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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黄金乐园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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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游醒来的时候,宿之灵正坐在她旁边,静静地低头看着一本书。
中午的阳光从医院的窗户中照了进来,照在女孩浅褐色的头发上。
那一瞬间,梅游看着坐在身边的宿之灵,误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位美丽的公主。
那是和她截然不同的命运、彻底相反的殊途。
可这一条向北、一条往南的路啊……
竟然在此处如此巧妙的有了交集。
宿之灵看起来是那么整洁、干净、身上穿着得体的衣服,手上带着玫瑰金的细细的手镯——总偷东西的梅游知道那镯子价值不菲。
更何况,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日子里,她可以在白天就悠然坐在这里,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可以闲闲地看完一整本书。
梅游的视线落在她扶着书的修长的手指上,那是养尊处优的人才会有的手,不需要为生计操劳,护理得当,皮肤白皙又光洁。
梅游又看向自己的手,干枯如同细柴,上面满是各种各样的伤痕留下的伤疤,十指翻转过来,是遍布老茧的粗糙。
可笑,她心里想。
或许她们并肩坐着,别人都看不出她们年龄相仿。
这时,宿之灵听到动静,抬起眼睛来看她,对着她笑了一下,问道:“你醒了?”
梅游和她对视了一眼,刻意躲开了那善意的笑容,只是冷硬地点头。
她注意到自己手上的输液管,意识到对方把自己送来了医院,眉头一皱,说道:“我不用输液。”
她已经厌倦了再去奔波忙于支付这一切。
不如让她死了算了,梅游几近麻木地想着。
她眼看着透明的液体通过管子进入自己的身体,不耐烦地伸手去拔输液管,说道:“放开我。”
宿之灵拦住了她,说道:“你刚做完手术,拔了输液管对身体不好的。”
说完之后,她怔了一下。
等一下,梅游不是不会说话吗?
之前那么疼的时候,无论怎么问,都一声也不吭来着……
难道她会说话,只是平时不说?
宿之灵又说道:“我已经帮你把医药费付过了,你就好好休息吧,行吗?”
梅游听到手术的时候,模糊的记忆实在是组装不上那段回忆。
她伸手撩起病号服,看着满是疤痕的身体上又填了一道新疤。
自言自语似的,她淡淡地说道:“又多了一刀。”
仿佛这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只是一道新的划痕似的,在她眼里无足轻重。
从小到大,没人对她好过。
每个人都把她当做狗一样作践,甚至没有人扶过她一把,为她做过任何一件事。
宿之灵说道:“你有什么认识的人可以联系一下吗?你的手术很顺利的,但是后期休养需要时间,你出院了以后去哪儿呢?”
梅游听到她关心的声音,忽然冷笑了一声。
她有一张漠然而又阴沉的眼睛,宿之灵正想问她问题,那双野狼一样的眼睛猛地逼近了她。
梅游像是打量猎物似的打量着她,蓦地嘲讽似的开口道:“谁请你救我了呢,小姐?”
宿之灵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说道:“你当时很严重,如果不送来医院,你就会死你知道吗?”
梅游冷漠地说道:“我已经活够了。”
说完,她看了一眼宿之灵,说道:“我想谢谢你,但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你还是别告诉我你的名字最好。”
宿之灵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梅游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道:“我这里有点问题。”
她很聪明,只要看一眼宿之灵那茫然不解的眼神,她就知道这位大小姐对于社会的险恶一无所知。
梅游说道:“我啊,是个疯子。这里除了我,还住着两个烦人精。我们大部分的记忆都会共享,但是我们的性格很不一样。像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信赖,明白吗?”
