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言鬼语》冥山鱼客

37、鬼差阿容4

　　我又一次置身于彼岸花的花海之中。
　　容绯衣人生的起点，一定是呱呱坠地时的尖锐啼哭，而容绯衣人生的终点，是哪里？她是一个江郎才尽的网络写手，写了几本酸不拉几的小文，最终因不能为继而打算放弃。她因为写文挣了点钱，所以打算买一座有花园的房子。她看上了南城新城雅座的一幢别墅，那幢别墅前，有一条人工开凿的河，河的对岸长满了红色的花朵。她很喜欢那座房子，便是房子里闹鬼，她还是倾尽所有买了那幢房子。
　　我站在仙草阁的台阶处，望着满园的彼岸花，望着花海前的黄泉，忽然想起，曾经的那一种熟悉感。
　　我一定在这里，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在我已经不是修容绯衣，又尚未成为容绯衣的时候，我在彼岸花从中，建了一幢三层小楼，为它取名仙草阁。
　　那么，这一段时间里，我是谁，经历了什么？
　　“阿容大人？”
　　打破花丛宁静的，是一位老者。她穿着深色的唐装，手中端着一个瓷碗，碗中盛着漆黑的汤汁。
　　“您是？”
　　“我是孟婆。”
　　孟婆，所以，她手中的那一碗，便是孟婆汤吧。
　　“你来是？”
　　“前几日，撑船的死老头就在鬼城中嚷嚷，说是鬼差大人回来了，鬼城里的人不相信，便遣我来看看，我来了几回，都不见您，以为是他喝了酒说了胡话。谁知今日，竟真的遇上您。”
　　“所以，你还是很相信摆渡人的。”
　　“哼，谁信他了。”
　　“婆婆，许多事其实不必太执着，时间过去的久了，谁又能记的清楚？你在，他亦在，如此，才是最好的。”
　　“大人，您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我摇了摇头。
　　“对了，您找到季大人了吗？”
　　“季真？”
　　“是啊。”
　　“我是不是曾经和季真一起，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对啊。”
　　“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这是您的家。”

　　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躺在一张硬板床上。屋外似乎正是天黑，屋主人在我的床头点了一根白蜡烛。
　　我竟然没死。
　　天界有传闻，任何活物，一旦跌入弱水，便绝无生还的可能。那日，我为了躲过天帝的击杀，被迫跳入了弱水之中。弱水仿佛是没有底的深渊，我一直往下坠，越坠越深。炙热的弱水越来越热，我以为自己将被消融时，忽然跌入了一片骤冷之中。真的好冷，冷到仿佛可以穿过皮膏，冻结灵魂。
　　再后来，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醒了？”
　　一位身着褐色衣裙的老婆婆，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汁走了进来。
　　“嗯，是你救了我？”
　　“不是。”
　　“那是？”
　　“这个问题你不要问。”
　　老婆婆似乎不大愿意告诉我是谁救了我。我后来才知道，救我的人，和这位老婆婆有些情感上的纠葛。
　　“那这里是哪里？”
　　“你有很多问题？”
　　“……”我难道不该有很多问题吗？
　　“想要我回答你？”
　　“嗯。”
　　“可以，但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好，你请问。”
　　“你是仙？”
　　“曾经是，后来被天帝除名了。”
　　“为什么？”
　　“因为抢了天帝女儿的男人。”
　　“哈哈哈……”老婆婆笑的前仰后伏，“作为孟婆，我是要赞你一声好的。但作为一个被伤过情的人，我应该把你丢回黄泉去。”
　　“且慢，我修整一下刚才的言辞，天帝的女儿以为我抢了他的男人，可其实她的男人为了救她杀了我。”
　　孟婆褪去了凶恶。
　　“这就是男人，爱你的时候，满嘴甜蜜，不爱你的时候，恨不能拿刀子捅你。”
　　“我的故事不太一样，那个男人并不爱我。”
　　“什么你的故事，我的故事的？”
