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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双壳贝类 ...

  •   车窗两侧的街景秾丽若写实油画,在路虎越野车的风驰电掣中疾速褪去,继而又在扬起烟尘里,模糊作远处浅淡的灰影。

      在开车前往警局的路上,蒋荼分析着自己的思维。
      无数人在混沌浑噩中挣扎,而她却清醒得像是解剖台前的操作者,手执理性物化作的薄刃,仔细从内心剖下样本切片,以供置于显微镜下研究。

      其实自从冷静下来后,蒋荼对她昨天情绪忽然低落的情况便一直感到困惑。

      纵使任颢的语气再更尖锐刻薄些,那些刺痛她双目的文字组合起来,也仅不过是一次质疑罢了。她之前并非未尝经历过此类挫折打击,一颗心不至于如玻璃般脆弱。

      兴许,她的不悦来源于那雪崩式的心理落差。

      “醉意总让人陷入过于感性的泥沼。”嘴角含着一抹自嘲的轻笑,蒋荼在心中低叹道。她驱车驶入停车场,熟稔地把那辆体型稍显彪悍的路虎停进靠边的车位。

      自云霄泼洒而下的晨光,施施然穿过大叶榕和扁桃重叠的翠叶,被切割作无数光斑。
      而那陆离光色灿烂耀目宛若碎金,恰流转于车上放置的八音盒之上欢畅跃动——仿佛欲使乐音飞舞却不得其法的稚童,只懂胡乱拨弄其中簧片。

      八音盒呈精巧的迷你钢琴模样,虽无十九世纪的瑞士古董那般繁复华丽的雕琢,仍旧矜贵文雅。但经过多次修缮,它显然不复往昔光鲜。其中一条纤细若淑女足尖的琴腿疤痕狰狞,已是折断后再以胶水粘起的杰作。

      ——无论从怎样的角度加以评价,这都该是一件早遗弃至角落里蒙尘的玩物,任凭如何念旧的主人也不易对其心生半分怜惜。

      然而,蒋荼平素锋芒毕露的目光接触到它的一瞬,却蓦地柔和下来,仿佛是乘桂棹兰舟自漫漫岁月长河溯流而上,隔着迷离朦胧的烟波,遥望某段渺远而温暖的旧梦。

      静默半晌,蒋荼以颀指从八音盒底部抽出一张字条。

      字条边缘微微泛黄,其上则被五六个城市名占据了空间。其中苹州市位列第三,而它之前的两个城市名已被黑色签字笔重重划去——这无疑是她前来苹州的原因。

      “咚咚咚”防弹车窗被指节轻叩了三下。

      见有来者,蒋荼不动声色地将八音盒与字条一并收进副驾驶座前隐藏的抽屉中,这才缓缓摇下车窗玻璃,露出的一双瞳眸,恰与雪莉酒同为琥珀色。

      任颢讪讪一笑:“蒋顾问,我和王勇要去馆长那里看看,你要不要一起?”即便昨晚惹蒋荼不愉快着实是不得已之举,但他仍有些过意不去。

      这一提议很自然地惨遭回绝。
      “抱歉。与之相比,我还是比较希望去发现尸体的水母馆。”似乎意外于他此次的早起,蒋荼长眉微微一扬,“顺便,还请任队允许我借个人同往。”
      兜兜转转,他们果然还是回到了原点,同初次见面时一样水火不容。

      “没问题!”虽然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但任颢依旧答应得万分爽快,“你想借谁?”

      蒋荼的思索并未持续多久。她仅凭记忆迅速过了一遍去过现场之人的姓名,便启唇道:“我觉得,唐铭欢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他确实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你们一定可以相处得很愉快的。”嘴角一弯,任颢眼底却不见笑意——他隐约看得出来,与昨天相比,蒋荼有些不一样了。
      像是多穿戴了层无机质的冷硬盔甲,周身泛着漠然的寒光。

      这令任颢想起马里亚纳海沟的深处的某种双壳类软体动物,不断用外套膜的分泌物加固起坚实而有着富丽纹理的外壳,以保护躯干不受损害。

      这种生物,是儿时狂热于探究海洋奥秘的他在书中寻到的。当时他就觉得,这种生物很是可悲。它们终其一生都蜷缩于寂静黑暗之中,自我囚禁,不曾窥见明媚天光。

      仿佛就在短暂的瞬息之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冲动袭击了任颢:
      他想劈开那钢铁锻造的镣铐,把她从禁锢中带出来,带到明媚的阳光下去。

      但在意识到此次自己才是加害者这一令他悔疚的事实后,他迟疑了——犹如海底的火山喷发,翻涌炙热的岩浆遇上冰冷海水,一腔燃情霎时被浇灭。最终,凝固作一地黯淡沉默的玄武岩。

      任颢看见蒋荼驾驶着那辆路虎,朝着水母馆的方向先行离去。
      扬起的尘埃,迷了街上路人的眼。

      .

