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船》梅花玖

1、空船（上）

　　一、歌

　　“兄台也是来听苗姑娘唱歌的吗？苗姑娘的船歌可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呢。”
　　我从书生的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狂热的光芒，于是微微笑了笑：“啊，是啊……”
　　面前的书生衣着敝旧，脸色略泛青黄，神气看来不太好，却是意外地健谈：“兄台看着面生，是外乡人？”
　　“正是。在下路过贵地，听闻苗家四姐的歌声堪比天籁，故冒昧……”
　　“这有什么好说冒昧的？兄台也是有缘。苗姑娘过去摆渡时心情欢畅便会献唱几曲，半年前停了渡船的生意，歌声自然也就听不到了。但从半月前，每夜她都会来渡船上唱歌，小生也夜夜来此听歌。今日难得有伴，好不欢喜。”
　　“兄台原来是知音人。”
　　书生似乎听出了我话中的双关之意，涨红了脸，急道：“兄台休得取笑……小生不过是倾慕苗姑娘歌喉婉转……”
　　我大笑起来，赶紧打断他的搜肠刮肚，拍拍书生的肩膀：“哎，那一位莫非就是苗四姐？”
　　书生面有喜色，压低了声音：“正是，正是！今天苗姑娘来得早，我们小些声说话，切勿惊着了她。”
　　书生拉着我就往边上躲，我怔了怔，但还是顺从地跟着他钻进了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里。我踮着脚尖，也只能从芦苇的缝隙间隐隐约约看到渡口上停靠着一艘小船，苗四姐从岸上下去进了舱里，身影便瞧不见了。
　　我看着身边脖子拉得老长的书生，觉得好笑：“兄台何苦如此？为何不到渡口边上大大方方地去看呢？”
　　书生支支吾吾：“这……这……怎可如此……那个唐突佳人……非礼勿视……这个圣人云……”
　　我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是在下失言。兄台便在此安心听歌，在下还是打算出去细睹佳人芳容为快。”说着，再不理那痴心的书呆子，径自出去了。

　　“春日迟迟宴，绿酒一杯歌三遍，再拜陈三愿……”
　　今晚是十五，如水的月色落在小村安静的河流上，随着水波轻轻漾开，轻柔的歌声也如水般在安静的月色里漾开。小船上的女子斜倚着舱壁坐在船边，月光照亮她半边身影，乌蓬漆黑，衣衫素白，越发衬得身姿孤单柔弱。自始自终，她都没转过头来，也不看岸边有谁，只是面对河水自顾自地低低唱着。声音虽轻，却纯正空灵，飘在静夜里远远地传了出去。
　　我坐在岸上，从怀里掏出一支竹笛，依着韵缓缓吹了起来。苗四姐也不以为意，依旧轻唱着，于笛声高亢背离处显其哀婉，于低回契合处显其缠绵。一曲既毕，她便走入船舱深处，依旧不曾回头。
　　“想不到兄台的笛声亦是一绝。”我侧过头，书生不知何时已悄悄从芦苇丛中出来，立在岸边，一脸如痴如醉的神情。
　　我笑了笑，就要告别，书生却极热心地说道：“入夜已深，小小村落亦无客栈可供歇宿，兄台若不嫌弃，不妨至舍下将就一晚。”
　　我想了想，拱手谢道：“那便打扰了。尚未请教兄台姓名？”
　　“在下姓秦名郁字遐思。不知兄台尊姓大名？”
　　“流落江湖，羞言姓字。在下行五，秦兄称呼五郎即可。”

