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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耳鬓磨时情渐深 金戈影里恨愈沉(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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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有多久,木昔只觉自己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梦都未曾做一个,是进了武牢关来难得的安眠。直到忽有人来掰她的手,她才一个激灵惊醒,沉睡中暂且忘却了的疼痛与先前的记忆也一并涌了上来。
覆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温暖而干燥,指尖带着熟悉的老茧。她心下略松了松,手也松了,先前一直攥在手心里的步摇便被抽了出去,坠子轻轻碰出细碎的响声,和着窗外“呜呜”的风声,叫人莫名的安心。
她又略躺了躺,才慢慢睁开了眼。头顶上是一顶陈旧的幔帐,倒有几分眼熟,仿佛是这几日她待过的那间小屋里的。灯火必定是摇曳的,她看不见,只觉高大的曹将军身后透出的光忽明忽暗,一如她拔簪捅向安达恢时的模样,叫人心慌。
许是这个缘故,她胸口闷了闷,忙用力喘了口气才缓过来。这一动却又牵动了几乎遍布全身的伤,她疼得“嘶”的倒抽了口冷气,忙直挺挺躺好,不敢再乱动,心里却是翻滚了几个过儿,一大把的话堵在喉头,不知从何说起。
曹将军也不吭声,只站着,良久,才道:“这簪子你抓了一日一夜。”
木昔这才知道自己竟昏睡了这么久,心下愈发委屈,道:“是将军救了我,否则我断难活命。”话虽如此说,她眼角却涌出大滴的泪来,淌过脸颊上的伤,火辣辣的疼。
曹将军轻轻“嗯”了一声,俯身来看她。
木昔却不想与他对视,便闭了眼偏过头去;过了片刻不见他说话,终究还是忍不住哽咽着道:“将军当真是个男人,竟不立时取他狗命。我若不捅他,早就……将军既不把我当回事,由着旁人抢去,那又救我做甚?不如由着我被他的狗腿子拿马鞭活活打死……”
曹将军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直到她哭过这一阵,才道:“安达恢买通营中军士,假托我名叫你前来,我先前并不知晓。”
木昔怒道:“他都敢在你身边埋钉子,你还不杀了他!”
曹将军道:“没有一击得胜的把握,自然不能贸然出手。”
木昔道:“他们说了,将军能开三百斤的弓,莫非连那脑满肠肥的安达恢都打不过么?”
“若只他一人,我早就把他杀了。”曹将军极诚恳地解释道,“奈何他手下公孙介等三人着实勇猛,我等若贸然发难,未必是他三人的对手,总得先想个法子把他三人除掉才好。”
他说的这些并不难想到,木昔心里早就都是清楚的。只是她先前被打得昏死过去,几乎往鬼门关走了一遭,如今着实委屈,想听他说上一声“是我不好”,被他哄上两句罢了,却不料这厮这般不解人意。就好似秀才遇上了兵,她没了脾气,只可怜兮兮地抽噎着,道:“将军,这些我都知道,可我害怕。你就不能哄哄我么?”
曹将军皱了皱眉,迟疑了片刻,张了张口,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俯身弯下腰来,用手臂轻轻揽住了她。
那厚厚的衣袖隔着被子压在她胸口,袖口缀的毛皮蹭在她下巴上,虽蹭到脖子上的伤有些疼,但还是又柔软又暖和,叫她心中的慌张渐渐平息了些许。她稍稍偏了下头,用脸颊贴在他手上,闭上眼,小声道:“将军,陪我一会儿好么?”
“这般麻烦?”曹将军说着,却拉了椅子来在床前坐下了,握着她的手,道,“待你睡下我再走。——我已安排了人伺候你,这几日你只管养伤就是,旁的事都不必烦心。”
木昔一闭眼,倦意又涌了上来,于是胡乱地点了点头,闭眼要睡过去。可就在这时,屋外的风声中忽然多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笛声,她听不出是个什么调,却觉出曹将军的手一紧,就又睁开眼来,问道:“怎么了?”
