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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耳鬓磨时情渐深 金戈影里恨愈沉(2) ...

  •   这一吓非同小可,往后几日那安达恢又整日在武牢关里四处晃悠、挑三拣四,木昔很是老实了一阵:每日一早就随曹将军的近卫去这屋东北面不远处一个极小的小院里,也不做什么事,洗洗衣裳做些针线活罢了,偶尔也问曹将军讨几本书看,除此之外再不敢作妖。
      转眼几日过去,不用练兵亦不用背兵法,外头的烦心事一句也传不入耳,曹将军待她也愈发好了,这日子竟好似世外桃源里的一般。只是如此一来,她这好几天里竟是一点营中的消息都没摸到。
      只有一日,曹将军回屋时脸色不大好,木昔同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早早就吹熄了灯躺下了,却翻来覆去直到三更天方睡着。
      这显然是遇上了事,木昔不敢问他,正巧第二日带她去那小院的是孙小宝,她就拽着孙小宝,把话往夸大了说,道:“昨日出什么事了?我看将军一宿都没怎么睡,不是愁的就是气的。”
      孙小宝道:“能有什么事?没什么事。我是当真一宿没睡,大姐你快放了我罢。”神色却是躲闪的,不敢迎着她的目光看。
      木昔见状更不肯放他了,追着他道:“你若不说就不准走。”又唬他道,“将军待我如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算一天不放你走,他不过是斥责我两句罢了,且话都不肯说重了。你信不信?”
      “我哪敢不信?”孙小宝到底年纪轻,霎时就被吓住了,四顾无人,便压低了声音,道,“昨日安达……呸,安监军的人捅了娄子,大人要依令——”他说着四指并拢,以手作刀往下一劈,“却被安监军拦下了。”
      木昔听得一惊,却又故意装糊涂,道:“什么,什么?到底什么事,什么娄子?你说慢点,讲清楚点,我哪听得懂这些。”
      孙小宝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埋怨道:“听不懂还非要问什么?”木昔瞪眼看着他,他只得接着讲了下去,道,“弟兄们办事安监军总要差人跟着,去了后也不干活,只跟着指手画脚。谁不知道他们是来抢功劳的?恶心得紧。”
      木昔道:“那昨日他们做甚了?”
      孙小宝道:“昨日咱们一队弟兄出营地去寻粮草,安监军硬派了一个伍的人跟着。我也没跟着,只听刘老叔他们说,到跟辎重营搭界的那块的时候,一个小道上忽然见散了一地的金玉珠宝。”
      木昔心道:“谁跟你‘咱们弟兄’?”面上却作出紧张的模样来,又两手捂住了嘴,道:“这……怕是有诈啊。”
      “正是如此,大姐你都看得出这个理儿,安监军派的那几人却看不出。”孙小宝叹道,“咱们弟兄出去时,见到这般情势总是更加仔细,他派的那几个却是不听劝,一哄而上去抢金银。我到现在都想不通——那伍长名唤公孙材,他叔父公孙介便是安监军的心腹,整日也总穿着绸子衣裳,你说他怎么这般不仔细,莫非还缺了金银不成?”
      木昔心下不屑,打鼻子里“哼”一声,道:“他只知绫罗绸缎是好的,却没本事自己养活自己,可不比咱们更贪?这位怕是公子哥儿出身,战场凶险是一概不知的,见了地上的金银只管哄抢便是了。”
      孙小宝一拍脑门,看木昔的目光霎时更多了几分敬意。他道:“大姐果真有见识,比咱们好多弟兄都看得清。难怪大人独独中意你。”
      他说前两句时,木昔还撇着嘴,心道:“我好歹也是三五岁便习武读兵书的,见识自然比你们乌合之众多了。”可听到他最后这一个“中意”,她却是忍不住扬了嘴角,骂道:“少贫嘴。快接着讲,然后如何了?”
