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与我》大胖儿子

12、壹（2）

　　现在我们知道，许仙做了一件十分疯狂的事情，这件事情贯穿了他的大半生，就是寻找白娘子。当然，在大家眼里，许仙不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寻找自己丢失的妻子，天经地义。

　　即便我认识的人吧，比如我堂哥，如果挤地铁不慎丢了钱，哪怕是一元钱硬币，他也会觉得走了霉运，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努力找寻，试图捡回。对于许仙而言，所丢的岂止是一枚硬币，而是要和自己共度一生的家人。所以不能不找，而且必须找到。

　　以现代人的思考模式，我认为支撑许仙不断前行的动力有二。

　　一是再找不到白娘子样的女人做老婆；二是老婆失踪了无法跟父母交待。第一点，众所周知，白娘子无论相貌、性情，皆是天下无双。第二点，许仙是个大孝子，五岁以前，父母为他洗衣服，五岁以后，他为父母洗衣服。他又极为好面子，深更半夜弄丢了媳妇，实在丢不起这人啊。

　　许仙被恶梦惊醒之后，发现娘子不在身边，立马又是一身冷汗。他清楚地记得梦里发生的怪事情。某时某刻，娘子带他来到一座古墓前，好象是飞过去的，因为脚下踩着祥云呢。

　　这是什么地方？他好奇地问。

　　娘子说了八个字：终南山下，活死人墓。

　　许仙害怕了，不明白娘子要做什么。这时，只听“訇”的一声，墓门大开，走出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戴着毡帽，挑着扁担，居然是个卖菜的，边走边吆喝：

　　哎～卖香菜、辣青椒、勾葱、嫩芹菜、扁豆、茄子、黄瓜、架冬瓜！卖大海茄、卖萝卜、胡萝卜、扁萝卜、嫩芽的香椿、好韭菜……

　　晕死，这究竟是坟地还是菜地？

　　许仙一时懵逼，举目望去，出现一位中年大叔，肩上扛着一只麻袋，也喊了起来：

　　卖药糖哎，谁还买我的药糖哎，桔子还有香蕉、山药、人丹，买的买，捎的捎，卖药糖的又来了，吃了嘛的味儿啊，有了嘛的味儿啊，桔子薄荷冒凉气儿，吐酸水儿啊打饱嗝儿，吃了我的药糖都管事儿，小子儿不卖大子儿一块……

　　面对此情此景，娘子似乎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神态自若。

　　许仙：娘子，咱们回去吧，这里太乱了，乌七八糟的！万一遇到危险，就麻烦了。

　　娘子摇摇头，拉着许仙的手，迈步往前走。

　　一名抱着黑色皮箱的青年男子与他们擦肩而过，耳际传来他清脆嘹亮的歌声：

　　小小的纸儿啊，四四方方，东汉蔡伦造纸张，南京用它包绸缎，北京用它来包文章。此纸落在我的手，张张包的都是十三香；夏天热，冬天凉，冬夏离不了这十三香。亲朋好友来聚会，挽挽袖子就下了厨房。煎炒烹炸味道美，家鸭鱼肉是喷喷儿的香。八洞的神仙来拜访，才知道用了我的十三香，啊喂……

　　穿过墓门，当面一条繁华大街，人声鼎沸，灯火辉煌。

　　许仙稀里糊涂地跟着娘子穿街过巷，路过一家铁匠铺子的时候，铺子的主人拦下了他们。这人手持两片竹板，边打边唱：

　　竹板打，响连天，两位客官听我言——打起了毛竹我就唱，先有的三皇后有的天；三皇五帝造世界，老君爷生在了甲子年！老君爷随身带五行，他是金木水火土占全；老君爷五行先用的火，他是口当风箱手当钳，磕膝盖打铁整三年！打得老君疼痛难忍，玉帝颁下了旨一篇：赐给你这洪炉整一盘，赐给你这六块合页板是四块长的两块短；这四块长，打四面，两块短的有凤眼！公鸡毛、母鸡毛，来回来去把风摇；公鸡尖、母鸡尖，来回来去把风扇；能打锄、能打镰，打了个马掌滴溜圆……

　　再走几步，到了一家鞋铺。一个脖子上挂着双鞋子的小伙计也打起了快板：

　　二月二，三月三，王禅老祖下高山，王禅老祖是真有份，收了个徒弟叫孙膑！孙膑爷不把高山下，世上谁留鞋和袜；孙膑爷他下山早，随身带着几宗宝：锥子、剪子、月牙刀。月牙刀啊亮堂堂，他是先裁底子后裁帮儿，四合页子整一双！大师傅做活真有样，他屁股坐在马扎上，左一扎呀右一拉，这个买卖有财发；扎一锥子过一线，三年五年的不开绽……

　　过了鞋铺，是一座气势磅礴的首饰楼，同样有一位店小二在门外招徕顾客，口中念念有词：

　　竹板打，开了头，眼前的买卖怎么这么熟？我是仔细看，仔细瞅，金字招牌的首饰楼！首饰楼，真不假，大众池里我是拜花把；花把爷，手头愣，能打龙来能打凤，能打这金瓜神斧朝天凳！能打金，能打银，能打这财神聚宝盆，打完一头又一头，能打这狮子滚绣球……

　　许仙听得入了神，右手不停地在大腿上打着节拍，心情极度愉悦。

　　忽然一阵阴风刮过，风卷沙石，铺天盖地，街上所有人都不见了，万籁俱寂，静得可怕。许仙扯了扯娘子的衣角，所幸佳人还在，不曾远离。打眼一瞧，惊恐地发现，娘子披头散发，赤身LUO体，七窍流血，形如鬼魅。