曹将军正出神地盯着窗外,神色比方才凝重了许多。他闻言松了她的手,从一旁桌上拿起面具,起身道:“你且歇着,我有些事,先去了。”便匆忙往门外走去。
木昔猜着多半与外头这断断续续的笛声有些关系,也知拦不住他,因而虽想让他留在自己身边,也只是道:“夜深了,将军一路小心。”
说话的工夫,只见衣角一闪,曹将军已出了门了。
木昔便睡下了,到日上三竿时才又醒过来,只觉饥肠辘辘,满心都是当年在天策府里每月只能吃一回的白面蒸就的干粮。见屋里没人,她自己扶着桌子下了床,往门口走过去。
身上的衣裳早换过了,只是两夜过去,又染了伤口上沁出的血,还沾了些仿佛是药的,一片红一片黄,着实狼狈不堪。好在她浑身的伤看着可怖,到底未曾伤及筋骨,因而如今她虽然浑身上下都疼,靠着多年习武的底子,勉强倒也能走几步路。她扶着墙,不多会儿就挪到了门口,拉开门朝外看,一眼看见的就是守在院门口的孙小宝、鲁有山二人。
她愣了一愣,还未想清这神策降兵与山狼近卫何时平起平坐了,那孙小宝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一面道:“大姐,你怎么出来了?”一面将瑟缩在院角洗衣裳的一个女奴拖到木昔跟前,骂道,“大人叫你照顾大姐是多大的面子,你还敢懒怠?!”
“你不也是等我到了门口才知道我醒了么?骂她做甚,不如先骂自己。”木昔心下不快,奈何身上没什么力气,说话的声音轻得很,半点气势都无,“将军去哪了?你怎么不跟着?鲁大哥怎么也在此处?”
“大人怕安监军又为难你,特让我在此守着。”孙小宝道,“他问我营中可有你同乡,让我叫上,我想了想那便只有鲁大哥了。——有眼色没有?你倒是扶着啊!”
那女奴忙来托木昔的手臂,她动作放得很轻,可隔着衣裳碰到伤口,木昔还是疼得一咬牙,又怕孙小宝之流责骂她,不敢在脸上显出来,只一摆手道:“我饿了,还烦请这位姑娘帮我寻些吃的来。——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昨夜将军急匆匆赶出去,是出什么事了?”
孙小宝两眼一亮,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儿道:“你可问对人了。我只跟你说,你可别让大人知道是我说的——我也是问昨夜跟着大人的老齐才知道的。”
木昔道:“不说,肯定不说。“
孙小宝又看看她,脸上又是不忍又是钦佩,道:“大姐,我扶你去坐下罢。前天夜里监军手下那群狗娘养的打你打得那般狠,你疼都不喊一声,弟兄们可佩服得紧。”
木昔道:“我若连这点骨气都没有,哪里当得起你一声‘大姐’?我躺得够了,你也莫奉承了,快讲。”
孙小宝这才道:“昨夜大人出了门,一路循着笛声找过去。那笛声却飘飘摇摇地引着他们往远处去了。老齐说若不是弟兄们都听见了,真该以为是闹鬼了。”
果真与那笛声有关系。木昔心里想着,又追问道:“最后到了何处?”
孙小宝道:“到了西域和尚们修的那个庙前,如今是狼主的军械库了。……倒也不是门前,是往庙里去的路上又分出去的一条岔路。他们到了,就见那站着一个拿笛子的兵跟一个女将军,都一身红,看着像是天策府的人。你猜那女将军是谁?”
木昔心头狂跳,眼前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忙抓紧了门框,压着冲到喉头的一股气道:“我如何猜得出?只是若是唐军把将军引了去,那……那将军如今还好么?”
“大姐放宽心,大人好得很。”孙小宝道,“那女的是天策军的宣威将军。她跟大人一通文绉绉的对答,闹了半天竟是自己人——正是大人寻了十几年的亲妹子!”
木昔攥着门框的指节发了白。她道:“后来如何了?”
孙小宝挠挠头,道:“后来……后来他们兄妹二人到一旁说话,没叫老齐他们跟上前去。不过听他们说,大人回来时春风满面,话也多了,很是欢喜的模样。”
木昔愈听愈糊涂:他纵然看起来对安禄山算不得多么忠心,可也不像是会立时倒戈向大唐的;宣威将军更不必说了,便是哪日整个天枪二营一块投了敌,宣威将军都不会投敌。如此一回会面,曹将军又怎会欢喜?
只是这些都不好问孙小宝,她只能跟着作出欢喜的模样,道:“原来是好事,这我就不担忧了。”说罢,她往门外瞅了一眼,正看见那鲁有山端了饭来递到在门口等着的女奴手里,就又叮嘱道,“你不准再为难她。”
孙小宝转头瞥了那女奴一眼,悻悻地道:“大姐你怎么总向着她们?”