      孙小宝道:“道旁林子里果真有埋伏。按刘老叔所说,看身手跟先前来营中刺杀的怕是师出同门,是报仇来的。刘老叔他们忙去救那几个混蛋,救出来了三个,却折了两个弟兄——当中有一个三日前刚收到家书,他婆娘生了个小子呢。”这孙小宝毛病不少,倒颇有几分性情,说着便掉泪,忙抬手抹了抹。
      木昔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忙又暗自念了一遍“他自己要做叛军,活该如此”,才道:“七尺男儿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说到底都怨公孙材这群混蛋,害了两位弟兄不说,粮草也没了,总算得上是贻误军情罢?如此被罚不是理所应当的?不罚他们,如何对得起两位弟兄?”
      “按军中条纪,这五人都当斩。”孙小宝苦着一张脸道,“死了的二人也便罢了,大人下令斩那三个畜牲,可公孙介去求了监军,他便自作主张留了他们一条狗命,打了一顿板子,说些什么……‘打碎了骨头扬灰’之类的文词便没事了。”
      “‘挫骨扬灰’罢?这话我也会说。”木昔把两手往身后背了,端着架子道,“‘公孙材,你等贻误军情,更牵连同袍受累,挫骨扬灰亦难解我心头之恨。念在你等昔日勤恳,且留你们一命,来日好接着为狼主卖命罢了!’是不是这般?”
      孙小宝头点得如捣蒜般,连声道:“正是,正是。他抬出狼主来,大人虽有心争论,不得已也只能依了他,面上倒也没显什么,却不料到底心里是不痛快。”
      “面上若有什么,来日监军往狼主跟前嚼舌头可如何是好?”木昔正色道,“好兄弟,你且歇着去罢,我想些法子帮将军舒心。”
      孙小宝朝她抱了抱拳,一道烟跑了。她就进屋在窗前坐下来,寻块布头出来裁了个香包,一面缝一面细细捋起了这当中的脉络。
      安达恢这般肆意妄为,除却他本人着实嚣张,竟把这趟外差当作享乐的时机外,或许也有看轻曹将军的意思在里头,抑或是借曹将军待他的态度试探曹将军待安禄山是否足够忠心。偏偏这曹将军确是个不忠心的,他如今的忍让,想来不过是为了让安禄山对他放心罢了,来日迟早要报偿回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从前一夜曹将军的神色来看,他对安达恢所作所为到底是不快的,这一条倒也好懂:愈是有野心的人,愈像条独狼,旁人在他地盘上接连试探,他焉能不恨?
      木昔眯了眯眼,忽悠了个法子:她偏要从中挑拨,激得曹将军忍无可忍,与安达恢彻底闹翻,想来安禄山要愈发防着自己手下这一员猛将了。这法子也不知好不好使,可只是想到此处,她都觉干劲都格外足,丝线翻飞间转眼缝好了香包,又绣了一簇桂花上去,入夜回屋时送到了曹将军手里。
      曹将军接过香包,看也不看就往床上丢,又揉着太阳穴道:“行伍之人没这般仔细,用不上这些个女儿家的玩意儿。”
      木昔瘪了瘪嘴,道:“我看将军这两日有烦心事,才缝了这东西来,想着回头找郎中讨些安神的草药挂在床头……”曹将军闻言又把那香包拾起来握在了手里,木昔却故意伸着手去讨,“这份心思既入不了将军的眼,不如一把火烧了罢!——将军,快还给我呀。”
      “既送我了,哪还有要回去的道理?”曹将军摩挲了下那并不精致的花纹,又打开香囊来看看里头,到底还是往枕头下压了,“草药便罢了。我没什么烦心的,不如留待来日用到刀刃上。”
      他说着就在桌前坐下来,又去揉自己眉心。木昔想了一想,终究没敢贸然上前去帮他揉,只是小声道:“将军诓我,分明烦得头都疼了。”想了一想,又问道,“将军不肯说,莫非是怕我担心?”
