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君多采撷》未然乘风

1、第一章 东启南黎

　　顾延清再一次抚平衣上的褶皱，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远方的血色，倾斜的旌旗上还写着“启”，此时，紫色的凝固物伏在上面。

　　一笔一划，顾延清记得，那是他父皇崇明帝亲自写上去的。

　　那时候他站在父皇身后，看着墨水渗透过锦帛，老人花白的头发，在头上一丝不苟地挽着，冠冕上的珠帘叮叮作响。

　　他父皇和他说：“若是可以，朕宁愿去乡下采桑。”

　　他是父皇的老来子，自小就被宠爱有加，他默默的扶着皇帝走到龙床前，崇明帝忽然停住了，他注视着床上的锦被，一口一口地叹气。

　　顾延清终于忍不住：“父皇，你快上去休息吧。”

　　崇明帝深邃浑浊的眼睛对上他澄澈的双眼，他哭了，眼眶红着，眼泪一声不响地从眼眶里掉出来。

　　顾延清：“父皇……”

　　崇明帝不等他说完，摆了摆手，甩开顾延清，独自走进了偏殿。

　　至死都不愿进安和殿。

　　.

　　顾延清垂下眸，欠人的，总要还。

　　南黎的将军骑在马上，在城下仰望着他，日光肆意地挥洒下来，在将军冰冷的盔甲上反射。

　　他喊道：“太子殿下!尔等不愿为难你!”

　　顾延清是天下皆知的才子，清俊优雅，文采出众，也是政坛上难得的厉害角色。

　　若不是东启自愿归降，他也不会落得如此地步，哪怕是苟延残喘，又岂愁无东山再起之日。

　　可谁知，他选择的却是投降，选择去背负一世的骂名。

　　他们南黎一向对有才之人尊敬有加，不愿对顾延清动手。

　　顾延清轻叹了口气，弯下腰向他鞠了一躬。

　　待他抬起头，太阳依旧气势汹汹地挂在苍穹之上，仿佛要将所以秘密昭之于天下。

　　顾延清脸色有些苍白，他穿着锦衣华服，厚重的服饰将他的身体包裹的密不透风，他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顾延清仓促地下了城墙，大太监在台阶下等他。

　　他停住脚。大太监两手交握垂在身前，他俯着身，沙哑的嗓音沉着冷静，“太子殿下，望您不要辜负陛下的……”

　　顾延清第一次失去礼仪，他打断了大太监的话，匆匆往前走，“我明白。”

　　他走了过去，遗留在空气里的冷香飘在空气里，疏离又亲近地凑近大太监。

　　大太监跪下去，最后一次为他行大礼。

　　顾延清凝眉向后看去，大太监伏在地上，像是一块大石头，一动不动。

　　顾延清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沉默地注视了那石头一会儿，转过身，在拐角处消失。

　　南黎的将军下了马，他的部下在一里外等候，他们都下了马。将军对顾延清行了个简单的礼，“请。”

　　他让开一步，请顾延清上马。

　　顾延清淡淡道：“我不骑马。”

　　将军愣了愣，他们南黎人长于草原，人人都会骑术。但东启毕竟不是南黎，没有广阔无垠的草原和数不尽的牛羊，他想了想，“你要做马车？”

　　顾延清摇摇头，悠悠道：“我自己走过去。”

　　将军回过头看了看，点点头，“好。”

　　顾延清提着衣摆小心翼翼的跨过那些尸体，浓重的血腥气直冲面孔，他忍着不适，一步步地走过去。

　　这里面有他东启子民，也有南黎士兵，他们葬身沙场，却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坟墓都不能拥有。

　　他们有的面目全非，有的还能看出人样，一个个，都满身血污，最终，一把大火就可以让他们的魂灵重归故里。

　　那是最好的处理战死的人的方法。

　　顾延清依稀记得自己在城中饱受病痛折磨的时候，有个小士兵来看他，他好像才十几岁，当顾延清看见他时青涩的脸庞上扬起一抹腼腆的微笑，声音清澈而洪亮，他说：“聂将军派臣来向您问安。”

　　顾延清不知他是死在了沙场上，还是被抓去敌营里当了俘虏。

　　他走在前面，南黎将军牵着马跟在他后头，他走的很慢，将军也不催他。

　　顾延清问道：“你们南黎……都是怎么处理战死的士兵的？”

　　将军说：“唔，如果能把他们的尸体捡回来，能带回去的话就带回去，让他们的父母安葬。”

　　顾延清问：“不怕尸臭吗？”

　　将军瞪起他的大眼睛，仿佛要像铜铃一般大，“那是英雄的尸体!再丑也是香的!”

