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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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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眉觉得自己挺遭报应,就因为扯了一个谎,结果郎中好心给自己吃的补药,反而让她腹泻了整整一天。
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着风雪离开车队,一路哆嗦着小跑到远处,在冰天雪地里找一丛灌木解决问题,之后还得呛着冷风追赶车队,一来二去,倒真有点鼻塞声重受了风寒。
也许是三只蠹虫多少使安眉有了点改变,或者在荥阳县衙当师爷的日子使安眉开阔了眼界,如今她待人接物,总算比过去机灵了一点。
比如说,她想打听车队到底要去哪里,就会在吃饭时扶着脑袋,对伙夫喋喋抱怨:“哎唷,头疼得厉害,这还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身强力壮的伙夫就会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撑着点儿,到乌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码还要走一个多月呢。”
安眉听到这个答案,脑袋里嗡的一声,头似乎真的开始疼了。
接下来安眉又揣度自己的身份,这里人人都称呼她为“安先生”,连队伍中备受爱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于是安眉便猜想,她会不会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师爷呢?
事实虽不中亦不远矣。
当队伍行进了三天到达雍州北地郡,安眉终于无路可退,在大冬天里披着一身冷汗,软脚虾一般跌跌碰碰爬进了苻长卿的马车。
苻长卿的马车是车队中最豪华的一辆锦车,车内永远在羊绒毡毯四角放着不会翻漏的卧褥香炉,里面焚烧着名贵的龙涎香。
苻长卿正抱着手炉,翻看着一卷手稿,当安眉在高管家的帮助下换了外衣脱了靴子钻进车厢时,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皱起了眉:“怎么头发都是潮的?那边熏笼上,找个手巾擦一擦。”
在风雪中一路跑来,怎么可能会不狼狈。
安眉也不敢辩解,只在熏笼上拣了条看上去不那么精巧名贵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头发。
这时靠在锦垫上的苻长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揶揄她:“你倒识货啊,晓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惊失色,一时捏着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搁也不是不搁也不是。
苻长卿却也没再多说,只从奁盒里抽了根银簪子,用簪子尖将安眉手中那块火浣布挑了,径自揭开手炉拨旺炭火,将潮湿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
只见原本沾着点污迹水渍的白布受了火立刻焕然一新,苻长卿这动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却是越拘束。
待到烧干净了火浣布,苻长卿将方巾搁回熏笼上,这才靠着锦垫,徐徐道:“安先生,大概一个月后我们就能到达突厥可汗庭,关于说服突厥与大魏联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么看法?你认为这次大魏与突厥在疆域划分上,要不要做出让步?我们应该将岁币定在多少,才能保证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一席话听得安眉两眼发直,脑袋里嗡嗡作响。
苻长卿见她面色发白,不悦地催促:“说话啊?你平素的机敏,都跑哪里去了?”
话刚出口,他的脸色突然一变,因为联想到与安眉的初见,生怕她的失常并非偶然。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就见安眉白着脸,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小,小人最近伤风,脑子不大好使……”
苻长卿紧紧盯着安眉,脸色越来越难看,他冷冷道:“你那点‘伤风’,用人参养荣丸大泻一天,早就应该好了吧?”