说到这里,梅游的眼睛黯淡了一下:“你知道分类型人格障碍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有一天就算我杀了你,我都不会记得。”
她已经……
不想再多失去一份善意了。
不如从一开始,就让她不要得到吧。
宿之灵骇然看着梅游。
在殷寒给的资料里,并没有这一条。
殷寒只说了她是在福利院长大,离开福利院之后,成为了一个窃贼。
但是她没想到的是、被抛弃、被送养、再被抛弃、人格分裂、一部分成为妓|女,一部分复又沦为窃贼。
妓|女的那个人格因为艾|滋被转送到医院;而窃贼的那个人格压根不会说话。
那样一个本该出身世家的千金小姐,那样一个失去了她王国的落魄公主……
正如同一个满身伤痕的老兵似的,被命运肢解破碎,像个残破的娃娃似的木然坐在病床上,用麻木又漠然的神情机械地看着她。
这时房间里传来一阵烟味。
宿之灵皱了眉,正要去制止隔壁床偷偷在医院里吸烟的行为,梅游却忽然拉开隔壁的帘子,对着隔壁病床上偷偷吸烟的病人说道:“喂,分我一根,不然我就去医生那里告发你。”
隔壁的女人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丢过来一根劣质的烟和一盒老旧的火柴。
梅游将烟叼在嘴角,看了一眼宿之灵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宿之灵还沉浸在她之前说的话里,见她现在问到,只好拉回了注意力,不悦的说道:“你不该在医院吸烟的。”
梅游点燃了火,麻木地叼着烟,说道:“我还不该脑子里住着三个人呢。”
她伸出手,依次给宿之灵数:“妓|女、窃贼、疯子。不管我们其中哪个,你要是想等着我们还钱,你怕是得活得长久一点。”
说到这里,梅游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说道:“我啊,本来想说一句谢谢的。”
“但是我怕我要是说了,以后我就会缠上你了。”
她说着,叼着那根烟,将视线麻木地转向了别的方向,淡淡说道:“所以啊,你要是愿意帮我个忙,就在我开始喜欢你之前赶紧滚蛋吧。”
宿之灵打量着面前的女孩,虽然被磨难与暴晒遮掩了秀气的面庞,但是还是能看得出来,她长得有一点像宿雅唐,眼睛的形状很像,高挺的鼻子也很像,或许只要身体再好一点,再稍微装扮一下,那双敏锐的眼睛会像宿雅唐一样凌厉,高挺的鼻子会像宿雅唐一样傲慢。
那是一位血统优秀的高贵公主,她有着美丽又贵气的面庞,却上着与年龄不符的世俗的妆。
她用轻蔑来嘲讽所有出现在她身上的苦难,用冷漠来逼走那些如影随形的孤独。
可以想见,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她就会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娇小姐,习惯了被人宠爱,习惯了恣意妄为。她那么机灵,那么聪明,想必学业不会吃力,做生意也不会困难。
可是现在,那双敏锐的眼睛麻木地垂着,高挺的鼻子被晒爆了皮,晒黑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灰不溜秋的野狼,出身在最下贱的巷子里,被人折磨追逐,遂养成了几近凶残的属性。
一双满不在乎的眼睛,仿佛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苦难毫不在意,像是看笑话似的看着周边的一切。
宿之灵只好说道:“我给你请了护工,你在医院的时候,都会有人照顾的。”
梅游看都不看她,说道:“不用了。你把护工辞了吧,还能省点不必要的钱。”
“我这辈子,已经活得很是厌烦了。”
明明是少女的年纪,那语调之沧桑,带着厌弃生活的老气横秋,让宿之灵觉得一阵心疼。
她本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人生应该刚刚开始才对。
应该正是青春萌动的时候,有喜欢的人,做喜欢的事。
而不是在病房里叼着烟,像是恶狼似的威胁着别人,又如同僵尸一般麻木着。
宿之灵看不下去了,她也帮不上更多的忙了,索性站起身,准备离开。
她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响起了梅游的声音:“喂。”
见她没有反应,梅游又喊了一声:“喂,大小姐。”
语气之随意,像个无所谓的地痞流氓。
宿之灵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了她。
梅游满是伤痕的手上拿着已经燃尽了的烟,几近漠然的眼睛深深望了她一眼,避开了她的目光,复又麻木地看向了窗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谢谢。”
宿之灵说道:“你要是不想谢我,没必要逼着自己说这么一句。”
梅游没有看她,眼睛看着窗外夏日里在风中摇曳的树木,轻声说道:“我是感谢你的。”
“只不过这份善意,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实在是太重了。我怕担不起。”
见宿之灵还是不走,梅游不耐烦地说道:“你就算是很闲,也不要就这么走在路上对毫不相识的人好啊,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啊!”
