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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73大历八年小年 ...

  •   曹琅觉着大哥开远愈发像个大人了:个儿拔起来了,虽仍是瘦削,却也只比她爹矮了半头;力气也大了,几十斤的大枪说耍就耍,且耍得虎虎生风;最要紧的是有了主意,说话时愈发有了大人模样,头头是道的,一套一套的道理每每听得曹琅又是迷糊又是佩服。
      有个大哥哥自然是好,可有句俗话叫做“一山不容二虎”:她爹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如今开远主意大起来,又总跟她爹想得不同,两人就不大和气了。纵然二人都算得上沉稳,到了年下事多,难免也三天一大吵两日一小吵,不住地闹腾。
      譬如刚进腊月,开远就跟娘亲道:“过年的衣裳这么早做出来做甚?宁妮儿长得快,一日一个模样,到年下怕衣裳小了。”
      娘亲笑道:“这说的怕是你自己。罢了,我单把你的拿出来,过了小年再做。”
      爹却发起了脾气,一拍桌子道:“你娘给你们做了十几年的衣裳,你倒比她懂了?镇日里胡指挥,有这工夫不如好好练练你的枪法!”开远闻言也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父子二人一通乱吵,娘亲劝了半晌才劝住了。
      接着是腊月初七,爹跟娘商量说次日叫学徒们歇假——家宴是照开的,却不练武了,叫他们去市坊间逛逛,买些过年时带给家人的物件。
      开远道:“大的也便罢了。那些十岁上下的,若由着他们一窝蜂地跑出去,跑丢了如何?打架了如何?若跑去了乐丰坊又该如何?”
      爹闻言一眯眼,冷笑道:“你竟还知道乐丰坊了?”
      开远气得涨红了脸,跳起来骂道:“我不过一提罢了,你竟是胡乱揣测……如此说来你也知道里头是什么了,想来见过里头的胡姬!”说着说着就发散起来,道,“你给我听着,你若敢叫我娘不痛快——”
      这回是娘亲气得踹翻了椅子,把两人都骂了一通:“有你这么跟你爹说话的?你爹对我好得很,什么胡姬,更好看的你爹也见过,全不放在眼里的!”又骂他们爹,“你也是,孩子想得少了你怨他不周全,他想得周全了你又胡发脾气,哪有你这般当爹的?!”最后,娘亲令学徒们两两捉对,上街时须得大的领着小的,这才算完。
      此后父子二人足有半月没说话。开远是说不理就不理,爹却是在他看不见的工夫偷偷关照过他好几回。一众学徒不敢去触霉头,娘、弘节还有曹琅自己却都劝了不知多少次,如此一直磨到小年这日,爹终于先低了个头,趁兄妹三人在书房看书说话时,背着手走进来,往开远肩头一拍,道:“说什么呢?你在给弟弟妹妹讲书?”
      半月没说过话了,开远亦有些尴尬模样,装模作样地翻了两页书道:“是,宁妮儿有首诗不大懂,正问我。”
      曹琅乐得见父兄和气,忙道:“爹,我读李太白的《蜀道难》,有几句不大懂,大哥就给我讲了里头说的故事。大哥懂得真多,是爹教的么?”
      爹没说话,低头看了看开远。开远把目光移开了,却低声道:“这首倒确是爹教的。”说着把书又翻了两页,道,“这首也好,我好读这首,你们看看。”
      曹琅凑过去看一眼,见仍是李太白的诗,是一篇《侠客行》,就念道:“赵客……缦,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吴钩’是指刀,对不对,哥哥?”
      弘节摸了摸她的脑门,笑道:“对着呢。只是这篇讲侠客杀人的,你别吓得夜里睡不着觉就好了。”
      曹琅拂开他的手,瞪眼道:“才不会呢!二哥又小看人。”就接着念,“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如此磕磕绊绊念了一遍,倒也学了几个字。
      她念完了,就问爹这诗里头讲的是什么。爹却不跟她说,只道:“开远,你来讲。”
      开远瞥了爹一眼,就讲了一遍,曹琅见爹爹点了几回头,就知自己大哥讲得大致是对的,默默往心里记了。弘节在一旁跟着听,听罢叹道:“如今倒非乱世,不必‘救赵挥金锤’,倒可做个惩强除恶的大侠……”
      开远微微扬了下嘴角,道:“昨日你不还想做个征战沙场的将军?今日倒成了侠客了。”
      弘节道:“谁叫你也想当大将军?我横竖兵法武功都不如你,不跟你争便是了。”
      曹琅听得稀罕,道:“大哥想当将军?那来日得去考武举了,就像当日冯师兄一般……”
      “倒也不必。”曹琅发觉她大哥白净的脸颊有些发红,接着就听他慢慢地道,“天策府毗邻洛阳,离咱们这一带不远,来年募兵时我有意去看一看。”
      爹忽道:“这事你跟谁说过了?”