木昔心中暗骂:“你等不把人当人看,莫非人家便真不是人了?还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似的。”却懒得跟他废话,丢下一句“照做便是了”,扶着墙慢慢挪回床边坐了下来。
随后她慢慢地喝了半碗粥,换了身干净衣裳,又躺下了,直到夜里曹将军来看她时才又坐起来,觑着他的神色道:“将军有高兴事?”
曹将军却不往上头说,只关照她道:“怎么就坐起来了?”
“反正浑身都是伤,躺着坐着一样的疼。”她应了一声,想着曹将军对孙小宝的秉性再了解不过,若不想让她知道消息,自然不会派这个话篓子来此护卫,就道,“不过我仿佛听说……将军先前跟我说好的该兑现了。”
曹将军压下扬起的嘴角,抿了抿嘴唇,微微朝门口转了下脸,开口时声音却比平日里上扬了些,道:“先前?我同你说好什么了?”
“这个。”木昔用自己的右手手指往左手手心里划了几道,望着他,道,“说好的事,将军总不能赖账罢?”
曹将军笑起来,拉过她左手,刚要写字,却一皱眉,将她手翻过来,轻轻摩挲了下那道从小臂一直延到虎口处的狰狞伤口,道:“怎么手上都有伤?”
“我自然得拿手挡着头,否则我被打死了,将军岂不是正大光明赖了账?”木昔轻轻吸了口冷气,缩回手,将手心翻出来,道,“快写。”
曹将军倒果真说话算话,当即往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了,是个“烈”字。上一回是“炎”,同这一回的连起来,便是“曹炎烈”。
木昔在心里念了一遍这个名儿,总觉得算不得文雅,但也算不得过分寻常,仿佛心头燃了一簇火,带着些侵掠之势,却又嚣张得刚刚好,一点不过分,总归就是没来由地喜欢。她念着念着就忍不住笑,身上的疼痛都好似消了些。
曹将军道:“有什么好笑的?”
木昔抬眼瞅着他,只是笑,张了张嘴却没说话。他倒领会出了意思,站起身,俯身附耳过来,木昔就在他耳边轻声道:“曹炎烈。”
他道:“何事?”
木昔捂着嘴笑,道:“没什么,只想叫你一声。”他直起身来皱着眉摇了摇头,似乎不大懂她笑什么,不过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木昔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但还是笑了好一会儿,才正色道:“将军寻到……寻到曹姑娘了?她如今过得可还好,成家了么?”
曹炎烈闻言脸上笑意更浓了些,先朝门口窗外望望,才压低了满是笑意的声音道:“说来也巧,竟是那天策府的宣威将军……这才几年未见,雪妮儿已出落成独当一面的大姑娘了,主意大得很,说话头头是道,武功想来也不差……”
其实两人是十八年未见,曹雪阳如今也有二十九岁,两人走的更非一条路,可曹炎烈这般毫无遮拦的笑容是木昔这一个多月来从未见过的,她更未见过他絮絮地说这般多的话,比寻常人家的兄长都显得更嘴碎了几分。
他拿手比着床沿,又在自己鼻尖处比了比,道:“雪妮儿刚习武时不过这么点,如今也有这么高了。只是多年未见,她与我到底生疏了些,规规矩矩唤我‘兄长’,不似年幼时跟在我身后喊‘大哥’那般乖巧了,倒是一般的惹人疼。”
木昔道:“将军倒十分疼爱妹妹。”
“自家妹子,哪有不疼的道理?——雪妮儿年幼时性子野得很,最爱随我打架去,如今从了军,倒也合宜。”曹炎烈说罢,稍稍敛了笑意,又叹道,“只是多年未见,她如今已入了歧途,盼她这几日回去细想清楚,不要忘了祖训才好。”
这“歧途”说的想来是入天策府之事。木昔心下了然,不再多问,只作出忧心的模样来,将手搭在他手臂上,关切道:“将军既说曹姑娘‘主意大得很’,天策府与狼主又是水火不容的,就要做好曹姑娘不肯随将军起事的准备。”
“‘狼主’?踏脚石罢了。”曹炎烈轻蔑地一笑,道,“我乃曹魏后人,如今委身人臣、收敛锋芒,皆是为了重振大魏罢了。你可曾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语?”
木昔知道他与那安禄山并不一心,却没想到他这般大胆地说了出来。她听得心惊,更不知他说给自己听是有何用意,一时顾不得满身的伤,忙起身去捂他的嘴,道:“将军别说了,叫人听到了可不得了!”
