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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十里又十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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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论剑,是清虚宗的武斗。
十里论道。是清虚宗的文斗。
若要论剑,则十里之战,尽是人海,若打得过去,就能活命,若打不过去,则死在其中。
若要论道,则十里之中,无人数、时间限制,凡十里中人,皆可与尔论道。
武斗尚可拼出一条血路,文斗,则是茫茫人海,无穷时间,甚至其中任意一人,都可与之论上三日三夜,直至将人生生熬死。
没有人想说话。
但是那面巨大的白鼓,已经被敲响。
那面白鼓是从清虚宗上请下来,被掌门大人亲自加持过,代表了掌门大人意志的一面鼓。
倘若大人不同意,那么,没有人能够敲响那面鼓。
人海沉默看向他。
长久的沉默中,云清站在白鼓下,对着眼前人海缓缓行礼,道:“请。”
叶三静静看着眼前的长路。他的剑从出鞘就没有再停下,血水从身边每个角落里流淌下来。
无比艳丽、无比诡异。
数千道剑钩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叶三看着那张明亮无比的网,最后一次举起手中的长剑,对准了网的中央。
他不想浪费任何一点时间。
卡啦一声轻响,无数碎裂声同时响起,他的剑光无比精准地刺破天网,所有的线在同一时间碎裂。
每一根线的尽头,血水从黑衣修士身上喷涌而出。他们站在笔直的长街上,然后笔直地倒下去。
剑锋刺破天网,却并没有因此停止。
它笔直地往前冲,一直冲破了所有障碍,笔直地捅进了,那座破旧道观外的水汽里。
剑招至此,却像是泥牛入海。他像是砍进了一片天、一片海,进入了一片无穷无尽的深渊。
所有的力量交汇在一点上,所有的力量都被吸收进去,成为火山爆发前最可怕的寂静。
在那片极度死寂中,叶三正要踏上前,忽然听见了顾白露的声音。
顾白露的声音里带着点儿笑意似的,问道:“小师弟,以后谁种地?”
叶三一愣,怒从心头起,大声道:“什么鬼问题?你还有心思问我这种东西。”
顾白露站在滔天海水里,微笑看着路行之,不急不缓道:“好好想一想我的问题,饿了怎么办?”
叶三大怒道:“饿了吃东西,没东西吃就种地。”
顾白露点头道:“经此一役,天下动荡,倘若你一路西行,良田荒废、遍地饿殍,谁来种地?”
叶三慢慢后退半步,道:“我种地。”
顾白露这才从容微笑,道:“这是你答应我的事,从此要好好记住。”
他看向路行之,有些感慨,有些惋惜,道:“其实,在我问您的那一刻,所等的,只是这样短短一句话。”
“倘若那时候您这样回答,无论我小师弟如何在上京杀人斩命,我都不会再出手。”
“路老先生,你和我的小师弟,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他们之间像是在打赌,打赢了的人笑得很温和,甚至有些雀跃。
头发花白的老人也笑了起来,道:“那又如何?”
他说话的时候,天海涛涛,无数水浪倒卷上天,整个空间里,风雨飘摇。
“你们能够拦住我,却拦不住这天下所有人的野心。他们已经看见了我所塑造的新世界,从此再也不会甘心。”
“顾白露,我已在天下所有人的心里种下欲念的种子,这颗种子会发芽、会流传,终有一天,会有人带着力量,催生这颗种子再度发芽。”
“今日我纵然死在此处,却会有千千万万人继承我的脚步,这个世界,会继承我的意志,等待新的那天降临。”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道观里一片死寂。
老树上的树叶开始片片坠落,青山被劈出无数焦黑色。
风和水珠都静止在半空中。
然后、一切、轰然、爆炸。
最为恐怖和原始的气息,天地里爆发出无比刺眼的光亮。像是太阳坠落到人间,然后瞬间爆炸开。
炽热的温度迅速点燃叶三的衣袖,他急速往后退,上京的无数门墙与砖瓦瞬间被烧成焦黑色。
距离最近的黑衣修士们,在一瞬间化为齑粉,漫天飞扬。
整个上京都被爆炸的光照亮。
整个北邙山都被光照亮。
整个洛水都被光照亮。
雨夜之中,升起日月。
在爆炸的亮光冲刷一切之时,上京忽然暴起另一道剑光。
那道剑光森寒而凌厉,像是无数个夜晚的圆月,清冷而幽远。
如风如雪如月如冰的一道剑光,在爆炸之时,急速笼罩了身后的一切。
至强的力量在天地里相逢。被阻挡的力量急速下沉,迅速在地表劈开数丈深的痕迹。
底下的水与泥浆一瞬间涌出来。
炙热的温度里,叶三的外袍已被烧焦,额头上碎发不断掉落下来。他支着手中长剑,不断把它往下压。
