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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775大历十年除夕 ...

  •   这年冬里冷,雪连着下了有一个月,路滑难行,因而曹开远腊月二十九抵家时,他冬月底寄出的家书才刚到了两日。
      这一年是从行伍中磨练过来的,见过的、经过的事也着实不少,开远的性子比先前沉稳了许多,虽觉心头总平伏不下来,待到了家门前却还是略住了住脚,把斗篷上沾的雪片抖了抖,又紧一紧扎头发的发带,这才抬手拍了拍门。
      院里一阵脚步声,接着就听里头人道:“来了来了。”说罢清了清嗓子,才又道,“谁啊?”
      先道“来了”再问是谁,开远一想就知这该是自家二弟,忍俊不禁,却也只略扬了扬唇角,应道:“我。”
      门后头的动静响了一半便停了。接着就听弘节道:“哥?大哥?”开远“嗯”了一声,弘节却不再开门了,转而拔腿疾奔而去,扯着一把少年人独有的沙哑嗓子嚷嚷道,“娘!娘!我哥回来了!宁妮儿,大哥回来了!”
      开远又觉可气又觉可笑,先前还端着几分架子,现下也端不住了,伸手推了下门,扬声道:“曹弘节,把门开开再喊人,你哥还在外头冻着呢!”
      小院里一下子热闹了,脚步声响起来,弘节跟曹琅喊着“哥哥”,一前一后扑来开了门。一年未见,三人变化俱是不小:他如今已不大长个了,却比先前壮实了些,几日赶路,脸颊上也生出些胡茬,正朝着青年的模样靠拢;弘节像他先前那般又瘦又高,许是长得太快了衣裳赶不及做,穿着他的旧衣裳,手腕还露了一截出来,冻得通红;曹琅长得最多,个头高了,头发也长了,如今十岁过半,虽还梳着小丫头的发式,却已隐隐显出几分少女的清丽来。
      开远看得欣慰,两手抄到曹琅腋下把她提起来掂了掂,笑道:“沉了些。”又把背着的行李解下来往弘节手里递,道,“这个拿进去,里头有给你俩的好东西。咱娘呢?爹没在家?”
      “娘就在门口立着看你呢!爹买肉去了,你回来的倒是时候,正赶上吃好的。”弘节一指,手按着开远后背往前推他,又絮絮道,“大哥,你可是不该,当日留那么一句话就跑了,一家子急得找了你有半个月,爹头发都白了。而且我估摸着你二月里走,三月怎么也该到了天策府了,怎么十月里才来家书?娘日日哭夜夜哭,好险没立个牌位给你。”
      开远已知自己当时所为不妥当,闻言就红了脸,一抬头见娘亲正站在屋门口抹泪,本就瘦小,如今愈显得单薄了。他鼻头一酸,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拜倒磕了个头,哽咽道:“娘,娘,你怎么瘦了这么许多?儿子知道错了,你可要保重啊!”
      杨氏抹抹泪,却又笑起来,像他小时候一般拉着他的手进了屋,端详了一回他的模样,又摸了摸他斗篷下的铁甲,道:“这一身甲沉不沉?这衣裳怎么像是洗不净的模样……是了,娘也不曾教过你洗衣裳。一会儿先去换一身,我把这身给你洗了。”又佯怒道,“你这孩子,既要回来,信里头也不说一声,我只当你要留在军中过年了,新衣裳也没给你做一件。”
      开远笑道:“府里发了冬衣,加上上回娘托人送来的,够穿个三两年了。”又招呼弘节把那一包行李放在桌上,解开来一样一样往外拿,道,“这是一位朋友处得的袖箭,给二弟使的;这是我回来前去洛阳城里买的扇坠子,成对的,将将好爹娘一人一个……买不起好的,不值几个钱。”
      饶是他如此说了,杨氏拿起那一对玉坠子看了看,还是疑道:“你哪来的钱?我瞧着里头还有缎子……头一年的军饷折下来,也不过够你买这一对坠子了。”
      开远挠挠头,笑道:“娘看得仔细,是有匹缎子。这是上回随军剿匪得了功劳,上头赏了两匹,我也用不上这么好的,就拿了一匹回来给宁妮儿做衣裳。另一匹……另一匹送了人了。”
      那缎子上头织着如意纹,很是大气华贵。曹琅看得眼都亮了,轻轻地摸了几回,先嘱咐道:“娘,收在我的箱子里成不成?现下还想不出做件什么。”待杨氏笑允了,她才记起来往开远怀里扑,连声道,“大哥,我想你了!上回给你的信你看了不曾?你回信迟迟不到,只当你把我忘了呢。”
      开远还未开口,正瞅着那缎子发愣的弘节却忽一扬眉毛笑起来,挤眉弄眼地道:“行军打仗的,几个人用得上这样的好料子?娘,你该往天策府去一趟,看看那一带哪家有漂亮闺女,新得了好缎子的……”
      “胡说八道,去!”开远霎时红了脸,呵斥一声,一巴掌拍在弘节脑袋后头,又急急分辩道,“莫听他胡揣测。天策府……军中……哪见得到什么姑娘家?”