“如今除了我就是你,还有谁听得到?”曹炎烈拉下她的手,往她肩头刚渗出的血迹望一眼,道,“躺下,再上点药罢。”
木昔乖乖躺下了,却将被子扯过肩头,按住伤口道:“不要紧,那位姑娘将我照料得很是周到。夜色深了路不好走,将军早些回屋罢。”
曹炎烈没坚持,只起身道:“上回的账我帮你算,就这几日的事。你且好好歇着罢。”
木昔目送他出了门,往伤口上上了些药,才又躺下了,想了会儿他来日会如何对付宣威将军,又想了会儿万一他肯弃暗投明,该是如何一番好光景。她一会儿忧一会儿喜,睡着时已是三更天了,到天亮时伤势反复,身上发起热来,惊醒片刻后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已是不知几日后的夜里了,月光明亮,透过窗子打在伏着床尾睡得正香的女奴脸上。木昔饿得前心贴后背,却也不忍叫醒她,只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扶着墙往门口挪去。身上的疼痛已消了许多,想来伤好了不少,只是她脚步虚浮无力,走得格外费劲,半晌才挪到了门口,缓缓拉开门。
冷风扑进燃着炭火的屋里来,分外刺骨。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却仍抱着肩挪出门去,眯眼朝院门口去望,半天却也没见着守卫的人,心中纳罕:莫非这曹炎烈这般疏忽,只白日里派了人,夜里反倒没人守着了?
她正瑟缩在寒风里胡思乱想,忽听一人道:“杨姑娘快进去罢,风大,别冻病了。”这声音近在咫尺,惊得木昔险些没跳起来,一转头才见竟是鲁有山拄着长枪守在门口,想来是她病了这几日,身体虚弱,这才半晌都没发觉他就站在自己身旁。
“多谢鲁大哥关照。”她应了一声,慢慢退回屋里,才隔着门板问道,“鲁大哥,有没有吃的?我饿坏了。”
鲁有山道:“屋里桌上有些干粮,你在炭盆旁暖暖。”
木昔道了声谢,刚要走,忽又想起一事来,道:“鲁大哥,这几日营中可有什么要紧事么?”
“不少。”鲁有山道,“譬如,安监军死了。”
木昔想起那日曹炎烈所说,倒也不意外,道:“外头天冷,大哥进来罢,细说说。”
“孤男寡女的,不妥当。”鲁有山慢慢地道,“大人在天策府的妹子派了个后生来,这几日就跟小宝他们住在一块。他们带他瞅了瞅大人行事诸般英明,又叫他帮着先除了公孙介,大人禀雷霆之势,趁势除了安达恢。”
“那这事若传到——”木昔斟酌了下,还是道,“——传到狼主的耳朵里,岂不是……莫非大人要与他妹子联手了?”说到此处,她隐约竟有些期盼,心底不由勾勒起曹炎烈穿起天策军的红衣银甲的模样来。
鲁有山没应声,半晌才轻咳了一声,道:“大人的意思,我等揣测不出。总得等尘埃落定才好说这话。你说是不是,妹子?”
木昔好似一脚踩了空,心底方勾勒出的模样骤然乱了。
她道:“是,鲁大哥说得对。”
风大了些,扯着天上厚厚的云彩,将那月光遮得看不见了。鲁有山忽而道:“妹子,想家么?”
他声音低得很,比风声高不出多少,木昔险些都以为自己听岔了,可心头酸楚却先一步泛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离府那个清晨,道旁的草大半已转枯黄,却仍沾着露水,不依不饶地把她的裤腿打湿了半截。她一路走一路吃着婆婆给她备的干粮,到飞马营去领了匹马。
飞马营那冯家的双生子当中的一个见了她,揪着缰绳不撒手,逗她道:“小昔儿,猜猜我是冯未还是冯末?猜不中不叫你走。”她劈手夺下缰绳,板起脸道:“冯大哥,若误了军情,你该当何罪?”那也不知是冯未还是冯末的小哥在她身后哈哈大笑,道:“小昔儿公差加身,可气势了!……”
那是匹好马,出了天策府便一骑绝尘朝南跑去。她头一回独自离府,跑出一段就忍不住回头去望,可马儿已跑出两里地了,远远地只看见晨雾中的一个轮廓,依稀仍是雄伟的模样。
鲁有山又道:“妹子,想回家么?”