混乱的力量在天地里来回,无数道刀锋落在身边的墙壁上,直接将墙壁和阁楼冲散。
叶三前方的皇城,落下无数道刀锋,每一道力量的刀锋落下,都在大理石和石砖以及木头上直接劈下。皇宫在此时变成豆腐,直接被切成无数碎块。
天地里力量的声响汇聚成刀剑之鸣,又汇聚成雷鸣兽啸,往复来回。
叶三的手掌微微颤抖。
这个世上,两大真正的强者,爆发出来的最后力量,几乎能够摧毁世间的一切。
他轻轻摇晃起来,头发散开的瞬间,血水从掌心顺着剑锋流淌下来。
一道沉闷的声响从天地里响起。
那不是雷声,也不是剑声,有些古怪,却无比熟悉。
像是……叶三听着那窸窣的响声,想到青城山里竹子拔节、草木生长、溪水奔流的声响。
风声大作,一道无比温柔的力量,从天地间缓缓升起。
一道山,从天地里升起。
那是真正的一座山,地面下的石砖寸寸碎裂,大山在眼前平地而起,往无人的宫殿里生长。
青山越长越高,带着可以阻隔一切的力量。
所有爆炸的力量,都被大青山尽数镇压在脚下。
在青山之上,长着一棵无比巨大的老树。
皇城倒塌,青山平地起。
叶三在身前力量消失的一瞬间,直接倒飞出去。两股力量的平衡消失,他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站住了身体。
周围的人群极度混乱,又无比安静。
叶三落在人群里,他勉强站直身子,盯着眼前的老树。
老树下,坐着一个白发老人。
老人微笑坐在青山与老树下,看着眼前所有人。
幸存下来的黑衣修士们,无声朝着他下跪。黑压压的人海尽数倒伏在地。
叶三撑着剑,不远处伸过来一只手,扶住了他的后背,让他不至于就此跌坐下。
叶三可以在任何地方倒下、坐下,却不想在这里坐下。
天地里的力量渐渐消弭,老人的目光穿过人海,静静落在叶三身上。
在茫茫人海里,他们进行了一场无声交流。
“不杀我么?”老人的头发花白,笑容温和,道:“你的剑还在手中。”
叶三沉默看着他,终是摇了摇头,拽着云清扭头就走。
“不重要了。”他无声地道:“你的生死,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
听到这句话,老人感慨道:“是啊,我的力量已经消失,故人几乎死尽,但是,叶小子,你们终会后悔的,将人类光明道路斩断。”
“终有一天,我的意志会再度觉醒,那时候,便是人们重返光明的时候。”
说完这句话,他缓缓往后靠在老树上,血水从他的衣袍里不断往外流淌,像是红色的溪水。
黑衣的修士们没有抬头,他们跪倒在整个上京。
叶三拽着云清,一步一步,在人海里往前走,他们走完长街,走完小巷,路过包子铺,走出南门大街,在阳光下,站在上京的城墙下。
城墙上,还有爆炸时残留的几道极深的剑痕。
在黑衣的人群里,有人从高楼上一跃而下,笑意悠然地走到老人身后,用一柄锋利小道,笔直捅进了老人心脏。
老人身子僵了僵,默然笑道:“小秦啊……”
秦无念微笑看着他,道:“师父,该就寝了。”
老人的笑意却越发幽深起来,道:“苏蕴死了,你可以杀我,可我死后,你还能恨谁呢?”
“你就……慢慢地恨下去吧,带着苏蕴的性命,从此一辈子,慢慢记恨这个天下……”
秦无念手中拿着清虚宗的掌门印,无声微笑起来,道:“您死以后,我清虚宗……当为陛下,牛马走。”
“我知师父平生最恨皇权凌驾于道宗之上,就偏要让您的清虚宗,成为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剑。”
那柄小刀猛地抽出。秦无念霍然起身。老人慢慢闭上眼睛,笑意凝固在面孔上。
秦无念慢慢擦拭着刀上血迹,笑意无比幽深,无比冷静。
在千里之外清虚宗里,司南天的老太爷披着毛毯,静静坐在老树下。他刚刚写完了今日字帖,心神格外平静。
看着眼前连绵山脉,老人面前的字帖忽地燃烧起来,燃烧的纸灰落在地上,慢慢被风吹散了。
远处的小童无声走上前,将一炉熏香点燃,俯身跪下道:“老太爷,掌门大人说,今日下山前看天象会起风,让我等叮嘱您,起风后回屋歇歇。”
老太爷沉默看着眼前飘零的纸灰,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些纸灰,像极了每年清明坟垒上飘零的灰。
良久,他才问道:“他就留下了这一句话?”
小童恭敬俯身道:“不曾有别的。”
老太爷不再言语,他沉默地敲击两下桌面,让所有人都退下。
整个山顶,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山间云雾蒸腾,树叶婆娑,老太爷坐在椅子上,终是缓缓开口道:“行之啊……”
他挥了挥衣袖,眼前落叶与纸灰尽数扬起,纷纷扬扬洒开,像是胡天漫地一场大雪。
在那一天,青城山里那只矫健华丽的白鹿独自走到悬崖边,对着山下涛涛树叶,无声地趴伏在地。
三日不饮不食,自绝而死。
大青山里,只有长大的小母羊咩咩长叫几声,孤独站在极深的草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