      曹将军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与动作,半晌才含混地“嗯”了一声,却把话岔开去,道:“我看你心里藏着事,想说什么便说罢。”
      “是。”木昔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道,“我实在闷得慌,这几日将军放我出去走走罢,有什么事见了也好跟你说一声……”想一想,又补了一句,“我自会躲着安大人的。”
      曹将军略一思忖,应得格外痛快:“原也是你不想见他,我方给你安排了个去处。只是不该去的地方仍不准去,遇事记下来便是了,别去多管闲事。”
      他又提了几个不准去的地方,譬如关隘门口、降兵营等,木昔听了一遭也没什么值得疑心的,欢欢喜喜地应了,第二日便往营里四处走动。曹将军倒也关照,出门前特意将斗篷给了她,如此木昔一路大摇大摆地往四处游逛,倒也没人拦她。
      这一日没什么不寻常的,木昔所见无非就是练兵之类。晌午饭她跟鲁有山等人一同吃的,孙小宝压低了声儿给众人讲她如何说公孙材之流,讲得是神乎其神,就差没说她是女状元了。木昔又好笑又窘迫,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告了辞。
      往后几日也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偶见些小摩擦,或是军中欺压之事,也都向曹将军禀报过了。
      这一阵她倒也看出些门道:这曹将军面上对安达恢百依百顺,由着这厮整日寻欢作乐,在那安达恢看不见的地方,却是想着法子拉拢护送他来的那一百精兵。当中有三人安达恢最为信赖一个叫耶律隆,一个叫田辟土,还有一个便是孙小宝说起过的那公孙介,他倒都不曾拉拢。
      这三人亦是嚣张跋扈,光天化日的就将正洗衣裳的女奴拖了去,大行□□之事。木昔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拖人,险些气炸了庙,一根木棒提在手里半晌,到底还是没敢造次——他三个连曹将军的军纪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怕她一个瘦小姑娘手里一尺长的棍棒?
      只是她到底还是来了这“不该来的地方”,不敢跟曹将军直说,想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全乎了这瞎话,道:“今日有位大姐往斥候营送衣裳去,被安大人那三个手下拖走欺侮了。”
      曹将军许是又为安达恢等人烦心,正手抄一本魏武王的诗集,闻言笔下不停,道:“胡说八道。她们不得出门,衣裳都是着人去送去取的。你又跟我说瞎话,明日也不必出去了,叫沈端给你送匹布,你给鬼先生裁身新衣。”
      木昔脸立时拉了下来,不情不愿地道:“是。只是大人得告诉我,先生身长几尺,肩宽几寸。”
      曹将军搁了笔,拿起那洋洋洒洒一页纸看了看,又揉了扔进炭盆里,道:“你不是会看么?先前给我的衣裳……”
      木昔脸上一热,一跺脚,着恼道:“这如何一样?……我到底见先生少。”后头还有半层意思没说出来:她见鬼先生时,见过便见过了,不似平日里总不由盯着这位将军看,便是没量过,也约莫看出他的衣裳该如何裁了。
      曹将军也不知悟没悟到这层意思,轻轻“哦”了一声便没再过问了。如此又是几日无话。
      这中间又下了一场雪,木昔缝完衣裳后无事可做,在院里堆了大大小小一排雪人。刚堆完,她正往冻得通红的两手上呵气,忽然听得脚步声,一抬头竟是曹将军带人从门前过,还远远地停下来,朝她这一排雪人瞅了片刻。
      许是觉出她百无聊赖,第二日曹将军解了禁令,又放她去营中四处走动。
      这一走可不了得——她吃过早饭,一路往武牢关北门走,走了约莫一里路,忽听得一间营房前头有叫骂声,忙过去看,原是那安达恢的一个手下正跟曹将军麾下一个青年对着叫骂。
      那青年木昔见过,名叫马勇武,年纪虽轻,却已是弓兵营一名伙长。木昔走过来时刚好听他骂道:“……我说了又如何?你们同你们的主子皆是酒囊饭袋!打仗的本事丁点没有,如今竟还敢诋毁大人!”
      这厮也不还口,只一连声地道:“姓曹的心怀不轨合该横死,你那婊子老娘合该横死!”