　　二、姻

　　“兄台愿光临舍下真是使寒舍蓬荜生辉……”
　　我一看他要搬出那些客套礼数连忙发言止住：“是在下要谢过秦兄不弃才是。秦兄无需太过客气。”不过话说回来，秦遐思的家实在适合“蓬荜”一词，正是所谓的“晴天四面风，雨天八方水”。屋中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床、一桌、一椅、一瘸腿破柜而已，桌上一堆翻得烂了的书册，地上还落了几张散页。
　　但对于赶了一天路的我来说，实在没什么好计较的。这一觉睡得很好，醒来时房里还昏暗不堪，秦遐思已坐在桌前读那些破得不成样子的书卷了。
　　再过一月便是乡试之期。我不想打扰他，悄悄推了门出去。过了村口的河再走几里路，是一个稍大的城镇。我站在渡口边上等船。昨天晚上停泊在渡口边的苗四姐的小船还在，但空荡荡的没有人。
　　我刚从那个船舱里探出头就听见岸上有人喊：“外乡人，这船不渡河。”我走上岸，是一位老人。我问道：“老人家，这是谁家的船？怎么没人摆渡呢？””
　　“这船是苗家的。撑船的四姐要嫁到镇上的大户人家去了，这小生意当然就不做了。小哥别担心，另一户摆渡的刘大送人渡河去了，再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这么说，摆渡的居然是个姑娘？”
　　“是啊，苗家生了五个都是女儿，这地方太穷，年长的三个早早地远嫁了出去。后来苗老爹死了，只剩下姐妹两个，全靠四姐撑船养家。”
　　“在下听说村里有个苗四姐歌喉出众，可是同一人？”
　　“就是这个四姐。她要嫁的是镇上最大的富户常家的公子，喜事就定在明天。常家在镇上摆了流水席，小哥或许也能去讨杯酒吃呢。”
　　“这么说来，以后岂不是再没机会听苗四姐的歌了？”
　　“那也是没办法。自打半年前定下亲来，就没再见过四姐，更别提听她唱歌了。”
　　“这样啊……”我低下头叹了口气，“真是可惜，那是我没缘分了。”

　　三、席

　　到镇上已时近晌午，常家的流水席从门前一路摆到镇头，热闹非凡。从起床到现在我都还没吃过饭，赶紧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同桌的几个人不是打秋风的闲人就是过路的饥民。不过常家是第一富户，家大业大，办喜宴也不在乎这些。我想起早上起来时看到灶台上锅破炊冷，厨房里一点粮食也没有，于是藏了些糖糕面饼起来。但这也只能解决一时只需。秦遐思自家都揭不开锅，就算我能厚着脸皮总来这里蹭饭，婚礼结束之后也要挨饿。
　　没办法，只有去碰碰运气了。

　　“敢问这里可是常大户府上？”
　　管家瞥了我一眼：“正是，请问阁下是……”看他一脸犹疑不决，大概以为我是常家或苗家哪户穷亲戚。
　　“小人是邻镇上的乐师。听说常大户家要办喜事，镇上找不到好乐师……”
　　他不耐烦地打断道：“那你会什么？”
　　“小人吹拉弹唱，样样都会。不信请问府上的西席杨先生，连他都称赞过小人的技艺……”
　　“常家根本没有什么杨先生！去去去！哪来的骗子……”喜事临近不好动武，管家只能推推搡搡作势要赶人，我还要争辩，旁边传来一声问话：“常福，什么事？”
　　“公子，是个冒充乐师的骗子想混进府里，我赶他出去就是。”
　　不等常公子说话，我整整衣服，躬身道：“在下本是赶考书生，路遇强盗财物尽失故落魄至此。在下自幼习得些乐器，见贵府操办喜事遂自荐以求存攒路资，实乃迫不得已，而非阴诡行事之辈，还望常公子明察。”说着，我抬起头坦然地迎着常公子的目光。他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模样颇为沉稳，微微点头，道：“这位公子形貌儒雅，言辞温文，举止有度，想来不是歹人。常福，是你多虑了。家里正缺乐师，你领他下去吧。”