安眉一怔,苍白的脸又开始发红,她低头搅着手指挣扎了半天,决定还是早些认罪才好,毕竟有本事帮助苻大人的是蠹虫,不是她。
于是她惶惶朝苻长卿一拜,脑门抵着厚实的毡毯,诚恳道歉:“对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其实……没那些本事。”
苻长卿手中一紧,差点想把怀里的手炉砸出去,他勉强按捺住怒气,盯着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么都不懂,大人说的那些高深的东西,小人连听都没听过。”车厢内气氛极度压抑,安眉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苻大人的怒气,但她依旧紧闭双眼,鼓起勇气道出了真相。
她是个一无是处的白丁,一直都是。
“那么,当日你所说的那些话呢?什么‘佞言者谄而干忠;谀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决而干勇;戚言者权而干信……’这些又算什么?”苻长卿的声音从正前方传来,每一个字都渗着寒意,冰珠子一样砸着安眉的脊背。
安眉根本听不懂苻长卿在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请罪:“求苻大人宽恕,小人不该骗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胆……”
“你骗我固然该死,但这不是问题所在!”苻长卿心烦意乱地拂袖骂道,“当日你能将《鬼谷子》倒背如流,为何如今却一问三不知?你脑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确脑子有毛病,而且总是一阵一阵的,发病时,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苻长卿气结,因这话怒极反笑:“你这毛病倒是发作得好,让我一个帮手没找,就在你身上孤注一掷……果然是‘谀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还真拿你当了人才……”
安眉无话可说,只能把蠹虫种下的因果全认下——毕竟这些都是她自己求来的,她不能后悔:“求大人宽恕,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闭嘴,”苻长卿烦躁不堪,没好气地打断安眉,颐指气使道,“去把巾箱里那本《鬼谷子》给我拿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目不识丁的安眉只认识一个“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长卿,便乖乖打开巾箱翻找起来。一叠软塌塌的巾箱本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凡是带“子”字的书,打头是被苻长卿翻烂的《韩非子》,接着往下是《公孙龙子》、《墨子》、《孟子》、《荀子》、《庄子》……
《鬼谷子》因为一向受苻长卿冷遇,因此被压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没来及翻到《鬼谷子》,就想着苻长卿要的书名字是三个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气就要看着解闷的,那么必然就是最上面这一本了。
于是安眉便将最上面的《韩非子》拿了出来,转身交到苻长卿手里。
苻长卿看着手里的《韩非子》,一张面如冠玉的脸已然青面獠牙,他不抱希望地最后问了一句:“你……不识字?”
安眉浑身一颤,不得不承认:“是……”
苻长卿眯起眼慢条斯理地磨牙,继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说你脑子有毛病,那么我倒要问问你,你现在的脑子,是好是坏?”
现在的安眉当然再正常不过,但是比起说自己脑子有病时又识字又有学问,还是按常理回答比较好,于是她不大情愿地回答道:“我现在,应该是在发病……”
“嗯,很好,”苻长卿再一次笑起来,笑容里总有点说不出的狰狞,“我收了一个病人做幕僚,为她专拨一辆马车随行,锦衣玉食地供着,我从小到大,还没做过这么仁慈的事呢。”
总算知道了当冤大头的滋味,很好,很好。
“听着,待会儿我会叫一个苻府家奴领你回去,你还是跟着那什么姓卢的师爷一起流放去吧。不过这次要流放到什么地方好呢?须得更远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听就慌了,赶紧不停给苻长卿磕头:“大人我错了,您大人大量,饶过小人吧。请让小人跟着您,也许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还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语,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随行有翻译,要你做什么?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费车队的柴米。”苻长卿无动于衷。
“大人,您的随从也不多我这一个,要么您就留我帮佣,我什么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发红,她和卢师爷绝不能被流放,为此无论怎样乞怜她都在所不惜。
苻长卿听了这话,反倒开始沉吟,因为此行任务重大,严肃的父亲坚决不准他带婢女同行,于是每日换下的贴身衣物只好让圣上赐的内侍洗,真是怎么想怎么别扭。
这胡女虽然学问上一无是处,当个婢女倒也使得。
想到此苻长卿便和缓了面色,也懒得对她多言,只发话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书童罢。”
安眉如蒙大赦,连忙毕恭毕敬地对着苻长卿叩首:“多谢大人大恩大德。”
“能把《韩非子》当《鬼谷子》拿给我的书童,也算天下少有了。”苻长卿不耐烦地挥手,令她退下,“下车去,叫高管家给我烹碗茶来,你在一旁学着点,以后这些事都要你来做。”
“是。”安眉憨憨地笑了笑,如释重负地掀帘推开车门,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