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小姐和她的女孩儿》灰色曲率

3、第 3 章

　　向小姐一早就听说陆放如的大名了。她听说她，是从她父亲的抱怨中：我家的Victoria，脑壳好像和别人不太一样。
　　这是一次画展间隙的茶会，向小姐急于摆脱这个色令智昏的男人，尤其当他说出家中的秘辛时，向小姐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一个不尊重妻子和女儿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得到向小姐的好脸色？向小姐就是这样直白的人。
　　但Victoria父亲的抱怨还没有停止。他说：她总是笑太多！真讨厌！家里哪里有这么多值得笑的事情！
　　笑难道不好吗？
　　笑，笑要符合时宜！富商皱着眉头，她笑起来也不好看——她笑起来居然能露出八颗牙齿！天呐，我觉得四颗就已经够多了！
　　向小姐不禁笑起来，她笑起来正好是四颗牙齿。
　　你真美。富商深情款款。
　　向小姐猛地收住笑容，不愿再搭理他。

　　向小姐对Victoria的兴趣远大于富商。这也许是一种报复。但向小姐开始在学校的花名册上寻找Victoria的名字，这花了一些时间，然而毫无收获，学校里有34个Victoria，每个都想做维多利亚女王。

　　第二次画展，富商又来了。他还是带着他对于Victoria的无穷抱怨。这次换了。Victoria总是喜欢一个人直愣愣的发呆，富商说，她是见鬼了吗？
　　富商说完，打了个寒颤。
　　向小姐原本不想说话，听到Victoria，没忍住，问：她怎么发呆呢？
　　富商受宠若惊，向小姐很少与他说话，更别提主动问起。他立马挺直了背，放下翘起的二郎腿，规规整整如同一个孩子，冲着向小姐两眼放空，说：就是这样。
　　向小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一个中年老男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实属不快。她立马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第三次画展，富商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带了他的妻子，向小姐从别人的交谈声中得知她叫李小曼。向小姐朝李小曼微微鞠躬，说，欢迎您，夫人。
　　何必这么客气，李小曼沟壑纵横的脸上泪光晶莹，当真是我见犹怜啊。
　　向小姐心中警铃大作。她转身想要逃跑，却被抓住了手。
　　李小曼眼泪盈盈，她携着向小姐的手，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客气什么？
　　富商在一旁咳了咳，像是不好意思。
　　向小姐懂了，她此刻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个自恋的男人带着他的夫人来认识他臆想中的妾。她先是一愣，继而怒气冲天。她摔下手中的提包，指着画展角落的一个越南男人说：那才是我的恋人。
　　众人一惊，都往角落看去，越南男人以少见的忧郁，凝视着墙上盛开的鸢尾花。
　　其实这个越南男人不是向小姐的恋人。他们是互相遮挡绯闻的默契搭档。在这片土地上，有什么消息能比高阶级的女人雌伏于低阶层的男人，更加轰动，更加影响旁人估值呢？
　　于是众人又向富商看去。富商惊愕地露出满嘴的牙齿，过了一会儿，他恼怒地说，你不后悔？
　　向小姐傲然而立。不后悔，她说。
　　富商咬咬牙，带着李小曼转身离开了。
　　转身之际，李小曼终于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

　　向小姐没有第四次画展了，她唯一的收入，只剩下在女校教书的可怜薪水。按理来说，她该讨厌那个名叫Victoria的小孩儿了。可她没有。凡叫Victoria的小孩儿在向小姐的美术课上，都能得到更高的分数。她还没见过她就对她有所偏爱了。她相信她和她一样，讨厌那个自恋的富商，Victoria的父亲，李小曼的丈夫。
　　或许这只是深藏在向小姐心底对于父亲的厌恶。当她的好搭档问起她的最新创作时，她说，她在画一个悠久的传说，一个潜藏在所有人心底的欲望。
　　到底是什么呢？他问。
　　俄狄浦斯王。