木昔忽觉头重脚轻,忙扶住了门板。她两眼里不知何时已盈满了泪,只待一眨眼便要沿着脸颊滚落下来。一个“想”字已到了喉头,只一口气,便可送将出来,可话出口,却是一句:“大人或还用得上我。”
马儿愈跑愈远,她过了武牢关,一路往南行去。深秋的日头出来得晚,风倒刮得紧,道旁草叶上却仍可见晨露依稀,可晨露已散尽,再回头也只看见官道宽阔,一路延向远处去了。
鲁有山道:“好。”
远处金柝声起,武牢关里五更天了。
歇过一夜,诸事暂且翻篇,木昔只当前一夜什么都没探听到一般,第二日曹炎烈来时不问安达恢,亦不问曹雪阳,只抓着他衣袖,对着上头一片污渍,道:“我受了伤病着,将军竟连衣裳都不换不洗了,当真是不讲究。”说罢,又将左边衣袖掀起两寸来,举到他眼前,道,“我这伤好得差不多了,你把这衣裳换了罢,我过两日帮你洗了,不耽误你穿。”
“好好养伤,叫旁人洗便是了。”曹炎烈把她手臂按下去,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好似不经意地道,“安达恢死了。”
“死……死了?”木昔故作惊诧,险些又把被子掀起来,“怎么死的?狼主……安,安大人可有问罪?”
曹炎烈隔着棉被按住她的手,平静地道:“公孙介自尽了。安达恢竟借题发挥,大肆辱骂本将,雪阳派来的后生同几位弟兄看不下去,便把他杀了。”又道,“田辟土、耶律隆及其部下闻讯意图作乱,营中竟有响应之人,已皆按军令诛杀了。”
这“自尽”当并非自尽,“看不下去”怕也是“预谋已久”。他这几日杀了不知多少人,如今却说得这般平静,木昔听得心惊,忙又问了一遍,道:“那安禄山安大人……”
“如今天策府尚未拿下,潼关又有二十万大军枕戈待旦……”曹炎烈颇讥讽地嗤笑了一声,朝西边虚拜了下,道,“狼主顾念旧情,许还记得曹某十数年征战之苦劳罢?”
“将军无事便好。”木昔从被子里抽出手来抚抚自己胸口,道,“将军既说起天策府,那么曹姑娘那边……”
曹炎烈道:“那后生今早已赶回去找她复命了,三日后我去与她相见,商议联手之事。”
“竟是将军去见她么?”木昔面露担忧之色,道,“若是唐军设伏……”
“同是‘前去’。”曹炎烈道,“会面之处既非武牢关,亦非唐军驻点——洛阳守军几乎全军覆没,残部亦不敢轻易将驻点位置透露与我。”
宣威将军的防备之心倒算不得太少,只是木昔总还有些不知从何而起的忧虑。她不敢说太多,唯恐曹炎烈起了疑心,便只是道:“将军万事小心。”
曹炎烈“嗯”了一声,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放心。”
他与天策府的将军会面之事到底不好就这般拿到台面上来说,因而到了约定之日,他先来问过木昔的伤势,待夜色深了,方带人离了武牢关。
天本就阴着,这之后没多久,天上便稀稀落落地飘起雪花来,不多会儿竟也在地上铺了一层。木昔在窗前看了会儿雪,心里仍是忐忑,就叫了那女奴来说话,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她在木昔身旁站着,畏畏缩缩的,用蚊子似的声儿答道:“十六。姑娘想叫奴婢什么都行。”
木昔看她仿佛害怕自己的模样,心下有些后悔不该惊扰她。可既已起了话头,她就还是好言好语地劝道:“你原先叫什么?——你别害怕,将军既叫你来照顾我,我绝不会叫你再回去过那般非人的日子。”
她仍是那般低头站着,半晌才嗫嚅道:“桃花。”又道,“姑娘莫费心了,出去了也是饿死。”
木昔从未想到过这层,一时语塞,心下愈发不安,半晌才将一直攥在手里的布条递到她跟前,道:“你会翻花绳么?坐下,咱俩翻花绳玩罢。”桃花点了点头,却不肯坐,木昔于是也站起来陪她。
两人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都在床上坐下了,桃花却仍是不肯主动说话,问一声应一声罢了。她双手都生着冻疮,一片紫一片红,布条勒在她伤口上,她却好似浑然不觉,玩得入神,翻翻手指,便翻出一幅画来。
木昔看着这双手,心底忽地被什么扯了一下似的。她轻轻握住桃花冰凉的右手,道:“来日我去求将军,让你来陪我。他……他说不定会准。”
桃花怔了下,接着就不言不语地将手从她手心里抽了出来,把那布条打乱了,重又翻了个花样出来,递到木昔跟前。
木昔自己心底也说不上极有把握,但好歹要试上一把。她就不再提这事,心不在焉地又翻了几个来回,盘算着该如何开口:若是今夜曹炎烈回来时春风满面,她正好可借机找他说这事;可若是他跟宣威将军谈到最后未能联手该如何?