　　“……你说你是孟婆，要把我丢回黄泉？所以，这里是鬼蜮？”
　　“没错，这里正是六界的轮回之所，鬼蜮。”
　　我跳进的是弱水，怎么又到了黄泉？难道，弱水和黄泉是相通的？
　　“我曾到过很多地方，唯有魔界和鬼蜮不曾踏足，今回托福，得以坠入鬼蜮。”
　　“哼，魔界，哪里能拿来比鬼蜮！”
　　“婆婆是说鬼蜮很好吗？”
　　“自然，尤其比道貌岸然的天界，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么说，孟婆去过天界，甚至于，她可能来自天界。
　　“既然不喜欢天界，那为什么会救我？”
　　“我在等你醒，然后送你去见鬼王。”
　　孟婆笑眯眯的说。
　　孟婆的送，可不是什么客气的意思。我本是受了伤，又被弱水和黄泉浸泡了数日，能活着已是奇迹。所以，当孟婆五花大绑着我入城时，我根本无力反抗。不过，就算能反抗，我也不会去反抗。这里是鬼蜮，我若不识趣，恐怕会马上死。
　　鬼蜮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荒凉？凄清？恐怖？
　　都不是。
　　鬼城之内，和我曾经见过的唐城很像，恢弘富丽。城中开着热闹的酒肆和茶楼，鬼城里的游魂仿若凡尘的俗人，过着最平常的日子。
　　我入天界不久，便觉得飞升也不过如此，天界并不如凡人期待中的那样值得令人心生向往。就如同此刻，我走在鬼城的街道上，也不觉得做鬼是一件可怖而难以接受的事情。
　　“觉得鬼城如何？”孟婆问我。
　　“很热闹，有人间的感觉。”
　　“生活在鬼城中的死魂，许多都曾是凡人，这些人不愿再入轮回，便得鬼城许可，留在城中生活。”
　　“不想入轮回，便可不入吗？”
　　“是，但需要付出代价。”
　　“什么样的代价？”
　　“人死身灭，鬼死魂消。”
　　“婆婆的意思是说，这些鬼并不能长久的存活在鬼城里吗？”
　　“天道之下，万事万物皆有终点，所不同的是终点的位置。这些鬼，有一些天生有资质，可修道，但他活着的时候并不知道，死了才知道，便在鬼城之中，习鬼术。若成，便可在城中领个一官半职的，比普通的鬼活的更久一些。”
　　我们路过茶楼时，见一群鬼们高声嚷嚷，似乎前面有什么趣味的事情。靠的近了，我自然听的清他们说的话，却听不懂他们话中的意思。
　　“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人有人言，鬼有鬼语，你自然听不懂。”
　　孟婆来自天上，所以她一直是以人言在和我说话，而鬼城里的鬼已经听不懂人言，尽管他们曾经是人。
　　“鬼蜮位于黄泉一岸，所以又被称作彼岸。这里没有阳光，所以没有鲜亮的颜色，除了黑，就是灰，褐。可暗淡的黄泉，生长着天上地下最美丽的花，彼岸花。”
　　“天上地下最美丽？如有机会，我很想去看看。”
　　“看不到了……万年前，彼岸花一夜之间突然凋谢了，自此，不管鬼蜮用什么样的方法，都不能使它再次盛开。”
　　“怎么会？”
　　“没有人知道原因，如果知道，也许就能重新使它盛放。鬼王在城中树了一块牌子，征求前来鬼城的人，希望他们能让彼岸花重开。”
　　“他们围着的是那块牌子？”
　　“没错，鬼王许诺，但凡有人能令彼岸花重开，便封他做鬼蜮的鬼差。”
　　“鬼差？”
　　“鬼王之下，有数十位鬼差大人，大人们各有自己的封地，且并不需要操劳城中的事务，是鬼城之中最肥的差使。所以那块牌子下面，每日都聚集了一些鬼。”
　　对鬼蜮而言，彼岸花是唯一且最美的东西，但凡这样的东西，自然都是极为珍贵的，鬼王想要花重开，也是情理之中的。而城中的鬼，谁不想过上更好的日子，若是能做上鬼差，一定能享受许多福祉，鬼们趋之若鹜，亦在情理之中。
　　“婆婆押我去见鬼王，却愿意告诉我许多鬼城里的事情，难道，是为了彼岸花？”
　　“你可知道，黄泉是个什么地方？”
　　“一条河？”
　　“天上的弱水，地下的黄泉，弱水炙热，黄泉冰寒，可没有多少人知道，弱水的底端，便是黄泉的源头。你是由弱水而来吧？”
　　“婆婆说的很对。”
　　“你是谁？”
　　“我没有骗婆婆，我曾是仙，后被天帝除名。”
　　“天界的那些个仙，没几个能活着趟过弱水和黄泉，很巧的是，我都认识。”
　　“我在未成仙之前，是一株小草。”
　　“果然是你，天地有成后的第一株草木仙。”
　　原来孟婆一早就猜到我是谁。