　　俄狄浦斯王这幅画预计要消磨向小姐三个月的时光。她教授孩子们鸡蛋画法，教完了就画它，休息时也画它。她的皮肤因为常年缺少光照变得惨白，让她如同一尊大理石雕像，行动起来引人注目。她发现注意到她的女孩儿们更多了，另注意到一个女孩儿对她尤其有兴趣。每周日下午的钟楼上，那个她用作挡箭牌的越南男人来找她讨论绘画时，钟楼上总会出现这样一个女孩儿。她穿着雪白的丝绸衬衣，衬衣在阳光下闪烁异样的光彩，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鸽子。向小姐总是忍不住抬头仰望她，看见她鸽子翅膀般的衬衣在风中招展。
　　她见过她一次，在走廊上，她准备扔掉一枚发卡，那个穿着丝绸衬衣的女孩儿就在这时和她擦肩而过。她把发卡随手扔掉花丛中，女孩儿突然开口了，您的发卡掉了。
　　是说我吗？向小姐装作没听见，又往前走了几步。
　　您的发卡掉了，女孩儿说。
　　向小姐不能装作没听见了，她回头，女孩儿站在原地如一只欲飞的鸽子，提醒着向小姐手中这枚原属于富商的发卡到底有多么油腻。她走近她，突然痛恨她就在眼前，用她的干净提醒她吸引了多么错误的人。
　　天啊，她到底叫什么鬼名字？向小姐默默想。

　　名字是多么奇妙的称呼啊。如果是俄狄浦斯王，就意味着弑父，如果是维多利亚，就意味着日不落帝国的女王。
　　她也许就是那三十四个维多利亚之一。

　　这天上午，向小姐踏入陆公馆。等待她的只有李小曼。
　　李小曼阖眼躺在床榻上，床榻上刻了八仙过海的图案。李小曼躺在上头宛若一尊菩萨，她的手始终放在蓝采和脸上。她说，你来啦。
　　向小姐微微鞠躬，就捡了个椅子坐下。
　　李小曼嘴唇微动。你不怕我，很好。她说。
　　因为我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妾。向小姐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疏漏。也没有把自己当成您，夫人。
　　我喜欢你说话的语气，真美。好像你从来都不会动怒。
　　谢谢您。
　　您叫？
　　向留绿。
　　这是个不错的名字，你的父母一定希望你留住一个得意的夫婿。
　　我没有父母。向小姐伤感地说。
　　以后会有的。
　　李小曼淡淡的，她快消失在浓浓的茶雾背后了。向小姐真心实意地感谢了李小曼的吉言。她们聊起河内城愈发不安分的法国白人、越南人和喜洲商帮。到最后，向小姐终于抓住机会，向询问李小曼邀请她来到陆公馆的意图。
　　李小曼双目凶光毕现，菩萨顿时堕为邪神。
　　我邀请你和我一起杀了他。
　　向小姐惊愕得说不出话，李小曼失望地看着向小姐，说，是我看错你了，你原是个沉不住气的人，走吧，走吧，什么都不要说出来。
　　向小姐顿时如受惊的鸟儿一般，扑棱棱飞走了。她狂奔至湄公河沿岸，对着腥臭的河水呕吐不止。呕到腹内空空，才慢悠悠往回走。走到半路，她又惊悚于自己得知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喜洲商帮的头号元老夫人将要做下一桩足以撼动整个商帮的命案。
　　她顺着墙慢慢往回走，沉浸在这个令她瞠目结舌的消息中。走到一座小桥前，她看到两个穿着黑衣的男人抱着手臂候在桥上，见到向小姐来，他们二人忽然一齐将四双眼睛钉在向小姐身上。
　　是来找我的！向小姐惊慌地想。她连忙掉转头，再三吸气，才使步履勉强平稳。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向小姐，不觉步子更快了些。
　　向小姐！向小姐！向小姐！
　　啊！啊！啊！
　　向小姐不要命地跑起来。她又跑到陆公馆旁的高级宾馆住下。她深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温柔的羽毛拥抱她的四肢和头颅，令她慢慢放松下来。
　　她今日的遭遇多么惊险啊！差一点，只差一点点......不知从哪里淌来美妙的歌声，她小心翼翼来到窗前，就在宾馆相对的陆公馆宾馆里，那个鸽子似的女孩儿正拿着画笔唱一支动人的歌曲，荡漾了向小姐的新生。
　　真美啊，这涓涓细流般的歌声慰藉了向小姐紧绷了一整天的心怀。

　　要知道，学校里有三十四个Victoria，却只有一个陆放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