      馆长的办公室坐北朝南,大气敞亮。
      霸气侧漏的一张厚漆胡桃木的办公大班台雄踞正中,格外庄重肃厉的气场,压得来者好似都硬生生缩小了一号。

      “哎哟,是刑侦队的两位警官啊!快进来坐,进来坐!”近乎秃顶的朱枉明馆长满脸堆笑,亲自在紫砂壶里沏了精挑细选出的一包茶叶,逐一俯身为他们斟茶,“是我们管辖不当,致使水母馆中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要警官们多多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他一动,脑门上为数不多的几根头发就跟着乱颤。
      就连在边上看着的任颢都忍不住替他捏了把汗,生怕这朱馆长一不留神就跌进秃子的门槛。

      “为人民服务是应该的,没事没事。” 任颢对他礼貌性地报以微笑,正要切进正题询问水母馆一案,朱馆长却不紧不慢地开口劝他先行饮茶。

      一口茶水,把要问的话语全堵进了嗓子眼里。

      享受般地阖起泛着油光的眼皮,馆长贪婪地嗅闻茶香:“味道怎么样?还可以吧。这可是上好的铁观音啊,我前段时间费了好大劲儿弄来的。”他呷了口清茶,浮在脸颊表面的笑意缓缓加深,“两位警官啊,你们肯定不知道吧,现在的好茶可是一天比一天贵啦,就跟坐火箭似的嗖嗖的往上涨。”

      其实任颢对这些客套的礼数并不陌生,但这不妨碍他对在此事上耗费过度时间而感到不悦——尤其是关乎一个人性命的案子还悬而未决时。

      扯了扯嘴角,他尽可能地对馆长展现出一个较真诚的微笑以争取配合:“朱馆长,我们现在有一件事还需要你的帮忙……”

      “哎哟,这茶都快凉了,我给您再添上啊。” 话音还未落,朱馆长就匆匆出言打断他:“照理说啊,这第二遍的茶可是最好的,就好像二八芳龄的美人儿,那叫一个风姿绰约……”紧接着,他又兀自附庸风雅地谈起茶道来,直讲得口若悬河,分毫不给人说话的机会。

      原先准备好的问题接二连三地遭到阻截,任颢凝视着茶盏上氤氲缭绕的迷蒙白雾,心中感到一阵火烤似的焦躁。

      一方面,他不得不怀疑朱枉明此举的意图;另一方面,却又苦于如何打破这一被动局面。
      毕竟他们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喝茶的。

      只听得虚掩着的雕花红木门被轻叩几下,馆长的私人秘书走进来温声道:“馆长,载您去度假的飞机不久后就要起飞,计程车也已经在过来的路上。再过几分钟,您应该就可以出发了。”她年纪很轻,正值青春靓丽的时候,目光里含着些才刚入职不久的茫然懵懂。

      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句叮嘱,馆长的面色却陡然变了。
      铁青着脸,他凶恶地瞪了自己的秘书一眼,直到把她吓得低头离去才肯罢休。

      “新来的,不懂事,两位警官可千万别见怪啊。” 因紧张而跃动不止心脏几欲跳出胸膛,朱枉明馆长借着喝茶的瞬间强压下慌乱,勉强对他们一笑

      颅内警铃大作,任颢磨着牙似笑非笑地看向他,意有所指:“馆长的行程安排这样紧凑,怎么还有心思跟我们在这里喝茶?又或者,之前你刻意把话题引到茶上,是在为自己逃往国外拖延时间?”
      他的眉骨很高,其下的眼瞳亦极其深邃,这般逼视人时,肃厉的压迫感便如千仞之山迎头而下。

      仿佛没听出其中的潜在意思,馆长“嘿嘿”干笑了两声:“哎,警官您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这行程确实是紧凑了点儿,可是茶也不能不细细品呐。这茶,可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传统饮品,不能不重视啊,对不对?”