      马勇武怒吼一声,两手一握拳,照准那人面门就砸将过去。那人既是护送安达恢的精兵,本事倒也不小,两手一推架住马勇武的拳头,两人以摔跤的姿态角起力来,不多会儿又斗起拳脚,打作一团。
      这仿佛是个机会,木昔不敢错过,忙跑上前去,挥着手叫道:“营中不得斗殴!你们快别打了,马大哥,快停下!”
      那厮死死瞪着马勇武,狞笑道:“那怂货,你相好的来了,你今日是丢定了脸——”
      马勇武涨红了脸骂道:“莫说脸了,拼上这条命,也断不能坐视你辱骂大人!”
      这营房里的如今大抵都在练兵,一时也没人发觉这边打了起来。木昔略略一想,冲到安达恢那手下身后,两手紧紧一搂他腰,用力往后拖着,大喊道:“你们快停手罢,莫打了!”
      打架时拉偏架许是谁都经历过的,马勇武霎时明了了木昔的意思,趁这人被木昔坠着,动作不够灵巧,大吼一声,一拳狠狠落在他脸上。这人被打得一个趔趄,带的木昔也一个趔趄,手一下没拽稳,险些没歪坐到地上。他好像被猎兽的夹子夹到的野兽似的痛呼一声,转身就来抓木昔;马勇武忙一拳把他打倒在地,叫道:“大姐快跑!”
      木昔早跑出去三丈远了,转头骂道:“谁是你大姐,我年纪还轻得很呢!你撑住,我去叫人。”说着跑到最近一处有人站岗的地方,道有人斗殴,喊了人来把他两个拉开了。
      曹将军方带人从北门回来,闻讯赶了来。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也没发话,手下一位副将道各打几下板子罢了。却偏偏那安达恢好似整日尽盯着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要跟他过不去,说话工夫也带了人来,指着马勇武便骂:“好小子,是你以下犯上?”又指着把他那手下按在地上的两人道,“放了他。”
      木昔仗着曹将军在身边没人敢动她,故作愤慨道:“这人不过是个兵,马勇武可是伍长哩;且这厮话里还辱骂曹将军,分明就是他以下犯上。”安达恢的目光立时扫了过来,木昔忙往曹将军身后躲了躲,小声道,“将军,我可不敢骗你,说的都是实情,不信你问马伙长。”
      曹将军一手持戟,空着的一手往后拍了她下,她这才不吭声了。
      接着就听安达恢笑了两声,颇不以为意地道:“老曹啊,你手下的兵造次也便罢了,女人也没大没小的。我跟你说话,轮着她插嘴了?可见是管教得不严。”
      曹将军道:“大人教训得是。”
      木昔稍稍探了探头,见安达恢咧着一嘴黄牙笑着,摸了摸自己下巴,两眼往她身上一扫,道:“不若都交由我替你管教管教罢?”
      “不必劳动大人,些许小事本将还处理得来。”曹将军不卑不亢地一抬手,微一转头,斜了木昔一眼,低声斥道,“滚回屋去,回头再收拾你。”
      木昔知道他是给自己台阶下,忙道:“是。”说罢忙一道烟跑了。
      后来听闻马勇武到底挨了板子,安达恢手下那个护卫却是什么事都没有。曹将军跟她说起这事时,手里不住地摩挲那空香囊,很有些烦闷的模样。木昔便知他心里已狠狠记了那监军一笔了,不由心下得意,却又忙撒娇撒痴宽慰了他一番,哄得他露了笑模样。
      他心里如何想,私下里如何使绊子,面上待那监军却仍是十成十的客气;那监军也是个不灵光的,一日日的好似觉着曹将军好欺侮一般,总是对自己手下十二分的纵容。
      木昔冷眼瞅着,不到一月的工夫,他手下百十来人里已有小一半被那曹将军笼络了去;余下的多半嚣张跋扈,整日不把军纪放在眼里,对营中诸人吆五喝六,来日这曹将军若使手段扳倒了监军,当是没他们什么好果子吃的。
      安达恢本人亦是四处添乱,且每每见到木昔便要调戏一番。曹将军为此没少帮木昔解围,事后找了她不少晦气,譬如抬着她下巴左右细看,赏评了半晌后说她:“也不是天姿国色,怎么那姓安的偏偏总盯着你?”