　　是啊，作为一株得道的草木，能救彼岸花，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情吗？
　　鬼王是个和善的中年男子，不高，略微有些肥壮。脸色黑沉，鼻子以下全是胡子。
　　“孟婆，何事要见本王？”
　　“回鬼王，摆渡人前几日在黄泉里捞上一位仙人，送到小人处调养。”
　　“你说的是你今日绑来的这位？”
　　“正是。”
　　“仙人？黄泉？你是经由弱水来的黄泉？”鬼王问我。
　　“回鬼王，是的，我在天界跌入弱水，却不想被黄泉上的摆渡人所救。”
　　“既是仙人，怎么会跌入弱水了呢？”
　　“回鬼王，我跌入弱水时已被天帝除名，再不是天上的仙人。”
　　“原来如此。孟婆，她既是被仙界除名的仙人，你便不该领来见我，即刻送走。”
　　“回大人，这位仙人的身份有些特别。”
　　“特别？”
　　孟婆看着我，示意我自己来回答鬼王。
　　“回鬼王，我叫修容绯衣，成仙之前乃是一株小草。”
　　“你成仙前是什么与本王何干？”鬼王已是有些不耐烦，他接着说道：“是草，很了不起吗？”
　　孟婆和我皆没有回答。
　　鬼王看着我，忽然间从王座上站起，冲下台阶，绕着我走了两圈：“竟是十万年的草木仙。”他一挥手，孟婆绑着我的藤条便断了，我重归自由。
　　“多谢鬼王。”
　　“客气，客气。”
　　鬼王的性子，似乎带着几分孩子气。
　　“孟婆，你先下去吧，这回你立的功劳本王记下来了。”
　　“谢鬼王，小人先行告退。”
　　孟婆退下后，大殿之内，只剩下鬼王和我两个人。他随手变出了一把椅子，热情的请我坐下，我很想客气一下，却抵不过他的坚持。我确实有些累了，刚才的一路，走得有些久。
　　“上仙受的伤似乎有些重？”
　　“嗯。”
　　“鬼蜮虽不是什么好地方，但疗伤的好药倒是有一些的，上仙若是需要，随意取。”
　　“鬼王，天帝已将我除名，我再不是上仙了。”
　　“那有什么，天界本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前任天帝在位时，与我鬼蜮尚有建交，本王有幸去过几回天界，顶无聊的一个地方，除了天比较亮以外，再没有比鬼蜮好的地方了。”
　　“上一任天帝？”
　　“对啊，那个老头是个妙人，可惜为了镇压魔界，最终身死了。这新任的天帝，本王是一回没见过，不过对于自以为了不起的东西，本王也没兴趣。”
　　我倒是不知道鬼王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竟敢如此评价天帝。不过鬼王天帝各是一界之主，谁也不比谁了不得。
　　“您对我这般客气，是希望我有能力令彼岸花重开吧？”
　　“嘿嘿。”鬼王笑了笑，满脸的不好意思。
　　人若以诚相待，我自当还以真诚。
　　“鬼王，我知道彼岸花对鬼蜮的重要性，我也希望自己有能力帮您，但是，我被人挖去了草木心，未必有这个能力帮忙。”
　　“被人挖去了草木心？但你不是还活着吗？”
　　鬼王亦知，草木离心，身死魂灭，然，季真还是挖了我的心。
　　“索性我还剩半颗死去的心，得一位朋友三万年的道行，这颗死心还能苟延残喘几日。”
　　“真是万幸。”鬼王感叹。
　　万幸？他并不知我的这份万幸，是有一株傻竹子以命换来的。
　　“所以，鬼王，对于彼岸花的事情，我也许帮不上忙。”
　　“上仙也说是也许了，本王不是不明理的人，但上仙若是愿意留在鬼蜮，养护彼岸花，鬼蜮愿意予上仙一席之地。”
　　鬼王的承诺，不可谓一个好承诺。我被天界所驱逐，剩下的五界，魔界不可去，精怪不可回，神界不可知，人界不愿去，那么，似乎唯剩一个鬼蜮，如今鬼王在此许诺，只要我愿意去看护彼岸花，便予我一袭安身之所。
　　我，也许活不了多久了。那日白虎带着枯败的竹子离去，若竹子有幸能重生，必然是经由鬼城重入轮回的，所以，这里是最好的栖息之所。
　　“鬼王，我愿意去看护彼岸花，我向您承诺，会尽一切力量令彼岸花重开。”
　　“如此，甚好。本王尚不知上仙名讳？”
　　名讳？修容绯衣已死，我该叫什么呢？
　　“阿容，我叫阿容。”
　　鬼王回到王座，陈述如下：“本王下令，自此，草木阿容为我鬼蜮第十二位鬼差，封地，彼岸。”
　　“阿容多谢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