“那就过几日再提起这事罢。”木昔心道,“不论两人谈得如何,到底他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对过去的事由兴许也能释怀些了。”
刚想到此处,忽听得屋外有脚步声,细听正是曹炎烈,只是他比平日里的步伐快得多。木昔刚听得孙小宝叫了一声“大人”,屋门就被人一把推开,“哐”的一声响。桃花打了个激灵,将手头布条一甩,慌慌张张地起身退到了一旁。
曹炎烈没戴面具,亦没带他的铁戟、长弓,只手里提着一柄雪亮的长剑,铁青着一张脸站在门口,衣裳上、头上落了一层雪花。
木昔也忙站了起来,稍稍走近两步细细一看,心下大惊:原来那剑刃尚看不出什么,剑柄同他的手上却是糊了一层几已干透的血,几乎糊得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都看不清了。她已觉不妙,开口前先往后退了半步,道:“将军……你受伤了?”
曹炎烈往前走了两步,目光往桃花身上一落,自牙缝里挤出俩字来,道:“下去。”
桃花忙跑出屋去了,木昔却没法躲开,只硬着头皮对着这盛怒的将军,打着颤又问了一句,道:“是遭了埋伏?”
“无人埋伏。”曹炎烈喘着粗气,声音却放得很轻。他两眼发红,几缕被血浸过的头发打了绺垂在胸前,握剑的手剧烈地抖着,狼狈又吓人,好似一条得了疯病的野狼。
木昔怕得厉害,尚未开口,眼泪已先落下来了,可她还是壮着胆子去握他的手,去接他手里的剑,哽咽道:“无人埋伏,那这是谁的血?”
“这是……”他低头望着自己的手,似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松开了剑柄,道,“这是……雪阳的血。”
冰凉的铁剑好似烫手,木昔手一松,剑“当啷”一声落在了两人当中的地上。她两手捂住嘴,心底的恐惧一波一波地漾了开去,抖抖索索了半晌,才道:“她还活着么?”
曹炎烈道:“尚死不了。”
木昔道:“那她伤得重么?是你打伤了她?到底——”话未说完,就被曹炎烈一把揪住了衣裳前襟,两脚都几乎被提得离了地。
他低头凑近她耳边,刻意压低放轻的声音发着抖,好似久病失力的病患,又好似吐着信子的毒蛇:“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昔只靠两脚脚尖点地站着,慌得几乎说不成话:“将军问过多次了。我,我是将军的——”
曹炎烈打断她的话,道:“既是我的人,怎么口口声声问的是那唐军的将军?”
这模样倒不像是知晓了她的身份,只是发怒罢了。木昔稍稍定了定神,且将宣威将军的伤势撇开不去想,两手搭在他腕上扶稳了,煞白着一张脸哭道:“将军怎么这般不讲理?我先问过你,你只当没听见。”
曹炎烈不说话,只把她往墙上一搡。
木昔忙又道:“况且我问她也是为了将军你啊!你都找了她这么多年,……如今若是……岂非……”
曹炎烈仍不肯放她,却也不曾动手打她,只这般提着她,垂着眼,睫毛遮了目光,看不出是在看墙还是在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工夫,他气息渐渐平息了些,方一松手,脚尖踢起那柄剑接在手里,风也似的转身走了。
木昔贴墙站着,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又是“哐”一声,门被重重关上了,她才沿着墙缓缓坐到地上,两手捂着脸哭起来。
前几日,她看着他每每说起自家妹妹时那副模样,想着无论如何他舍不得对妹妹下重手,却不料他竟狠毒至斯!他亲妹子的血把他的手染了一遍,他开口竟是句“尚死不了”,哪里还有人性!