　　四、夜

　　大概所有人都以为吹笛子是件很风雅的事情，但对于一个走江湖的卖艺人来说，这只是谋生的手段。吹了一晚上的笛子，手酸嘴麻，好在酬金颇为丰厚，应该是常公子格外吩咐过的。渡船还没到小村，就看见秦遐思呆呆地站在岸上，正如我昨夜赶路到村口时所见。
　　苗家的小船依然在渡口边晃晃悠悠。“苗四姐来过没有？”
　　“还没。兄台去哪里了？兄台在此地人生地不熟，深夜不归，实在令小生担心。”
　　“劳烦秦兄牵挂。在下去了镇上一趟。”
　　“喔？镇上有何特别之事让兄台流连忘返？”
　　“也没什么。常家办喜事，在下贪杯多饮了些而已。”
　　秦遐思笑了笑：“原来如此。既然兄台也好这杯中物，待乡试完结，兄台定要陪小生喝个不醉不归。”
　　“多谢秦兄盛情。”我抬头一看，月至中天，“这么晚了，苗四姐不会来了吧？”
　　“四姐总是子夜前后到来，昨日早一些，今日晚一些，也是平常。”秦遐思回头张望，“你看，那不是来了吗？”
　　秦遐思连忙拉着我又躲进了芦苇丛的阴影下。歌声从船舱里飘飞出来：“碧玉梳，一梳梳到流年尾，二梳同心朝夕对，三梳白发共齐眉……”
　　歌声里有几多欣喜就有几多哀伤，我垂下了唇边的竹笛，轻声问道：“秦兄为何不向苗家提亲呢？”
　　秦遐思苦笑了一下：“兄台也看到了，小生家徒四壁，且乡试在即，故不敢动此念。若是有缘，等小生考中，或许苗姑娘会怜悯小生一片痴心……”
　　“秦兄这番心意，苗四姐她知道吗？”
　　“这……小生……”
　　我叹了口气，苗四姐正第三回唱到“二梳同心朝夕对”一句，声音里微微有些波动。我重新吹起笛子，不着痕迹地盖了过去。回头再看秦遐思，他嘴里反复念着几句歌词，已然痴了。

　　五、礼

　　第二日起来，秦遐思依旧早早开始读书。我在渡口等船。今天就是苗四姐出嫁之日，村人大多与苗家沾亲带故，结伴去常家喝喜酒。
　　我听他们谈话，无非是感叹苗家生了个好女儿或说苗家高攀了的。过了一会儿居然争了起来，有人说常家虽然富有但商人重利，未必会善待苗四姐这样出身的姑娘；也有人说苗四姐虽然品行端正，但过去日日摆渡毕竟是在外抛头露面……总之毫无趣味。我实在无聊，认出昨天那位老人，与他攀谈起来。

　　“你说那个秦先生啊，好久没见他了。他是个挺有才气的人，以前还做过常公子的伴读。”
　　“那后来怎么不做了？”
　　“小哥是外乡人不知道，常公子出了名的聪慧过人又好学上进，秦先生教了没多久就回来说他已经教不了了，常家又请了很多有名的才子来教他，常家就指望他考取功名回来光宗耀祖呢。”
　　“说起来，下个月就该乡试了。”
　　“全镇的人都知道，这头名不出意外，就是常公子了。”
　　“又娶得娇妻，又考得功名，人生几大喜事常公子都占去了啊，真令人羡慕。”
　　“那可不是！这是常老爷好人有好报，不像他弟弟，病死了也活该！”
　　“听老人家的意思，常老爷有个不肖的弟弟？”
　　“哎呦，那可真是个坏到骨子里去的！不过现在老天爷开眼了，听说他生了一场大病，就快不行啦，都说这是报应，由不得人不信！”

　　到了镇上，常府彩灯高悬，锦绣灿烂装点得分外喜庆。常家包了一间客栈让苗四姐提前住下，花轿就等着吉时迎接佳人过门。
　　观礼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大厅堵得水泻不通，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个位置瞥了新娘子一眼。
　　但这已经足够。
　　苗四姐是常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娶进来的，与我的猜测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