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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

  •   杜淑瞳仁骤缩,心下大乱。

      乱匪汹涌如潮,很快屠尽了私兵,俘虏了昭王,最凶狠的一群人翻遍王府,只为搜寻一抹芳踪。

      昭王挨不住痛打,招出了一座庭院,众人鱼贯而入,沾血的长刀拨开微晃的水晶帘,却只看到一张空空的湘妃竹榻。

      ******

      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接替苻长卿的豫州刺史一上任便出京督军,近日又在乱匪的包围中以身殉国。

      豫州刺史府没有等来新任长官,在各路勤王驻军的滋扰下府门紧闭,显得十分萧条。

      苻长卿挟持着杜淑,一路机敏地避过昭王府兵乱,在巍巍京都中策马直奔刺史府。

      他在纷乱的局势中无处安身,又因重任在肩,自然选择自己过去的官邸落脚。

      如今刺史府群龙无首、差役散尽,只有一名计吏留守。

      这位计吏过去是苻长卿心腹,对自己的旧主人忠心耿耿,夜半被户枢移动的吱呀声惊醒,他披衣秉烛出房察看,竟在摇曳朦胧的烛光里发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当看清楚那立在角落里蒙着脸面的人,计吏一愣,冷汗瞬间爬满脊背。

      即使被重重阴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旧能发出熠熠寒光,拥有这双眼睛的人,只有他的旧主人!

      计吏眼底一热,双膝无声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长卿。

      苻长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浑身发颤的旧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没有叙旧的情绪。

      在如今这魑魅魍魉四处出没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问阴阳、罔顾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

      苻长卿收回视线,提着被五花大绑的杜淑往刺史府深处走,直到进入刑房才将她轻轻放下,松开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绳索。

      杜淑立刻抬起手,挑开遮眼的布带,摘掉塞口的帛巾。

      入目皆是五花八门的刑具,令人望而生畏,看样子自己是被他带到了一间刑房。

      他是要找她秋后算账吗?

      想到自己周全的计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杜淑暗暗心焦。

      此刻她手腕脚踝仍被绑缚,凭一己之力绝对逃不出去,唯有智取……

      “苻郎……”杜淑望着一脸冷漠的苻长卿,带点讨好地笑了笑。

      盛夏的刑房空气窒闷,她汗津津地半躺在地上,像一条不慎上岸试图求生的鱼。

      苻长卿毫不理会,拽住她手腕上的绳索将她拽起来,又从吊囚犯的木架上哗哗扯过铁镣,利落而仔细地铐住她。

      “苻郎……”杜淑动弹不得,身子徒劳地挣了挣,惊惶地望着苻长卿在刑房里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不对我说说话?”

      苻长卿垂着双眼,始终沉默。

      他找出炭盆将炭添满,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着打火石将炭盆点燃,全神贯注地盯着火势,直到炭盆烧得通红。

      因为炭火,刑房里越发燥热。

      杜淑看着苻长卿将炭盆移到自己脚边,心中越发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听我解释好吗?我离开苻府是不得已的,你遇难后季鸿胪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都不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从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见你没事,我比谁都高兴……”

      杜淑的辩白苻长卿置若罔闻,他只是盯着炭火出神,仿佛在想着什么要紧的心事,清亮的双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红。

      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干舌燥,汗水顺着额头不断淌下来,滑进她略显深邃的眼窝,刺得眼角一阵阵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长卿的意图,却渐渐觉出些端倪。

      为什么他始终一言不发,为什么他的脖子上紧紧缠着布条?

      他早该身首异处命归黄泉,为什么……

      许多疑问杜淑还来不及想通,一直沉默的苻长卿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倏然抬头看了杜淑一眼,随后伸手拽过她的一只脚,替她除去鞋袜。

      “苻郎?!”杜淑惊叫一声,脚底猝不及防传来一阵剧痛,她厉声惨叫,一边挣扎一边低头看,才发现自己的脚心竟被苻长卿用铁签扎穿。

      他一定是疯了!

