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蠹》水小合

52、第五十一章

　　槐鬼静静看了一会儿苻长卿，不自在地笑了笑：“兄台好气魄，脖子还断着，就敢出来了。”

　　苻长卿无心也无力去反击他的调侃，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手指在棺盖的浮尘上轻轻划出两个字：“救她。”

　　“哎，我说你们烦不烦？！”即使心里再有数，槐鬼终是忍不住抱头痛呼，实在受不了这两个人翻来覆去地折腾。

　　苻长卿听着他的呼号，连眼珠都不曾动上一动，只是盯着大呼小叫的槐鬼，久了让槐鬼都觉得心里瘆得慌。

　　“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也是鬼，我不怕。”槐鬼冲苻长卿虚张声势，抽风的说辞令老柳十分齿冷。

　　“好了槐鬼，你也不忍心安眉灰飞烟灭，还是闭嘴吧，”老柳瞥了槐鬼一眼，等他噤声后，才拿正眼望着苻长卿，“也亏了你有魄力提早出棺，才吊住安眉的一丝魂魄，你若想救回她，就趁现在赶回洛阳去找她的肉身吧。只是她这一缕魂就算复活，也是个半残之身了，你还决心要找这个麻烦么？”

　　苻长卿从老柳的话中听出转机，缓缓从棺材中爬出来，一只手掩着脖子，在槐柳二鬼面前站定。

　　他的身体极其虚弱，连站稳都勉强，因此仿佛顺势似的往槐柳二鬼面前一跪，低着头双手长揖。

　　老柳岂能不知他的心思，不由长叹了一口气，将救回安眉的方法悉数告知了苻长卿：“这办法阴毒，心慈手软的人反倒用不得，就看你能不能狠下这条心了。”

　　苻长卿闻言抬起头，幽黑的眼珠这时已恢复了一点光亮，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气。

　　老柳将他复杂难测的目光看在眼中，眉心不由一蹙，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他将救回安眉所需的道符和一块柳木递进苻长卿手中，看着他蹒跚起身，无声无息地走出山洞。

　　“我去送他一程，否则他一个凡夫俗子，不在山谷里迷路才怪。”槐鬼叹了一口气，迈开步子跟上苻长卿，却在出洞前回头望着老柳，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会傻乎乎地多帮他，我就把他送出山。唉，等到一切结束后，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这山中来了，想不到我赢了赌局，却落个跟你一样的下场。”

　　“你知道就好。”老柳望着槐鬼，微微一笑。

　　原来这木头也不算笨，知道这人恨着他们，就算成全了他与安眉的缘分，五蠹致使天下大乱这件事，也无法得到他的原谅。

　　凭这人的能力与狠劲，有朝一日定能翻身，到时秦州扶风县小泽村里的老槐树，绝无幸免的可能——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杀伐决断、毫不留情地铲除一切破坏社稷的罪孽，哪怕引火烧身亦不惧，就像死不悔改的扑火飞蛾。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槐鬼的原形能够迁入山中与他朝夕相处，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想到此，老柳不禁温暖地笑起来。

　　他还记得在槐鬼得道前，曾经的自己年复一年站在柳树梢上，都能远远望见一棵槐树没心没肺地冲自己摇动树梢。

　　他从一开始的纳闷，到悄悄留了心，直到那棵槐树随风荡漾了几百年后终于修出了一个元神，他才有机会问他一句，为什么总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对他摇晃树梢。

　　“啊？没什么啊，我就是喜欢这样在风里摇树梢，”刚刚成型的槐鬼扬起双臂，依旧没心没肺地在风中摇来晃去，冲他嘻嘻笑，“在太阳底下这样摇摇真快活啊！我就喜欢这样摇来摇去，怎么被你给发现了？哈哈哈……”

　　他这才知道槐鬼几百年来的无心之举，却给自己种下了深深的因果。

　　无心插柳柳成荫。

　　他们柳树，从来都是这样多心的。

　　******

　　从鬼门关绕了一遭的苻长卿重返人间，所要面对的，却是比阴曹地府更加混乱的人间炼狱。

　　不过短短一个月，昔日繁华的洛阳已是面目全非，到处都是一片兵荒马乱的萧条景象。

　　当他驻马桥头，远远望着洛阳城恢弘的轮廓，哪看得到半点他曾经熟悉的优雅风致。

　　从秦州一路赶到洛阳，他渐渐恢复得像个活人，也能吃点饮食，却仍旧不能说话，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须用布带缠紧了，才不致于在骑行中颠掉脑袋。

　　苻长卿紧抿的唇角冷冷一笑，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跟这生灵涂炭的人世间，还真是般配。

　　此刻他身无长物，又无法开口打听，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阳中找到安眉，或者确切的说，是找到杜淑？

　　眼下唯一的线索只有槐鬼告诉他的一句话——那个举止怪诞的树鬼在护送自己出山时曾经提到过，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里。

　　“我只知道她现在住在一座相当气派的府邸里，比你的府邸还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们人间那些弯弯绕绕的，你自己去找吧。”