      兄妹三人说得投契,一时竟忘了他们的亲爹还在一旁,闻言都吓得一跳。曹琅跟弘节扭头看了眼爹的神色,开远却没抬头,拿细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胡乱画着,曹琅总觉着他这样像是在心虚。
      而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他又问了一遍,道:“你跟你娘说过这事?”
      “不曾说过。”开远慢条斯理地道,“总归是给你们挣脸的事……来日我若能成就一番功业,咱家门楣也可光耀些……来日宁妮儿能挑个好郎君。”
      曹琅听得跳起来去打他,道:“大哥说话好没羞!来日娘给你相看媳妇的时候,我就,我就挑个最丑的当嫂子!”
      三人都听得笑起来,气氛这才稍稍和缓了些。爹就道:“去也是成的,兵营里历练历练大有裨益,亦是积攒名望的时机。只是……”他朝弘节和曹琅略看了一眼,道,“去,出去玩去,我有话同你们大哥说。”
      弘节立时道:“宁妮儿出去玩去,我们男人说话……”话音未落头顶已挨了一巴掌。他忙拉着曹琅往外跑,道:“罢了,他们大人说话,咱们就不听着了!”
      曹琅总放心不下,一步三回头地到了屋外,就甩脱弘节的手,道:“二哥!你莫非不怕爹爹跟大哥又吵了起来?”
      弘节瞠目结舌,“啊哟”一声,道:“是了,这可如何是好?”又摸着脑袋想了一遭,就道,“有了:你在这盯着他们,若他们吵起来了就进去打岔;我去把娘叫回来。”
      曹琅应了,提着裙子跑到书房外窗根下那棵小桃树下头等着,不料还未站稳,就听屋里头父子二人已吵了起来,一个道:“爹,我瞧你是疯了,整日说这般胡话,仔细给全家惹来祸事!”
      另一个骂道:“逆子,逆子!祖宗遗训你竟是半字不往心里去!”
      开远道:“圣人言‘君君臣臣……’”
      爹怒骂道:“臣?臣?我算看清了,你就是个向人俯首称臣的材料!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砰”地一声响,不知是父子二人谁把砚台摔在了地上。曹琅一个激灵醒过身来,忙提起裙子从树下跑出去。
      这当里屋里父子二人的叫骂愈发激烈了,开远道:“我是块什么材料现下还不清楚,你年过半百只当个武师却是谁都见着的了。老匹夫,我再没出息也比你有出息,也知道如何算是行得端正,也不曾黑了心肝!我娘当年怎么就看上了你!”
      曹琅惊得大叫:“哥,你在说什么呀!”说着一头撞进书房去,却见两人已动了手:开远攥着拳头对着父亲的脸颊,父亲抬手扭住他手腕,伸脚一绊,就叫他跪在了地上。
      两人长得本就像,发狠时又皆是抿着嘴唇、微微眯着眼看人,一时间曹琅竟恍惚地想得岔到了别处,心道:“现下爹爹看着大哥会不会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只一瞬工夫,她又回过神来,又急又怕,忙冲上前去拦在爹和开远当中,抱着爹爹的腿哭起来,道:“爹,哥哥知道错了,别打哥哥!”
      方才开远被父亲制着,百般挣扎也站不起来,如今忙趁势爬了起来,梗着脖子道:“我错哪了?我没错!”
      爹一挽衣袖,猛地往前迈了一步,拖得曹琅都跟着挪了一截。他指着开远道:“去祖宗牌位前头跪着,跪到知道错了为止!一日不认错,一日不许吃饭。”
      曹琅吓得大哭,抽噎道:“哥,你快认个错啊,快说你知道错了。娘去买糖瓜了,一会儿……一会儿就有糖瓜吃了,我把我的都给你,都给你!”
      开远头回理也没理自家妹妹,冷笑一声,丢下掷地有声的“我没错”三个字就转身去了堂屋,垫子也不拿,直接往地上一跪,挺直了腰杆,再不肯说话。
      曹琅只得转向父亲,求道:“爹爹,你今日好凶,像大老虎了……你别罚哥哥了,别罚哥哥了!”
      她求了几十遍,爹却是半点不肯松口,还道:“若再替他说话就连你一块罚!”