且他说“尚死不了”,可如今唐军缺医少药,若真有个差池,宣威将军该如何,天策府又该如何?都怪她多事,都怪她自视甚高,都怪她轻视了这曹炎烈,不曾找机会多提醒一句。
眼前忽然暗了暗,木昔微微将手往下移了移,露出一只眼去看,竟是先前从不主动靠近她的桃花递了手帕来。
木昔愈发难过,两手把桃花的腿一抱,呜咽道:“我还没说,我还没来得及同他说。”
桃花摸着她的头发,轻声道:“男人都是如此,惯爱拿咱们出气。”
她是向着木昔说话,可木昔还是又忍不住摇了摇头,抽噎着分辩道:“将军跟他们还不一样。他会这样是有缘由的。他待我好。”
桃花道:“前一刻是好的,转脸便又打又骂,再常见不过了。”
木昔好似被人凭空浇了一盆带着冰凌碴子的冰水,却仍固执地摇着头,翻翻覆覆地道:“他不一样。”桃花也就不再同她说什么,她哭了半夜,终究爬上床睡着了。
再醒来时,桃花倒还在,院门口的守卫却已换作了赵大、沈端等向来不爱说话的。衣食炭火都不曾短了,曹炎烈却再不理会她,她有心找他分说几句,却被门口的冷面阎王们拦了回来,且从他几个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来回回只一句“大人让你好好养伤”。
这分明是软禁。
木昔尚不死心,第二日又跑到门口,拉着沈端道:“沈大哥,你跟将军说,我伤好全了。他不爱见我不要紧,衣裳却仍是隔几日就要换,我来洗,旁人不如我洗得上心。”又道,“却不要洗鬼先生的衣裳,他打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将军不理我多半是他挑唆的。”
第三日、第四日她仍是一样的说,第五日上曹炎烈终于遣人将衣裳送了来。来人还捎了一句话,道:“大人说了,姑娘担心的人伤得没那么重。”
木昔心里“咯噔”一下,好在“雨师娘娘”名不虚传,她尚未理清当中关窍,脸上已落了两道泪。她趁势拿衣袖掩面,哭道:“你回去告诉他,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几日来见也不许我见一面,我担心的只他一人罢了!”来人一头雾水,道声“是”便走了。
这小院位置偏得很,木昔站在院门口踮脚望了半天,直到那人走远了,都没望出武牢关里到底有什么动作。她心里没底,就又在守门的两人跟前抽抽噎噎了半晌,见不管说什么他二人都无动于衷,只木头人一般站着,这才死了心,打井水上来洗了那衣裳。
又两日,衣裳晾干了,她把衣领、袖口等有磨损的地方细细补好,唯恐曹炎烈在衣食上不细心,看不出她的心思,又着意用深色的丝线往那蟹壳青的衣裳领口上绣了些花样。可她即使这般费心思,仍是闹不清他的心思,旁的消息更是一丝一毫都没法子知道。
正因如此,下一回曹将军差人将换下的衣裳送来后,她把衣裳丢进盆里便赌气不管了,回屋蒙头就睡,直睡到第二日天擦亮,才被院外的动静惊醒过来——是脚步声,从武牢关里朝外头去的,间或有马儿的嘶鸣声。
动兵了。
木昔心里头就这一个念头,霎时如坠冰窟,睡意顿消,将外衣往身上一披,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去。
这日守门的是两个少年人,也不过十四五的模样,木昔先前从未见过的。她拉住当中一个,径自问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那少年人被她问愣了,看一眼同伴,答道:“是……腊月二十九了。今岁腊月是小月,算来该过年了。”
木昔顾不得什么年不年的,也顾不得跟他废话,又问道:“怎么换了你们来,不是沈端他们了?大军之中是出什么事了?”
“大姐竟不知道?”少年面露诧异,倒不遮遮拦拦,径自道,“要打天策军了,出征的出征,守营的守营,护卫大姐等些许小事便交给我们这些新兵了。”
木昔只觉晴天里打了个霹雳,“轰”的一声,耳边只剩下了一句话,念咒似的,重了一遍又一遍:“要打天策军了。”
难怪曹炎烈把她关了这许多天,他从来就没信过她,他怕她知晓了消息又偷偷递出去!