      木昔眨眨眼,委屈道:“自然要怨将军——监军大人今日听中原姑娘唱曲儿明日看西域姑娘跳舞,哪里像是缺女人的?分明是‘曹将军的都是好的’,便想抢来罢了。”
      曹将军闻言若有所思,却不再说下去,只抽出她头上那根仍是筷子削出的木簪,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嫌弃道:“好粗劣的刀工。”
      木昔自然不服,当即又寻了一支来,又拿了短剑来,非叫他展示下如何算得是好刀工才算完。好容易说动了他。却不料紧接着就有人来报,道大营粮草遭袭,虽早有防范,没叫人毁了粮草,却也没抓住那些个作乱的贼人,只看贼人逃窜的方向,猜着多半是那被围困的天策府里派来的。木昔闻言心里狠狠一绞,手中短剑剑锋一偏,剐蹭在手心里,留了又细又长一道血痕。
      曹将军很是镇定,道:“困兽犹斗。——粮草无事便好,退下罢。”
      却不料第二日一早安达恢便来兴师问罪,拿这事大做文章,口口声声说他曹将军的人玩忽职守,这方给了敌军可趁之机,又嚷嚷着要治他领军无方之罪。曹将军也不辩驳,赔着笑一声一声应着,又道过几日设宴款待监军大人,只求再给他一回机会,莫要禀报狼主,面具后透出的目光却是一丝一丝地冷了下来。
      狼已几乎被胡乱蹦窜的蠢狐狸逼急了眼。木昔心中大快,隔日听人说那公孙介、田辟土、耶律隆竟罔顾军纪白日饮酒,忙赶过去斥责三人。
      他三个自然不把木昔放在眼里,又喝得半醺,木昔喊了三五遍方喊听了。当中一个往她身后望望,接着便指着她骂道:“休要多管闲事!再……再吵吵,老子把你脑袋拧下来下酒。”
      他既唱红脸,另一个便唱白脸,道:“小娘子莫怕,陪大爷们喝酒来。”
      木昔心下厌恶,先往后退了两步好转身逃跑,才大声斥责道:“你们眼中还有没有军纪?如此肆意妄为,也不怕将军砍了你们的脑袋!”
      先前说话那个就道:“将……将军?屁!老子救过狼主的命,他姓曹的小儿还敢管到老子头上了?”
      唱红脸那个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一面朝她逼过来一面醉醺醺地道:“砍便砍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砍之前,先叫大爷快活快活——”
      木昔拔腿就跑,一路跑到中军营房外,才放慢了脚步,把酝酿许久的眼泪挤出来,低声抽泣着贴着墙躲进了里屋。
      曹将军正听手下副将向他禀报营防工事的情况,听罢又料理了些日常军务,也到了吃晚饭的工夫,便唤了木昔出来,问她道:“你怎么了?”她把那三人如何做的、如何说的都跟他讲了一遍。他果然不快,道:“不是告诉过你,少管闲事么?”
      木昔抹着泪道:“可他们这般不把将军放在眼里……将军的事,于我又怎能算作‘闲事’呢?”
      曹将军于是没多责备她,吃过饭出去巡视了一遭,回来后把她叫到跟前,从怀里摸出一物,道:“你受惊了,这个送你,权作是抚慰罢。”
      木昔只当又是短刀短剑一类,接过一看却见是支步摇,不由颇意外地抬头望了他一眼,接着又忍不住把目光落回这支步摇上来。
      说是步摇,却不似听闻中那般华丽,是颇小巧一支,末端一簇玉石雕就的桂花,又垂下来细细三根链子,坠着翠绿的桂树树叶,叶脉根根清晰,极是精致。
      木昔看得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却往回一递,道:“我不要。”
      曹将军没接,道:“为何?”
