面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担忧和焦虑被云珂看得分明。

　　年少的云珂以为，沾染鲜血、共经生死的爱情才是永恒。但她终于意识到，也许无关家族，在只有她支撑他的漫长岁月里的那些刀光剑影和生死与共，根本比不过他年少时携手出游的春光。母后早逝，父皇薄情，那是兄弟阋墙前，他生命里最温暖的时光。

　　大皇子两岁那一年，云珂被诊出有孕。他嘴上说着欢喜，眼睛里却藏满了暗沉。

　　她装作不懂，欣喜且认真地和他说，这次舍了命也要生下来咱们的孩子。

　　她是在威胁他。

　　他登基的前一年，她失去过一个孩子。鸿门宴上，她替他喝了毒酒，落胎是因为救他，他也顺理成章地斩杀最后一个亲王。后来太医说她落了病根，不宜有孕。

　　她隐约明白，此番怀孕，他怕是顾虑更深，这孩子若为皇子，对皇家、对皇后都是很大的威胁。但哪怕抛去情谊，她也救过他，一命抵一命，她要留下这个孩子。这是他欠她的。

　　后宫里云家的势力几乎不存，她身边全是他的人。她防不胜防。意外悄无声息地发生，孩子甚至已经成形，是个女孩，生下来也不会挡他与皇后的路。她从昏迷醒来的时候，看着他的目光里带着分明的恨，他仓惶离开。

　　小产之后，她心绪郁郁，茶饭不思。云家担忧她的身体，送了个擅江南菜色的嬷嬷。一个嬷嬷罢了，他到底有愧于她，派暗卫没查出异样，她求的便应了。

　　可哪是嬷嬷，那甚至是个擅易容与毒的男人。也是那时云珂才知道，那枚她第一次流产后他送来的暖玉，被极寒之物侵染了八十一天，损害身体。

　　而她，当作情谊，日日佩于腰间。

　　多可笑，她为他步步为营的时候，他未登上皇位之前，他就布下密谋，算计于她。

　　日夜困于高墙之中，他赐她数不尽的珠宝金银，入口都是珍馐美食，后宫仆婢对她都唯唯诺诺十足敬畏。他给的补偿越多，她越觉得无趣。

　　他对她的情谊是一场盛大的笑话，可她却耗竭了力气，她觉得活够了。

　　他没在意她的威胁。宫里面自裁是大罪，要连累家族的。她在宫里委曲求全，不过是在意云家罢了。他师承于她，青出于蓝，拿捏人心很准。

　　想活很难，求死却很容易。她生病了，一点点地，直至病入膏肓。太医总是欲言又止，却只瑟瑟发抖地跪下，以之前落下过病根、身体虚弱搪塞。

　　他才意识到，这个理由是多么的苍白。

　　她递了折子，想见一见她阿娘。他心里慌得发疼，忍不住去见她，她身子陷在被里，脸色苍白，再不是替他谋划时眉飞色舞的生动模样。他不忍拒绝，却又不能冒险让她在他掌控之外接触云家，只得别开脸道：“你乖乖把病养好，我便叫你阿娘入宫。”

　　她低低地叫他的名字，拉住他的手。她嫁给他为王妃，黄沙边塞陪他杀出血路，朝堂之上伴他勾心斗角，最后尘埃落定，他坐在最高处遥望朱红色的宫门关上，也把她的爱情关在了外面。所有的隐忍，所有吞下去的不甘，都是她为了家族的妥协。她帮过他，甚至救过他，尽足了妻子的职责，她不甘心以妾室下葬。她说，“陈颢，你困我于宫墙，我却向往山川。我死后，不愿入皇陵，你可答应。”

　　后宫之中，唯她有资格直呼他的名讳，无关宠爱，这是资历，连皇后都不能。

　　她死了在冬末初春，院子里栽的海棠还没来得及盛放。他遣人收拾她的遗物时，找到了那枚暖玉。暖玉仅剩半块，上面布满磨痕。他有些颤抖地拿起了来，她的婢女抹着眼泪答道，“云家递来的养生秘方，需得把暖玉磨碎，与药同食。娘娘说了，入宫后您赏下来的都是御赐之物，损害不得。然暖玉实在难寻，不得已才用了这一块。这玉石娘娘亲手磨的。娘娘以为，用您对她的情谊，能换得老天给她多几年光景。”

　　原来他那些龌龊的算计，她都看得清楚。她是有多恨，不惜用自己的生命当作报复。她后悔了罢。后悔帮他夺了帝位，还是后悔嫁给他。

　　云珂死后，他制衡云家唯一的筹码没了。他千方百计地遮掩她的死因，她是云家唯一的女儿，他害怕云家会不顾一切地报复。

　　然而云家似乎毫无斗志，姿态极低。云家愿得云珂遗体，以全族归隐，迁居江南为偿。

　　他沉默良久，却还是允了。

　　云家带她走的时候，下着小雨，他站在高处看云家带着她跨出一道又一道宫门，最后隐在薄雾之中。

　　恍惚地，想起来成亲那日，他揭下盖头时，她微微笑着，眼睛里亮晶晶地闪着光。

　　他一直以为云家对她重要，她为了云家权势而委身于他。到最后却发现，是她对云家重要，汲汲营营的权势全都抛去，也要完成她最后的念想。

　　又想起她生前带着嘲讽的笑容，她语气很冷，“我为云家？云家又要这天下做什么。”

　　是你啊。想要这天下的，是你陈颢啊。

　　他仿佛听见她，说出来那时欲言又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