      同来的王勇显然不愿多费口舌,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紧盯着满身痴肥的朱馆长:“朱枉明,我们近来听到一些传闻,说是你和死者林艺桦曾经多次就她工资一事产生肢体冲突。是否属实?” 蓦然拔高了语调,王副队伸过骨节粗壮的手,拿起与那手指全然不成比例的白瓷小茶杯。
      这一动作,使他手臂上长条状的疤痕展露无遗,狰狞似庞大的百足蜈蚣。

      言语交锋之间夹枪带棒,近乎要掀起滔天气浪。然而,这攻势只如打在棉花上的拳头,轻轻松松被卸了气力。

      几乎称得上谄媚讨好的笑容悄然隐去眼底滑过的阴鸷,朱馆长仍旧端着一副笑面虎的模样,摆明了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怎么可能有这回事呢?您知道的,这些员工都是些小年轻嘛,总爱传这些有的没的。传言什么的,听听也就罢了,还是不要信的好。”

      时间紧迫,容不得半分懈怠。
      一扬线条锋利的剑眉,任颢接着问道:“大前天晚上,也就是7月12号夜里十一点到次日凌晨两点之间,你在哪里?”

      此问一出,馆长那万年不变的虚伪笑意霎时出现了一丝裂缝。

      瞳孔紧缩,无数细密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馆长的额角缓缓渗出:“不过就是一个人出去喝些小酒、抽根烟而已。这点私事,不必劳烦警官们关心。”

      抓住机会,任颢赶忙连连追问:“是去哪里喝酒?可有人作证?”

      “这……“支吾着,朱馆长艰难地维持着浮在两颊的笑意。他诧异地发觉自己的两条腿绵软无力得如同踏在棉花之上,完全不复先前对下属颐指气使的嚣张模样。

      凭借着多年的经验,任颢知道,自己这些问题,问对了!
      若能乘胜追击,朱枉明的心理防线便可于片刻间分崩离析。

      胜利在望,任颢正要予以最后一击。可他还未来得及出声,朱馆长那位秘书已然走至门边,小心翼翼地轻启朱唇:“馆长,计程车已经到楼下了。您可能需要准备出发了。”

      该死,居然还是迟了!
      任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几乎就要一个箭步上前阻止。然而在此刻,除了眼睁睁看着朱枉明离去并享受一趟豪华之旅,他别无选择。

      一弧得逞的笑纹从朱馆长的嘴角缓缓延伸,他低头看了看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真不好意思,时间差不多了,我也该告辞了。”整理过身上稍见凌乱的西装,他目光轻蔑地扫过两位前来调查的警员,“失陪。”

      慢慢地站起身来,朱馆长庞大的身躯逆着门口的强光。暗灰色的阴影自他鞋底肆意延伸开去,将办公室内平滑如镜的大理石地砖笼罩进一片令人意冷的黯淡里。

      薄唇抿作一条极细的墨线,任颢只觉一颗心脏如同铅铸,不受控制地往深不可见的谷底疾速坠去。

      猛然之间,放在兜里的手机尖锐地响起,匕首般划破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喂,头儿吗?朱枉明这孙子准赖不掉了!”电话那头,孙婧因为抽烟而略微沙哑的嗓音里,带着难掩的狂喜,“他老婆都亲自到警局来了,说是她跟踪他出来时,亲眼看到他晚上十一点偷偷摸摸地到水母馆去。她还拿来一件他当晚穿的衣物,说是他回来后举止反常:家里的衣服都是佣人洗的,但那件衣服他却特地自己洗!”

      任颢的神经立马绷紧了:“那件衣服上有发现?“

      “你猜怎么着?”尾音上扬,孙婧振奋地朗声道,“好家伙,他衣服上一大块都是血迹!“
      胸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向前小跑几步,任颢一把按住朱馆长的肩膀:“看来,朱馆长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恐怕是要泡汤了,请跟我们回警局一趟协助调查吧。”

  • 作者有话要说:  PS:对于男女主的感情线来说,那个八音盒真是个很重要的东西,是可以联系到之前发生的一些故事的物象。
    蒋荼的主要喻体终于出现啦!可喜可贺!之后应该会以女主为视角具体写一写选取这一个喻体的其他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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