      木昔低着头道:“将军说过顾不得这些女儿家的玩意儿,那这定不是将军买来的,怕是攻城略地时抢来的。沾血的玩意儿,我不敢戴。”她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去看曹将军的脸色,见说完了他都没发怒,才稍稍放心了些。
      曹将军没生气,却也依旧没接那步摇,只是道:“这是洛阳宋家的孝敬,并非抢来的。”木昔这方将信将疑地缩回手来。他又道:“这簪上缀的是桂花。桂花别名木樨花,你又叫作‘木樨’,因此送你这一支。”
      木昔心里脸上一同热了下,低了低头,笑道:“多谢将军。只是……只是将军竟到如今还不知我名里的到底是哪个字。”
      “不是‘木樨花’的‘木樨’么?”曹将军奇道,“那么是哪两个字?”
      木昔走到桌旁,抬头看了看他,见他点头,便提笔在纸上写下“木昔”二字。
      曹将军凑近来看了一眼,就道:“原是这个‘昔’。你这名儿作何解?”
      木昔道:“我其实是个孤儿,婆婆捡我时我身上裹着桂花纹样的细布,便起了这个名。原是‘木樨花’那俩字的,因‘樨’字难写,于是换了这个来。”
      曹将军果真警觉,立时追问道:“竟是捡来的?你先前不是说,家中出了变故,原是要去投奔叔父的么?”
      木昔既然敢这么说,自然早想好了应对,当即不慌不忙地应道:“婆婆把我当亲孙辈养,她的孩儿,自是我的叔父了。”听得曹将军“噢”了一声,她便又满脸希冀地望着他,试探着问道,“将军,可我到如今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儿?”
      曹将军道:“你喊我无非是‘大人’‘将军’,问我名字做甚?”
      木昔便学着他的模样还口道:“将军跟人说起我来无非是‘杨氏’,又为何记我名字?”
      曹将军并不理会她,只瞅着纸上那两个字出神,半晌才冲她招了招手。木昔忙附耳过去,却不料刚凑到他跟前,左手就被他拉了起来。
      他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写了个字,木昔细细辨认过,是个“炎”字。
      曹炎?
      木昔心里默默念着,缩回手握紧了,手心里仍泛着微热的痒。
      说来也怪,这曹将军听闻能开三百斤强弓,可他指尖在她手心里划过时只比蘸满墨的笔略重,划得她心里好似吸满墨又干透的宣纸,皱了一道又一道。
      “还有一字。”曹将军摆好桌上的纸笔,道,“待我寻到雪阳再告知你。”
      木昔轻轻摩挲着左手的手心,小声嗔道:“将军故弄玄虚。”
      曹将军竖起一指在自己唇前比了下,低声道:“方才我写的这一字,除了我与鬼先生,也只有你知晓了,不准说与旁人听。”
      “是。”木昔应了,又道,“我恨不能只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连鬼先生都不知道呢。”
      曹将军微一皱眉,偏着头看了她片刻,才好似悟到了什么似的,带着几分笑意慢慢地道:“你这模样倒像是吃醋……可他是个男人啊。”
      “吃……呸!”木昔霎时涨红了脸,一转身钻进里屋去了。
      这夜她破天荒地没帮曹将军铺床或是脱铁甲,拿被子捂着头,早早睡着了。因而第二日她醒得格外早,睁眼时天还未亮,曹将军还睡着。她蹑手蹑脚地起了,对着镜子好好梳洗了一番,折腾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挽好了头发,又把那支步摇插在了上头。
      她从小到大拢共也没戴过几回发饰,十五岁前是拿裁衣裳剩下的花布条子扎个辫子,十五后则是拿支木簪随意一挽。如今她对着那面小小的铜镜总不由摇头摆脑,发髻上垂下的坠子轻轻晃着,碰出细碎的响声。
      镜中人的脸色被那暖黄的桂花也映得更暖了些,她听到屋里的动静起身时走路都不由放端正了几分,不蹦跳了,也不做贼似的蹑手蹑脚了,而是好似名门闺秀般挺直了腰,两手托着换洗的衣裳一小步一小步挪进屋去,柔声道:“将军起了?”