      杨氏笑道:“旁的我不知道,天策府确是有女儿家的——云麾将军不就是天策军出身,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当还有位方将军,亦是女儿家。”
      娘亲一年到头都不怎么出白马县的城门,整日里相夫教子,如何又知道军饷跟天策府里的将军们?开远心里头有了些计较,却是不动声色,跟弟妹闹了一回,哄了一回娘亲,回屋去洗过澡换了衣裳才又出来。
      这时曹焰已回来了,方把肉切好交给家里婢女去煮,正捧着一碗热茶跟杨氏一起看那对坠子。开远定定神,一掀门帘进了屋去,先叫了一声,道:“爹。”
      曹焰抬头看他一眼,神色里倒透着欢喜,开口却是道:“总算肯回来了,不记恨你老子了?”
      他总要端出这般严父模样,再多挂念也非不肯显出来。原先开远不懂事,他这么一说,开远总要跟他顶嘴,父子二人难免吵架动气。如今离家久了,见得人也多了,开远一眼看出他挂念,就笑了笑,上前来给他磕头,道:“是儿子不懂事,叫爹娘挂心了。”
      曹焰清清嗓子,低头去看手里的玉坠子,道:“东西倒不坏。只是得的赏都花在这上头了罢?你自己怕是没剩下多少。——坐。”
      开远在下手坐了,道:“是没剩下几个钱,不过平日里衣食都是上头发的,倒也用不着自己的。”又道,“弘节跟宁妮儿呢?”
      杨氏道:“打发他们去后头周家送东西去了。他家如今就剩了孤零零一个太婆,人老了,无依无靠的,都喜欢热闹,他们得闲去陪陪她也是好的。”
      开远心念一动,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碗茶,一面喝着一面故作漫不经心地道:“原是这般……说来我们也常去一位太婆家里帮些忙,她家就住在天策府后门外头不远处,听闻家里头出了六位英烈,弟兄们都敬佩得紧。太婆自己也是个厉害人物,上回我们压塌了太婆家里的鸡窝,还被她拿拐棍抽了一回……”
      “咔哒”一声响,杨氏手里的茶盏盖子撞在了杯子上。她道:“你说的那位太婆姓什么?”
      开远道:“夫家姓杨,倒跟娘算是本家。莫非娘认得?”
      “随口一问罢了,我何曾去过洛阳?自然不认得了。”杨氏矢口否认,却是笑逐颜开,道,“这一回能在家住几日?”
      开远道:“上回剿匪回来高校尉问我想要什么赏,我道想回来看看家。因而这回能过了元宵。”少年人头回得了功劳,得意劲儿自然是遮不住的,爹娘神色里皆是肯定,他就讲了起来,是哪一处的山匪成患,他一个新兵又是如何被选了去随军的,又如何智取,如何得了功劳。
      这一遭讲了有小半个时辰,接着曹琅跟弘节回来了,两人问他,他于是又讲了一遍。直讲到了天色转暗的工夫,厨房里飘出肉香来,一家人摆了饭,吃罢又坐着说话,把开远离家这些时日里家里的大事、开远经的大事说了个遍。
      戌时过半,曹焰就跟曹琅还有弘节道:“都去歇下罢,明日不必早起。”又跟杨氏道,“你也先歇下罢,我还有些话,再跟开远说说。”
      杨氏横他一眼,嗔道:“早料到了,酒也温了一壶——不准喝冷的,他正年轻,你这把老骨头却受不住。”
      曹焰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这啰里啰嗦的婆娘,管得是真宽。”
      杨氏佯怒,伸手来打他,直打到他讨了饶,又跟开远道:“看着你爹。”这才回屋去了。
      曹焰又把婢女打发走了,这下屋里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原先他俩但凡碰到一处,总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上一回似这般对坐着说话好似已是十来年前了。一时两人都没开口,只各自倒了一杯酒喝。如是三杯酒下肚,曹焰才起了个头,两手一比,叹道:“想当日你刚生下来才这么大一点,如今也学会喝酒了。”
      开远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摸着自己脸侧的碎发,道:“冬里冷,轮值回来喝两口暖和。只是贪杯误事,一直不敢多喝,不知自己酒量到底如何……也常劝着弟兄们。”
      曹焰闻言一哂,道:“莫跟你老子说那些个场面话。想来旁人灌不醉你,你却未必就那般好心不去灌旁人。”
      开远亦笑了,倒了两杯酒,举杯道:“只灌过两个,也不是儿子亲自上阵……飞马营那两个小子忒坏,叫他们小小出个丑罢了。”又叹道,“小时候从书里学了‘坦荡’之类的字眼,就总看不起背地里使的手段,如今吃过些亏,才知爹原先教我的许多心眼实则大有用处。”说着又倒了一杯,道,“儿子敬爹一杯。”
      这些话倒不全是虚言:当日曹焰给他讲的譬如与人相处之道、对朝堂时局的琢磨、行军打仗时的变通,乃至驭下之术,如今他渐渐用上了,确是受益匪浅。只是他事后思来,心头纳罕总是更深一层:他爹这般见地,又有大志向,怎么这么多年来,当真就甘于做个武师了?