　　哎呀妈呀，见鬼了——

　　许仙尖叫一声，掉头便跑，不顾一切，一路狂奔。

　　一直跑得气力尽失，方才停下。

　　抬头一看，“棺材铺”三个镏金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许仙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透凉。荒诞的是，店里居然传出富有节奏的声音来：

　　棺材铺，这个棺材铺供祖先，棺材铺祖先是鲁班；这个鲁班爷不下山，世上谁把手艺传？鲁班老祖下山早，下山带着几宗宝：锛子、斧子、大锯条！带来了斧，带来了锛，带来了大锯定乾坤；带来了刨子带来了钻，带来了墨斗一条线！这个锛子锛，斧子砍，大锯能拉棺材板；左三五，右四六，埋在地下不怕沤。您说这个买主有多冤，买回家去还得哭几天，哭几天……

　　太匪夷所思了，我是该哭还是该笑？

　　许仙躺在地上，大气不敢出，生怕惊动了棺材铺里的人。忽然又是一阵阴风刮过，娘子重新出现，恢复了原本的样子，面目不再可怖。

　　***

　　娘子：相公，跑累了吧？要不咱们进去休息一下，好吗？

　　你、你是人还是鬼？许仙结结巴巴地问。

　　别问这么多了，赶快走吧！

　　不由分说，娘子把许仙架了起来，一步步向棺材铺里走去。店门洞开着，不见人迹，微弱的月光下，一排排棺木散发出一股股蚀骨的寒气。

　　娘子推开一具棺材的上盖，柔声道：相公，我们进去暖和暖和吧。

　　许仙已经丧失了抵抗力，木木呆呆地爬了进去。娘子让他把衣服脱掉，最好一件不留，说是做事情方便。他一下子清醒过来了，难为情地说：不太好吧？在这种环境下亲热，我还是头一遭，虽然挺刺激的，但是心里毛毛的。

　　娘子敲了一下他的额头，佯怒道：登徒子！你想哪里去了！我要和你在这儿修练《素女心经》。你就别问是什么经了，反正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许仙只好闭嘴，然后按照娘子教的方法修练起来，练着练着就睡着了。

　　梦里，娘子变成一个长发遮脸的女鬼，张牙舞爪，可怕极了。

　　女鬼：你可是许仙？

　　许仙：不！我叫许狗蛋，也叫许二驴。

　　女鬼：好吧，狗蛋啊，我来——

　　许仙突然打断道：不！我不叫狗蛋、二驴，太难听了，我叫许翰文。

　　许翰文！我来通知你，你阳寿已尽，随我去见阎王吧！

　　女鬼气急败坏，将一根红绳套在许仙的颈上，轻轻一拉，头颅便掉落在地。一声凄厉的惨叫，他醒过来了，发现娘子不再是女鬼了，她的身子恢复原状，却长出了一个蛇头。

　　这副画面比见到女鬼还要恐怖。又是一声惨叫，许仙猛然惊醒。环顾四周，娘子不见踪影。难道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怀疑家里光顾过一条蛇，那条蛇把娘子带走了。于是急忙去找，绕着院子大喊大叫。

　　父母被吵醒，疑惑地出来看。老母见到儿子，马上低下头来；老父见到儿子，立即赏了一个巴掌，怒道：三更半夜不睡觉，光着屁股到处跑，你想干什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许仙回屋披了件袍子出来，然后对二老说：爹，娘，俺媳妇儿没了！

　　什么叫没了？没了就是消失了！啥时候的事儿？我一睁开眼睛，她就不见了！

　　莫要开玩笑，一个大活人，咋说没就没呢？哇呀呀，我是认真的！许仙急得直跺脚，不管父母了，村前村后找了个遍，一个人影也没发现。

　　天明以后，他跑到三姑六婆七大姨家，仍然一无所获。

　　突然想到，娘子难不成回老家去了？

　　很多女人与丈夫闹矛盾后都习惯回娘家住两天的。但是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哪里得罪了娘子。他对她爱得不得了，向来言听计从、百依百顺，捧在手里怕冻着，含着嘴里怕化了。

　　许仙认定自己某件事情做得不对，惹娘子生气了。不幸的是，他完全记不得娘子的老家在哪儿了。山东还是山西？河南亦或河北？

　　可恶！居然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许仙跑到离村不远的镇上，像疯子一样四处乱闯，不放过任何犄角旮旯。他大胆推开一道道女厕的门，以期看到娘子的身影，但是结果令人失望。女人们杀猪般的尖叫常常传入耳膜，虽然极力宣称自己近视眼，不过还是被扣上了“臭流氓”的帽子。

　　县城寻找娘子，头脑理智很多。

　　许仙找来几名画师，为娘子作画。画师根据他七零八落的描述，创作出版本各异的画像。似乎哪一张都不接近，又似乎哪一张都很接近。他的脑子有点混乱，拿着画像到处张贴。画像下方留有联系地址，另外写道：凡提供线索者，当面重谢！至于如何重谢，是口头感谢，还是现金酬谢，并没有说明。

　　那些日子，许仙暂住在一个表哥家，耐心等待好消息的到来。无论是谁，只要讲出娘子的下落，他都将感激涕零，先道一声“大恩不言谢！”，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本翻皱了的、发了霉的《CHUN宫一百零八式》，双手呈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

　　这本画册是许仙历经艰险从私塾先生家中偷来的，所以一直宝贝得很。

　　为了找到娘子，他不惜忍痛割爱，把宝物奉献出来。但是直到不得不离开表哥家（他和表嫂眉来眼去，不幸被表哥发现），始终无人登门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