他早就知道,她那些沾沾自喜的小手段、小成就不过是他闲暇消遣时给出的恩惠罢了。
她听不清那少年又说了些什么,只看着他尚稚嫩的脸庞,手一下按在了短剑冰凉的柄上,心里霎时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们,杀了武牢关里的所有人,杀出武牢关去,追上那出征的队伍,把他们也都杀了。
最后就用这把短剑,这把他送她的短剑,把他的头颅割下来。
心中的杀意霎时齐天,紧接着却又被无尽的绝望尽数覆了过去。她知道自己杀不了这么多人,她连这两个少年都没把握能对付得了。
况且她知道自己下不去手——她恨啊,她恨安禄山,恨史思明,恨曹炎烈,却总恨不到这些普普通通的人身上。她想起孙小宝举着手比划着,说:“我来大人麾下时,胳膊只这般细。”
木昔几已不知身在何处。她四下里看了许久,终于找到了每日都见的那一口井,跌跌撞撞走过去,提了半桶水上来,掬几捧水往脸上泼了,这方稍稍清醒了些。她心下亦不住地对自己道:“莫慌,不仁不义之师必败,我军此战必定得胜。只消我活下去,仍能递些消息出去……”
然天策军被围困已有两月,粮草皆不济,宣威将军受了伤,府中更是只有不足三千人。
木昔不敢细想下去,喝醉了似的在院中转了几遭,终于寻到前一日扔在盆里的衣裳,端起来时只觉有千钧重,好容易搬到井边,提了水上来,两膝一软,就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弟兄们浴血奋战,她杨木昔却在此苟活。
她于是也不起身,跪在木盆旁洗那件衣裳。搓一搓,往水里泡一泡;再用杵捣一捣,再往水里泡一泡。
这年的冬格外冷,雪落得格外多,她呵出的气是一团白,被水溅湿的衣裳前襟糊了一片霜,刚才提水时溅在地上的水结成了冰棱。
天渐渐亮了,一轮白惨惨的日头挂在东南边,地上的冰碴反着光,丝毫没有要化的模样。
盆里的水越搅越少,她用僵硬的手攥紧了衣裳,举起来对着日头去看,却见上头的血色较之先前仿佛还更深了些。她一松手,衣裳坠下去,一片红却立时沿着苍白的手指攀上去,染得满手都是。
她把手上的水往衣襟上蹭蹭,挽起衣袖来,缓缓往四下望了一圈,最终在脚边的盆里找到了那衣裳,便又捞在手里,找到染血的那一片,两手托住了,用手掌去搓。
哧,哧,哧。
手臂上血色先退下去,水溅起来,又泛起更红的一片。手背上骨头都凸出来,一丝一丝的红绕在青筋周遭。
她又拿起捣衣杵往衣裳上砸。
砰,砰,砰。
木头隔着布料相撞,杂着冰棱碎掉的脆响,一声一声响彻云霄。
日头移上头顶,曹炎烈麾下大军当已行出十里地,距天策府已不足五里。
她把衣裳在水里浸过,又拿起衣裳看。日光透过衣裳映过来,衣裳好似淡了些;那一片黯淡的血迹却好似把日光吸了进去,更红更鲜亮了。
像旗,像青骓牧场上迎风猎猎的旗。
这不行。她心想。
于是再搓,再捣,再洗。
日头从东南移到头顶上,又往西南边落下去。捣衣声一声重过一声,终于“咔嚓”一声响,早就空了的木盆连着上头的冰碴一同裂了开来。
木昔低眉看着,鲜红的血从衣裳上涌出来,沿着盆上的裂缝肆意流淌,直流出这方院落,朝东边朝北边流去。
这血,怎么越洗越多呢?
她身子一歪坐在地上,耳畔杀声震天,血灼到小腿,钻心的疼。
其实没有什么血,也没有什么喊杀声。她在地上蜷成一团,闭上眼,四下里静得只听见风声,但她知道,日头已落到西边墨色的山后头去了。
土混了水就是一片泥泞,坎坷不平地又结成了冰凌,扎得她后背生疼。但她就这样躺着,也不知躺了多久,也不知自己醒着睡着,只终于听见归营的脚步声、看见照亮了半边营地的火光后,才木然地从地上爬起来,将冰凉的水提进屋里去,脱了衣裳,解了头发,把那一桶水从头顶浇了下去。
外头的声儿不像是大胜而归的模样,那么她要活着。
正因如此,她不能让曹炎烈看出任何的不妥当,譬如这身泥水,譬如这泥偶一般的神情。
一桶是洗不净的,她令桃花又打了一桶水来,又自头顶浇下了,这方扯了床上铺着的粗布,往肩上一裹。背上的水被布吸了去,便不那么凉了;可接着发上的冷气又沁过来,沿着脊背,一道一道的,直渗进心里去。
正这时,只听得“吱呀”一声响,屋门开了。
脚步声起了,压得人透不过气的杀意渐近;接着脚步声又停了,就停在她背后。
她闻见铁器的腥味,觉出杀意缠绕住她的脖颈。只是这杀意并不藏在利刃透出的冷意里,而是化作了男人灼热的气息,撒在她后颈上。
是曹炎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