      哪怕他恨她入骨,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这一闪念便使杜淑明白过来,苻长卿这一次,是铁了心的要她死。

      苻长卿面无表情,一鼓作气,用铁签扎穿了杜淑另一只脚,又用镣铐扼住她不断挣扎的双腿,将穿透她双足的铁签插进了通红的炭盆。

      他聚精会神、小心翼翼地操作,为了酷刑能够顺利逼出蠹虫,也为了安眉的双足在受刑之后还能保住。

      过往对犯人施刑的经验,这一刻他竭力发挥到最极致、最精妙。

      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顷刻间皮焦肉烂,她不断发出凄厉的哀嚎,浑身筛糠般颤抖,目眦欲裂:“苻郎,苻郎饶我!”

      她不停哀求,泪如泉涌,鼓动三寸不烂之舌,竭尽全力去打动苻长卿:“苻郎何苦置我于死地?就算我离开……她也不会回来,还是看着我成为一具尸体你才能解恨吗?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难成为一个错误?我对你的情,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愿放在眼里……”

      她目光凄楚,凝视着眼前冷酷的男人,浸在泪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缠绵情话不时被痛苦的呻吟打断,又在嘶哑的喘息中继续。

      “苻郎……今日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没有怨尤,只是你今后能否将我记在心里?记得这世上曾有一个我,在黑暗里盼了你三百年……”

      三百年儒士绝学,柔媚哀婉的腔调,足以蛊惑最铁石心肠的男人。

      苻长卿岿然不动,眉头越蹙越深,汗水顺着额头潸潸滑下。

      “苻郎,我对你的情,真的从来没有输给她,从来没有……”

      闭嘴。

      苻长卿眼中迸出杀气,偏偏口不能言,连一句反驳都成了奢望。

      他只能听着自己最刻骨铭心的声音,一遍遍重复棺木中她最后的呢喃。

      “苻郎,苻郎……”

      闭嘴!

      苻长卿忍无可忍,拾起落在地上的帛巾,再度塞进杜淑嘴里,又从怀中取出柳鬼赠的道符贴上她的额头。

      “唔——”充满灵力的道符瞬间发出青光,杜淑再次剧烈挣扎,冷汗浸透夏衣,紧紧贴在她惨白的肌肤上,令她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炭火将她足底的铁签烧红,她的双脚在抽搐中皮开肉绽,一股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逐渐充斥了窒闷的刑房。

      面对这惨不忍睹的酷刑,苻长卿始终挺直了腰身,墨黑色的双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厉似乎又将他带回过去——昔日做刺史时,他对流窜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过炮烙之刑,那时刑房里的惨状,至今想来仍令人不寒而栗。

      而如今,他却对自己昔日捧在手心,百般珍爱的身体那么做了……

      苻长卿眼中蓦然滑下两行清泪,被泪水淬洗过的墨黑色瞳仁却更加坚毅,发出狠厉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诚如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过狠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够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长卿不可。

      不狠,就不是他苻长卿!

      刑室里幽暗恐怖,令人窒息,苻长卿任由眼泪涌出眼眶,只一径高傲地抬着下巴,静静等待着杜淑的魂魄抽离安眉的身体。

      杜淑被紧紧堵住嘴,无法再吐清一个字,然而数声嘶哑的呻吟之后,她竟蓦然发出了一声长叹:“苻郎……”

      虚弱的声音穿透惨白的皮肤,竟从腹腔深处幽幽传出。

      苻长卿猛然睁大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杜淑。

      “苻郎,你何苦这样对我,可怜可怜我……”蠹虫被逼到绝处,不再依赖唇舌,用妖力做最后的挣扎。

      鲜红符纸下,泪盈盈的双眼盯着苻长卿,眼底盛满了哀色:“苻郎……你有没有试过在黑暗中挣扎三百年?有没有尝过那种为一丝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绝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掷的心了……”

      到了最后一刻,她的话里终于有了真心,不再是全然的谎言。

      苻长卿的双眼却始终冰冷,没有一星半点的垂怜。

      她的挣扎是真的,绝望是真的。

      对世人的仇恨、为祸天下的决心,也是真的。

      他不会被她的花言巧语欺骗,儒士之虫,只会以文乱法!