　　苻长卿琢磨着槐鬼最后对他说的话，冰冷的双眸中更是添了一层慑人的寒意。

　　他不在世上时，那妖孽借着安眉的身体，不知又攀附到了谁的身边。

　　不过他不在乎那蠹虫攀附了谁，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须夺回来！

　　苻长卿策马缓缓靠近洛阳城，一路上遇见的人无论是官兵还是百姓，都充满敌意地盯着他。

　　作为一个曾经断治冤狱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风尘仆仆，又骑着一匹还算膘肥体壮的马，正是这个时节最可疑的人物。

　　因此他不急着进城，而是绕着城墙打马跑开，打算等到黑夜再寻找进城的机会。

　　苻长卿在策马路过每道城门时，双眼都会谨慎地瞄一眼城门口的官兵，而当他经过洛阳南门时，一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首霍然闯入了他的视野。

　　那惹眼的尸身令苻长卿有种似曾相识的怪异感觉，他漫不经心地撇开视线，却在电光石火间反应出那是谁！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马，在骏马长嘶人立的间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个被暴尸城头的人！

　　那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当他们风头无两时，何曾想到这两个名字会有如今的际遇？

　　此刻他们一个被开膛破肚挂在城头，另一个在城下隐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却难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万种风华譬如烟云过眼，人世无常，大抵如此。

　　苻长卿伸出手指抚弄脖子上缠绕的布条，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伤口浸着黏湿的汗水，丝丝难耐的痛痒提醒着他，自己已经复生成人。

　　他这条命是安眉给的，棺木中她的离别之言，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尤在耳畔不断回响。

　　他手中只有这一次机会去救回她，只有这一次机会。

　　苻长卿闭上眼。

　　脑中思绪飞转，勾连起蛛丝马迹。

　　攀附，她能攀附上谁？

　　向他讨要安眉不成，与蠹虫联手害死他的，是悬吊在城头的季子昂。

　　那么还有谁，拥有值得攀附的权势，又对蠹虫有过兴趣？

　　昭王。

　　苻长卿倏然睁开眼，双眸暗沉如长夜。

　　盛夏的天色总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来，空气依旧闷热不堪。

　　盘踞在洛阳四周蠢蠢欲动的流寇，这一夜终于发起突袭，在冲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杀声中，锐不可当地冲开了一隅城门。

　　就在兵匪两方杀得不可开交时，一人单枪匹马穿过火光，冲进了城门，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寻找机会进城的苻长卿！

　　他灵巧地挽缰驾马，三两下便越过乱匪，觑空拨转马头直奔城东的昭王府邸。

　　与此同时，潮水般的流寇也涌进了洛阳，一队显然训练有素的人马向东直奔，所走的路线竟与苻长卿不谋而合。

　　城东昭王府外，昭王私兵全副武装、严阵以待，铜墙铁壁般捍卫着昭王府。

　　忽然，凶猛的喊杀声惊雷般炸响，乱匪铺天盖地，瞬间席卷了整座昭王府，与私兵们短兵相接，血肉横飞。

　　王府里堆积如山的钱粮固然是乱匪觊觎的目标，而他们今夜除了抢掠，实际也肩负了一项秘密的使命。

　　此时王府深处一座庭院里，杜淑兰汤浴罢，又试名香，躺在水晶帘下懒洋洋摇着团扇，等待即将到来的变数。

　　早在几日前，她便用飞鸽将消息递了出去，也许就在今夜，或者再迟个一两天，她的人马就会来接应她了吧？

　　摇着扇子的手一顿，杜淑听见府外出现了骚动声，不由屏住了呼吸。

　　侧耳倾听了一会儿，她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摇得更加轻快。

　　所有计划都在顺着她的心愿一步步实现，一切都是那么完美无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诗：“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哎，举目四顾，这般美丽的庭院也没能住上几天，便又要动身离开了。

　　随着嘈杂声越来越近，她索性从湘妃竹榻上起身，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供她临时歇脚的地方。

　　奇花异卉，珠帘玉幕，多么赏心悦目。

　　下一站她会去哪里呢？

　　也许是徐珍手握生杀的大营，也许，就是权掌天下的皇宫了。

　　杜淑双目微微低垂，将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轻轻地转——青蚨、花言、虎符、龙渊，我们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无天日的苦修，生死之际的精心谋划，计划一步步完美无缺地实现。

　　祸乱天下，不负“五蠹”之名！

　　杜淑抬起眼，刚要笑一笑，一道黑影突然闯入庭院，像亮出利爪的鹰隼，将她狠狠按在地上。

　　杜淑心中一惊，万万料不到这一刻竟会冤家路窄，不，不对，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么？”

　　眼前的不速之客没有回答她的话，一双幽黑的眼眸被水晶帘细碎的光映着，射出森冷的寒光。

　　杜淑从那杀气凛凛的目光里，读到他刻骨的恨意。

　　一切拜你所赐，我的确已死过一次。

　　苻长卿冷冷一笑，越发狠厉地桎梏住身下的美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着，不知我曾经的身份可以出入这座王府，也比四处乱闯的贫民更熟悉王侯门庭，足以先徐珍一步，抓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