宿之灵见她已经不耐烦了,索性也不想再纠缠,转身就想走了。
她正要走,身后又传来一声:“喂,喂!”
宿之灵无奈地回过头,说道:“你又想干什么?”
梅游手里的烟已经燃尽了,烧到了指尖。
她似是欲言又止,半晌,才说道:“别给我你的名字,给我个代号行不行?这样要是有一天我们见到了,我还能喊你一声。”
要是有朝一日,神明恩赐,得以重逢的话……
或许还能相视一笑吧。
梅游摇了摇头,甩掉了这个可笑的念头,她心里明知道自己不该贪求的。
宿之灵说道:“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我无所谓。”
宿之灵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实在是不想再看下去了。
她已经走出了病房,梅游还在她身后喊道:“叫你大小姐行不行?喂,你理我一下啊,喂!”
她正喊的时候,护士进来了。
隔壁床的女人立马藏了自己的烟,倒是梅游,一脸不在乎的样子,无所谓地看着护士。
护士说道:“你怎么又抽烟?”
梅游看见进来的是护士,眼睛黯淡了一下,说道:“人都快死了,还不能抽个烟?”
护士拿走她的烟给熄了,一边给她换吊瓶,一边说道:“你运气真好,要不是她把你送过来,都没人掏钱给你做手术。”
见梅游走神,护士没好气地教训她道:“你这次运气好,下次就不一定了。你以后别偷东西了,不是每个被偷的人都能做到这么善意的。”
梅游模糊的记忆里,想起那在人群拥挤的夜市,高烧被人追逐的难受,被一个高瘦的男人狠狠踢踹的痛苦。
算了,习惯了。
护士又说道:“你上次怎么不拿报告就走了?你都不想知道自己得没得病吗?”
梅游说道:“重要吗?”
护士叹了口气,把报告放在桌子上,说道:“我一直给你留着,你看看吧。还有啊,你才十八岁,不要再做那种事了,去正经找一份工作不好吗?”
梅游冷笑了一声。
正经找一份工作?
梅游说道:“白衣天使,我已经对外面的这个世界很烦了,烦到我已经不想再去和我自己吵架了。”
精神分裂已经折磨她很久了,已经久到,她甚至早已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不在乎其他的人格要去做什么了。
就算是有一个人格选择了下贱,那又怎么样,难道她的生活还能变得更糟吗?
跌倒谷地的人,从不在意生活会怎么样,她早已不再害怕了。
护士叹息了一声,说道:“打开报告看看吧。”
梅游蓦地对她露出一个笑来——她生得很美,虽然因为营养不良太瘦了,但是她的眼睛很妩媚,像是会勾人的妖精一样,闪着迷人的光芒。
梅游说道:“我不看。你知道为不是自己犯下的错买单有多烦人吗?我自己的事本来就已经够烦了,我不想更烦了。”
护士见她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生气地说道:“你就是用这种态度对待你的人生吗?”
梅游见她生气,不由得笑了,说道:“怎么会呢?我比这有趣的多呢。”
她说着,拿出体检报告来,一开始想要烧掉,但是又停住手,对护士说道:“要么我们打个赌吧。”
护士皱眉道:“小小年纪,抽烟盗窃,你还赌博!”
梅游笑着说道:“来试试嘛,反正咱俩都没看过这份报告。我要是得了呢,就算你赢,我给你一百块。我要是没得,算我赢,你给我一百块怎么样?”
护士看着她那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像对这件事一点都不上心似的。
末了,她叹息一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说道:“报告我看过了。这是你的一百块。”
她把钱递给梅游,把她手里的烟蒂夺走,用钱指着梅游说道:“以后不要再做那种工作了。去找一份正常工作,知道吗?”
然而,梅游却没接过钱。
她失望地看着那个没有打开的报告。
她想,面前的护士一定不会懂。
如果她真的得了艾|滋,那就意味着不会有任何场所再接纳她,那么她就终于可以结束那种某一天醒来、记忆全无、发现自己醉酒胃痛、一片凌乱的痛苦。
可惜没有。
所以“她”不会停止。或许因为“她”就这样,就是这么贱。
梅游报复似的抢过了那一百块钱:“你不懂。我输了。”
“她”又赢了,梅游恨恨地想着。
又一次,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