      曹将军正站在床头四下望,也不知是找她还是找衣裳,闻言竟惊了下,狐疑地眯了眯眼,把遮眼的头发往头顶随意地一捋,看着她道:“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木昔喜滋滋地走上前来,把衣裳放在床上,轻轻扶一扶发髻,拿起最上一件外袍抖开来,做足了端庄模样,道,“我来服侍将军穿衣。”
      曹将军一摆手,拿起衣裳三下五除二穿好了,道:“既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便别学旁人的做派了,看起来倒不伦不类。”
      木昔霎时被打回了原形,低头撇撇嘴,“哦”了一声,一面将铁甲抱过来,一面又摇了摇头,摇得那步摇叮当作响。她心里直痒,到底忍不住轻轻扶了下发髻,道:“将军,你看,好看么?”
      曹将军抬手捋一捋那三根坠子,又沿着她脸颊轻轻摸了摸,微微一笑,道:“好看。”
      木昔闻言跟着也笑,还没来得及低头,嘴都已咧开了;可接着曹将军眼中便透出几分促狭来,又补了一句,道:“比斐……鬼先生那条老狗好看。”
      “谁在意他长什么模样?”木昔不料他还记着前一夜说的话,顿时窘迫起来,分辩道,“我气的是将军年少时我不曾见过,许多事发生时也未陪在将军身旁,跟将军可说的自然少了。他却……我连将军爱吃什么都不晓得,鬼先生想必比我清楚。”
      曹将军将胸甲套在身上,又背过身去,让木昔帮他系系带。他道:“行军打仗,能吃饱就不错了,还挑拣什么?我什么都吃。——今夜安达恢那厮又要设宴,我去作陪,你就别出门了。”木昔应了,他就往外走去,走了没两步却忽又停下脚步,叮嘱道,“若是他差人来喊你,你只管称病,不必理会。”
      听这话二人显是有了不小的隔阂,木昔心下暗喜,应过了就留在屋里,一边做些日常的活计,一边想着该如何往这已燃起的火上再浇一桶油——火还不够旺,最好要曹将军一怒下将安达恢杀了,或是安达恢忍无可忍将曹将军种种不忠行迹告到了安禄山跟前。如此一来,曹将军跟安禄山势必产生隔阂,万一宣威将军当真是曹将军的妹妹,闹不好还能借机劝曹将军带着麾下精兵归降大唐呢,岂不美哉?
      然后她想:这位曹将军虽是叛军,行事倒是端正,若真能弃邪从正那就好了。只是她武艺不精,在天策军中向来是极不起眼的,师姐师妹要么武功比她出色,要么模样比她标致,却不知到时他是否还把她放在眼里了。
      她如此胡思乱想了一日,入夜时备好了醒酒的淡茶,便往外屋桌前坐了,随手拿了本书翻着看。刚看了没几页,就有一人从外头掀开半扇门帘,道:“杨姑娘,大人请你过去一趟。”倒是武牢关守军的服色,但看着眼生。
      木昔心下疑惑,于是先多问了句,道:“是大人叫我不要出门的,如今怎么又喊我去?”
      那青年拘谨地低着头,道:“大人叫我来传,却不曾说过为何。——杨姑娘,请。”
      木昔迟疑了下,到底还是理理发辫起了身,跟着他去了安达恢住的那间营帐。
      这营帐格外好认。旁的营帐里灯火昏暗,这一间却是门帘缝里透出的光都亮得好似引路明灯。隔了十数丈,木昔便遥遥听见里头传来的丝竹之声;再走近些,便听见年轻姑娘的歌声,清脆又悠扬。她听着便不由放轻了步子,只觉腊月的冰天雪地里,骤然开了一朵又一朵娇柔的花。
      只是这花开在狼牙军的军营中,着实是糟蹋了——正如木昔进到那暖得如同春日的营帐时见到的:那日她见过的两个姑娘一个抱着琵琶、一个端着玉箫,站在营帐当中,薄而轻盈的衣衫勾勒出婀娜的好身姿来。而正座上坐着的却没几个好儿郎:上座是油光满面的安达恢,一旁除了曹将军外,竟还有公孙介等三个莽夫,当中调戏过木昔的那个挽着衣袖露着半条手臂,看着那俩姑娘,哈喇子都几乎落到了地上。
      真是糟蹋了。
      木昔心下厌恶,却不敢在脸上显出来,只规规矩矩地先朝曹将军行了个礼,又转向安达恢行礼,道:“见过将军,见过大人。”这当里曹将军脸朝着她,略抿了抿嘴唇,除此外竟是不动声色。
      “老曹说你病了,可我瞧着这不是好端端的?”安达恢道,“小娘子莫不是躲着本监军?”