      曹琅长这么大还未被爹爹责骂过,一时都觉得眼前这个阴沉的男人不是自己的爹爹了,是阎罗殿里走出来的罗刹。她又是委屈又是怕,小声抽泣了几声,一听到娘亲的声音就忙跑出屋去,扑到娘亲怀里放声大哭,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成。
      娘亲也不多问,轻拍过她后背,就拉着她大步进了屋,又去拉开远。开远却犟着不肯起,娘亲气得拿手指使劲推了他脑袋一把,就拉着曹琅进了书房,兴师问罪道:“做什么?我半日不在家,你就把这家里闹得鸡犬不宁!他要去投天策如何?孩子有志向是好事,总好过那些个整日里只知道吃花酒的!”
      爹嘴角一抽,皮笑肉不笑,道:“哦,倒还忘了你了。怪道这逆子口口声声的‘大唐’‘天策’,原是有个好娘亲!想来嫌我没本事的话也是跟你学来的了?若看不上我,早几年何不求去,当时年纪轻,还好找个下家。”
      娘听得直瞪眼,最后不怒反笑,道:“你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什么,也不怕孩子们听了笑话。我何曾嫌你没本事了?我嫌你我还给你生了养了这么三个孩子?且别的也罢了,你的能耐我是知道的,谁若说你没出息,我头一个不答应。”
      爹的这才消了些气,却朝开远一点头,道:“这逆子说的,你说怎么办罢。”
      曹琅已吓得呆了,好在娘亲给她爹她哥劝架时倒没忘了她,现下还蹲下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她忙抓紧了娘亲的衣袖,哭着讲了开远方才的胡话,又道:“哥哥非说他没错,可爹说了,他若不认错就不许吃饭……哥哥要饿死了可怎么好啊?”
      娘听得直皱眉头,于是又拉着她去寻开远,好言劝道:“你爹有些话是不中听,我一会儿说他;可你也不大对,那般激他做什么?尽是气话。快起来,我方买了鱼回来,秋芳已去烧水了,一会儿喝鱼汤。”
      开远涨红了脸,跪着不动,娘推了他两回,他才嗤笑一声,道:“他既那般大本事,不若起兵去罢,还当什么武师?最好一刀斩了我祭旗!”又道,“娘,你莫非竟觉得他那些胡思乱想有了道理?”
      又是“起兵”又是“祭旗”的,曹琅听着只觉天都要塌了一般,吓得又哭起来,不住娘亲怀里钻。娘亲也生了气,搂住她,厉声斥道:“这话岂是能乱说的?再不许说这话了!你既觉得自己有理那便跪着罢,说来说去你爹本事到底不小,家里买粮食的钱尽够使了,把你喂了个饱……我看都把你撑着了!”说罢使劲往他肩头拍了两下,拉起曹琅往里屋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朝爹恼道,“明知他现下正是没定性的年纪,偏招惹他做什么?都把宁妮儿吓着了!你出去,莫再招惹他!”
      曹琅紧紧依在娘亲身边,又哭了好一晌才停下来,心里头头回觉出“愁”是什么滋味来。她止住了泪,绕到门口看一眼,见开远仍跪着,就回来问娘亲,道:“娘,哥哥不听话,爹是不想要哥哥了么?”
      “哪能呢,你爹说得也尽是气话。”娘亲朝窗外望着爹爹练枪时的背影,微微笑了笑,忽道,“宁妮儿,你可知‘成王败寇’?”
      曹琅不知娘亲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来,却也应道:“大哥给我讲过。”
      娘亲张了几回口,却都没说出话来,半晌才道:“你大哥的话叫我想起些往事来……你爹也不易,虽不必事事顺着他,却也莫像你大哥那般说些浑话了,那是往他心里头捅刀子呢。”
      曹琅点了点头,黯然道:“我知道了,就怕大哥还不知道……”
      其实开远许是知道的,也或许是娘找他说了什么——后晌时曹琅就连哭带打滚叫开远站了起来,傍晚时一家人都没什么兴致,草草吃过饭,各自回了屋,爹却是提了一小壶酒,坐在外屋里独自喝起来。刚喝了没几口,开远从门前过,忽转身进来了,一摸酒壶,就恶声恶气道:“我娘说了,不叫你喝冷酒。”
      曹琅正把门帘掀开个缝偷着看,就见爹愣了愣,接着把手里的酒杯放回了桌上,长出了口气,直吹得他自己脸侧已显出些花白的头发微微一拂。他道:“听你的就是。去,睡觉去。”
      开远垂着眼皮打量了他一回,打嗓子里低低地“嗯”一声,扭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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