　　顾延清：“……”

　　何必，如此耿直？

　　他半晌没说话，而后笑了笑，“为何如此执着？”

　　将军眨眨眼，他一个健壮的大男人，做这表情，有点萌。

　　他说：“我们南黎每个人都是草原上的精灵啊，他只有回到草原，才能得到祝福和庇佑。”

　　顾延清脚下踩到了一个穿着盔甲的士兵，他低下头，看着这尸体的手腕的一条红绳，它已经被浸透，颜色加深，趋向黑色。

　　他叹了口气，“其实你们国主，可以……”

　　顾延清忽然顿住。

　　将军问：“怎么了？”

　　顾延清摇摇头，又笑道：“你们为何如此尊敬我？”

　　大个儿摸摸脖颈，眼里全是崇拜的精光，“我看过您写的书!写得真好!”

　　顾延清：“……什么书？”

　　将军说：“再逢秋!”

　　顾延清愣了愣，蹙着眉回复缄默。

　　将军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顾延清道：“我记得，再逢秋十年前就绝版了。”

　　将军笑了：“我知道，我是从我们大殿下那里看到的，我央求了好久呢。”

　　顾延清愣住，“你们大殿下？”

　　将军点点头，“我们大殿下有好多您的书呢。”

　　顾延清顿了下，问：“我写书是用了化名，你们大殿下怎么知道？”

　　“啊？”傻大个儿一愣，“我，我不知道啊。”

　　顾延清：“……”要你何用？

　　他无奈笑道：“罢了。”

　　顾延清已经尽量快了，但他大病初愈，身上没什么力气，走到南黎军队前，摇摇欲坠。

　　“太子殿下!”南黎将军连忙扶住他，正要将他抱起来上马。

　　军队突然分开，一辆小型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他们面前。

　　将军仰着头，懵逼地看着它。

　　一只大手推开车门，“把他放进来。”

　　将军打了个激灵，抱着顾延清就往车里塞，那只大手的主人一言不发地把他踹了下去。

　　将军：“……”

　　他摸了摸鼻子，从地上爬起来，远离了几步。

　　顾延清从车窗的缝隙里看到一只在远方翱翔的灰鹰，它肆意啼鸣，南黎的将士们甚至会学着叫一声，他们的声音带着穿透力传入顾延清的耳中。

　　他就那样紧紧地望着，心底产生一种怅然若失。他轻叹了口气，冰凉的手就被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他转头去看，那人专注地低着头，用一块沾了酒的布给他擦手。

　　“我的身体天生寒凉，你不用这样。”

　　慕南桓抿了抿唇，轻轻松开手。

　　顾延清收回手，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慕南桓愣了下，笑道：“已经好了很多。”

　　顾延清摸着手腕，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上一次见慕南桓，他正在被一个江湖杀手追杀，顾延清和慕南桓也算有点儿交情，那是慕南桓已经负伤，顾延清不忍看他真被杀害了，出手将他从那杀手手下救下了。

　　慕南桓重复道：“已经好多了。”

　　顾延清回事，又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言，谁能在刚刚灭了对方的国后跟人家好好说话？谁又能在刚刚被对方灭国后谈笑风生？

　　慕南桓做不到，顾延清也做不到。

　　场面一时十分尴尬。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顾延清微微打开车窗。不期而遇。视线和一双清澈的双眼对上。

　　他一愣，对方也一怔，就这么被后面的人推倒在地。

　　顾延清心情愈加复杂，他看着那个人踉踉跄跄地爬起来，他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的露出的小腿上有一条长长的，从膝盖蔓延到脚踝的血迹，看上去十分狰狞。

　　但应该没有那么严重，那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一面被后面的俘虏往前推，一面急匆匆地转过头看他。

　　顾延清看他几次张开嘴，叫了什么，但
　　顾延清什么都没听到，哭声和喊叫声十分刺耳，让顾延清都有些头晕。

　　他伸手抵了抵太阳穴，抬起眸，再一次和那个人对上眼，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小士兵的嘴巴张张合合，终于看清了他说的。

　　“太子殿下——”

　　“嘭!”

　　顾延清面无表情地关上窗，仿佛未曾懂得他的呼唤。

　　他深呼了口气。

　　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太子殿下了，除了一身才华和一张脸，什么都没有。

　　慕南桓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他从暗格里拿出一个小玉瓶，递给顾延清，“这是安神的药。”

　　顾延清垂着头，拿过药和慕南桓为他倒的水，闷头吃了，“我想先睡一会儿。”

　　慕南桓立即道：“你睡，没关系。”

　　顾延清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眼角有些红。

　　他再一次深呼吸，缓慢地躺下去，面对着车壁，甚至可以闻到木头的清香，这二十几年，他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而今终于梦醒，他又怎么能沉迷在那黄粱一梦里，不愿清醒呢？

　　但愿周公为他解忧，这一觉醒来，让他清醒。

　　那一世的骂名，只不过是他那二十多年沉迷于昏睡的结果，因果报应，都要他自己来背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