      一听他这几句话,木昔就知道方才那青年是假传将令来的,心中暗道不妙,却还是低着头,不卑不亢地道:“妾身岂敢放肆,着实是身子不适。只是将军叫了,便是再不适,哪有不从命的道理?”
      安达恢闻言哈哈大笑,道:“想来这些日子老曹调教得不坏,如今你竟这般乖巧。本监军瞧着喜欢,不若你别跟他了,跟了我罢。”
      这话着实欺负人,木昔抬眼去瞥曹将军,却见他不瞅自己,也不吭声,只端起酒抿了一口。她心下冒火,一时又不知如何回话才好全身而退,索性低头不言。好在紧接着便有厨子送了菜来,她忙往一旁站了站,让出门来。
      安达恢靠在椅子上,咧着一口参差不齐的牙,两眼朝她看着,却不时又往曹将军那边滑一下。好似没发觉她故意不答话,他一摆手道:“厨子下去;小娘子,你送过来。”
      曹将军是指望不上了,看这般情形,他是再会明哲保身不过的一个人。木昔只得自己拿主意,把手心里的汗往衣角擦了擦,道:“是。”说罢深深吸了口气,从厨子手里接过托盘,绕过那两个仍在弹琴吹箫的姑娘,一步一步踩得极稳,慢慢走上前去。
      待到了桌前,她将菜盘往桌上一放,即刻抽身后退,奈何还是晚了一步,那安达恢手一伸,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不由分说地把她揽到了自己腿上。
      木昔大惊,尚未醒过神来,那厮便得寸进尺地往她胸口摸一把,笑道:“你家将军就给你穿这般衣裳?只当他待我吝啬,不料对自己的女人都不大方。”
      若说吃亏的是她,可这话却是说给曹将军听的,想来就是要激怒他。木昔心里明明白白的,可身处当中时总是难以自已,因而营帐里升腾的热气并心底狂怒先一步上了头,一时她也顾不得细想什么,翻脸斥道:“大人自重,放开我!”
      安达恢揽着她肩膀的手紧了紧,另一手又去拨她步摇上的坠子,道:“这簪子成色差得很。你若跟了我——”
      这帐里的灯好似都被风吹得晃起来,忽明忽暗。木昔咬紧了牙,浑身发抖,两手却极是稳当,不待他说完这话,一把拔下那步摇,照准他喉咙狠狠捅了下去。
      两人贴得极近,她出手又甚是突然,安达恢自是躲闪不及,只奈何她肩膀被揽着,手上使不出全力,那步摇尾端又是磨圆了的,这一下戳在他喉咙上,竟未戳出血窟窿,只戳得他往后一仰,手一松,“嘎”的干呕了一声,惹得两个姑娘丢了乐器,失声惊叫起来。
      这一击若是取了他狗命也便罢了,奈何他没死。木昔自知闯了大祸,却也无暇多想,只趁势挣脱出来,趔趔趄趄地绕过桌子,无措地朝曹将军看过去。只一眼,她尚未透过那厚厚的面具看清他眼中的神色,就觉头上遭了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一头栽在地上。
      有人一声赛一声高地嚷嚷起来,两耳畔嗡嗡作响,她听不分明,亦顾不得想什么,只撑着地爬起来,用力甩甩头,摇摇晃晃地要往门外闯。可还未跑两步,便被人一左一右粗暴地架住了,接着模模糊糊听得安达恢的咆哮声道——
      “拖下去只管打,最好打死!”
      木昔朝着曹将军的方向抬起头,可脑袋仍疼得很,眼前花花绿绿的一片,她还未看清他如今的神情,便被拖着进了凛冬狂刮着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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