      他举杯看着曹焰,谢得真挚,却也藏着些旁的小心思。曹焰亦有自己的心思,一杯酒略在嘴边沾了沾,就放下了,眯眼看着他,“嘿嘿”一笑,道:“小子,你想灌醉了我?偏偏你老子亦不知自己酒量如何——最早学会防的就是旁人灌酒。”
      开远一惊,赔笑道:“哪能呢……”忙搜肠刮肚想着该如何辩白。
      “你才活了几年?往后心里头的事藏严实点,神色、小动作,样样都能卖了你。”曹焰朝外头看了看,见两边厢房都没亮着灯,略喝了口酒,就道:“你也大了,有些事倒也能跟你说说。这一年来你探得了什么、想问什么,统统说出来罢。”
      开远学得倒快,转眼工夫已捺下了心头惊诧,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我见过云麾将军一回——爹你应当听说过罢?她亦姓曹。”
      曹焰慢慢地抿了一口酒,垂着眼皮道:“如何?”
      开远斜眼觑着他神色,慢慢地道:“宁妮儿长得很像我们曹将军……”
      曹焰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却不往下说了,只是道:“还有呢?想必你探查的不止这一桩罢?”说着朝他举了举杯。
      “什么也瞒不过爹。”开远把杯沿矮下半寸跟父亲的杯子碰了下,喝了一大口,又道,“上回我等被罚去扫将军冢时翻看了二十年前我军的英烈簿,上头头一个名儿是……”
      开远说话的工夫,曹焰有一搭没一搭地抿着酒,如今似有些醉了,也不说话,只端起酒壶来往他杯里倒酒。开远只得喝了,放下杯子的时候目光落在父亲手背上,才惊觉父亲这双手竟比小时候记忆里那双瘦了不少,手背上青筋一根根的很是明显,隐隐已显出些老态。
      他一下子说不出话了,闷头又喝了一杯酒。这时才听父亲悠悠地道:“头一个就是你娘的名儿,对不对?她是天枪二营传令兵,当日派了外差,方到洛道,就听闻洛阳沦陷,急急赶回来时……落到了敌军手里。”
      开远方才那杯酒喝得急了,如今酒气上了头,又被这话猛地冲开了,直冲得他打了个寒颤。安史乱军自然不是良善之辈,他扭头看一眼里屋的门帘,总觉得不大敢信,又不敢再问下去,只是道:“那么爹你那时是……”
      曹焰嘴角扬起一抹笑意来,似是怀恋,又似是讥讽。他仍是挺直了脊背,就那般坐着,浑身上下却无端起了些肃杀之气,跟平日里的模样仿佛大不相同了。
      他道:“我?你娘是落到了我手里——我那时是狼牙军的‘山狼’曹将军。”
      开远霎时傻了眼,不可置信地看着父亲,半张着嘴,合不上了一般。
      他先前四处探查,从杨太婆说的事、从云麾将军的长相推断出娘亲跟父亲当年应当都是天策府的,却不知到底为何隐居于此,是以有了今日这番试探。不想父亲不是英雄,而是恶人。
      如此一来,父亲那份执念、那份对天策府的偏见倒是都说得通了。可偏偏又因这半年来的经历,他思来想去对父亲仍有不少敬意,一时间也没法子就把他跟个“叛军”想到一处去。开远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好了,索性闷头喝起酒来,喝罢两杯,刚要倒第三杯,手腕却被按住了。
      曹焰似是已看穿了他所想,笑他道:“莫喝了,脸都红了,仔细伤身。横竖我这把年纪了,你也不必担忧着有要你大义灭亲的那一日了。”又道,“去倒杯茶解解酒,听我给你从头讲起罢,省得你百般试探。”
      开远懵头懵脑地应了,慢慢起身去倒茶,却不慎左脚绊右脚,整个人都转了半圈,目光正落在香案后头的两个牌位上——不是旁人的,正是他从未见过面的祖父跟祖母。

      而父亲三十余年的坎坷就从与他们离别开始,从他少年时的那个冬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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