      炽热的炭火不断炙烤着杜淑的足底,附于肉身的精气本能地上窜,逃避炭火的折磨。

      杜淑终于恹恹阖上双眼,不再发出声音。

      与此同时,她的四肢与中枢上隐约透出了几条青线,青线渐渐向上,汇聚到她的天灵,最后贯入贴在额心的道符。

      鲜红道符逐渐变成青色,被鼻息吹起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一丝拂动停止,杜淑终于咽气。

      苻长卿飞快将炭盆撤走,目光警惕地观察着杜淑,确定她真的咽了气,才气喘吁吁地后退了半步,浑身大汗淋漓。

      好个巧言令色,惑乱人心的妖邪,难怪能引得天下大乱。

      他也曾被她蛊惑,以致丢了性命,今日是为了救回安眉,才丝毫不曾动摇。

      那蒲草般柔韧,总是为他坚持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成了定他心的磐石。

      苻长卿微微一笑,走出刑房,却看到自己的计吏蜷缩在墙角,正面色惨白地望着他。

      显然是被刑房里的动静吓到了。

      苻长卿漠然移开目光,径自走到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乱泼在头脸上,又一气喝下好几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热。

      然而紧接着他的脖子上就出现了异样的濡湿,苻长卿摸了摸颈间缓缓被浸湿的布带,心中低咒了一声,泄恨似的将嘴里剩下的水吐在地上。

      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贴在安眉额头上的道符。

      那符纸上有柳鬼写的醒魂咒,苻长卿将符纸与寄存着安眉魂魄的柳木一并烧成灰,又将灰烬拈在一碗水中细心调和,端着碗走到安眉面前。

      刑房里空气闷热,杜淑离魂后,安眉的肉身并没有立刻僵硬。

      苻长卿取出安眉唇齿间的帛巾,轻轻托起她的下颌,用拇指撬着她的牙关,将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缓缓灌进她口中。

      当碗中水尽,他一直动作平稳的手指才遽然颤抖,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几块。

      墨黑色眼珠充满期盼,再一次被泪水蒙住。

      苻长卿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哽咽,他无措地低下头,将脸埋进安眉的肩头。

      醒过来,求你醒过来。

      将棺中那些话,活着再对我说一次。

      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虫的精气,混着柳木灰中的一缕魂魄,渗进了安眉的四肢百骸。

      开通天庭,使人长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婴。灭鬼除魔,来至千灵……

      片刻之后,安眉的喉头忽然咯咯作响,她的胸口终于再一次有了起伏。

      苻长卿察觉到动静,立刻又惊又喜地抬起头,盯住安眉苍白的面庞,直到她口中逸出一丝痛苦的呻吟,茫茫然睁开眼睛。

      “大人……”她的视线散乱,望着苻长卿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被帛巾撑到溃破的嘴角轻轻抿了抿,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大人,是你吗……”

      是我,当然是我!

      被你豁出性命也要救活的人,只能是我!

      苻长卿双唇哆嗦着张开,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间的刀创却对他报以一阵不留情面的剧痛。

      这份疼痛生猛而真实,竟使苻长卿笑逐颜开,也令安眉茫然的脸在他的泪眼中越发模糊起来。

      他索性凑近了安眉的脸,直接用自己的双唇来回答她,好使他们再也不会错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长睫扫过安眉扑闪的睫毛,鼻尖轻轻蹭过她柔软的鼻翼,双唇终于也印上她的,用这两个字不停地辗转作答,不惜借眼泪蛰疼她唇角细小的伤口,只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

      上穷碧落下黄泉,今后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会再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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