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时光》曼睇

5、他她

　　他来的时侯，正是傍晚。
　　红丸西沉，绮霞满天。
　　她久在床上动弹不得，不免心躁，唤丫头开了西窗，就着暮日，哗啦啦地心不在焉翻一本画册。
　　门本是开着的，他进门之前，仍在门上轻击三下。
　　“咚咚咚”
　　她漫不经心抬起眼，带了微微的诧异看着他。
　　彼时陶玙笔直地站在门畔，一只手微微曲着，不知握的什么，待走近才发现，那是一束霞草，繁皓点点，恣意万千。
　　见她望来，他微微绽一个笑意，倒叫她愣了一愣，脑海里立时浮现先前小婉婷予他的那般形容。
　　“你衣上有血，我和小梅混身上下地替你找伤口，寻了好半晌才知道，哪里是你的血，原是他为了抱你下来，自己新近缝的伤口也不顾，伤口裂开大半，蹭上的。”
　　念及于此，她不禁一阵尴尬，他手上那“不堪一击”的缝合倒也是拜她所赐。
　　“现在瞧来，气色好多了。”他缓缓走近，低声轻道。
　　“原是些皮外伤，也没大碍的。”她回道，说完，顿了一顿，复而又道，“倒是你，听说伤口裂开了。”
　　他却像浑然未闻，将那束霞草轻轻放在床头桌上，嘴边噙了一丝笑意，低声道：“这花品种极多，虽不是最美的火烈鸟一类，但比起这花园里能找到的花种来说，也算凑合。”
　　许是晨间落了雨，那小小的一蓬上蒙雨受泽，泛星点点，也煞是好看。
　　侯问贤微微一动，放了手里的画册，倒有些想去摸一摸那一蓬的我见犹怜。
　　嘴边还笑道，“医院的花就是这样摘完的，无怪开会时那几个园丁总在抱怨。”
　　听她玩笑，陶玙微微一笑，应道，“那几个园丁若是知道，这是送给侯医生的，想必也是乐意之至。”
　　这番恭维倒也不错，她听在耳中也觉无比熨帖，于是笑道，“先前还不觉，陶先生真会说话。”
　　陶玙也不客气，在床侧的椅子上坐定，接过丫头送上的茶水，轻轻一撇，道：“真心话，谁都会讲的。”
　　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倒弄得她脸上一热，忙岔了话道：“第一次见你那日，我以为你是打架斗殴受的伤，所以下手有些失分寸，倒欠你一句抱歉。”
　　他含笑道，“不怪你，原是我自己没有说清楚，不过——”
　　他话锋一转，继而笑道，“若有下次，还请侯医生手下留情。”
　　她听了不禁一笑，“你这人也奇怪，还指望自己再受伤一次？”
　　夜色渐合，半明半晦的灯影间，只见她巧笑倩兮，声若风过，直沁心脾，他倒觉得，如这般得沐春风，便是再添一道伤口，也不算枉了。

　　陶玙离开时，恰逢大嫂进来，刘敏章八面玲珑，亲和有礼地将他送出，转过头来便对了她眉飞色舞。
　　“我就说啊，这世上也不仅他陆时照一人，但凭我小妹这家世风容，什么世家公子配不得？”
　　侯问贤无奈一笑，道：“大嫂，你都说些什么，这是之前一位病人，这次我受伤恰逢上他，便帮了我。”
　　刘敏章会意一笑，道:“这两人之间的事，不都是你帮我我帮你的。我见这位先生挺拔清浚，比陆时照那胡天胡地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
　　“大嫂！”她轻声嗔道。
　　“好好好，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嫂嫂也只是想让你明白，虽然你大哥一心促成陆侯两家，但这也不是非行不可的事情，最后如何，终归要看你自己心意。”
　　“这我知道，嫂嫂放心。”她低低应道。
　　陆侯两家相交多年，早在双亲在世时便萌发两家之间的秦晋之想，侯见毓掌家之后，于公于私，都与陆家相互关照，她与陆时照的婚约虽未明说，但也已成为众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刘敏章平素里一向唯大哥马首是瞻，难得她说出这番肺腑之言，侯问贤不禁有些感念，当下坐直身子，挽了她的一只胳膊，笑道，“嫂嫂在家里忙了一天，晚上还要来医院操心我，真是辛苦啦。”
　　“在家里也不过动动嘴皮子的事，哪里辛苦，倒是你，这一整天的躺在床上，闷也要闷坏的。不行，我晚上再与你哥哥商量一下，今早接你回家休养，家里至不济还有廊池花园，也可让下人抬了你散散心。”
　　侯问贤闻言有些不禁，道：“拿躺椅抬了我，这不跟苏州老园子那些叔公姨婆们一样啦，我可不干。”
　　刘敏章连声应道：“好好好，只要你把这伤养好，怎样都依你。”

　　秋去冬来，伴随枯黄褪尽，凛冬渐至，侯问贤的腿伤渐愈，侯见情不许去医院上班，她便随了庞荔茵、秦琳等几个手帕交百无聊赖地去逛百货公司。
　　“幸得受这一场伤，不然平素里你哪有心思和我们闲逛。”
　　秦琳巧笑道，她身量小小，秀致的小嘴涂作娇艳欲滴的模样，一颦一笑，摇曳生姿。
　　“受不受伤，我对你秦大小姐的邀约有哪一次拒绝过？”侯问贤笑回。
　　庞荔茵本在一旁整理衣裙，闻言说了一句，“我可作证。”
　　秦琳一嘟红唇，“你当然作证，都快变侯庞氏，成一家人了。”
　　庞荔茵笑道：“哟，我怎么听这话有些酸溜溜，问贤不还有一个哥哥吗，不然你嫁了来咱们也作一家人，可好？”
　　秦琳性虽开朗，毕竟是女儿心性，当下便羞红了脸有些不依，“你这人！怎的满嘴胡说！”
　　侯问贤笑道，“我三哥风流倜傥，也不算辱没了你，考虑考虑？”
　　秦琳一向是口齿伶俐，锱铢必较，当下却有些哑然。
　　侯问贤心里一动，隐隐猜到什么，一个眼神便使向庞荔茵，两人正正准备岔开话来，便听了秦琳清脆的回话。
　　“这满城的人谁不知道，侯三哥向来是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我何德何能，可令浪子回头？”她说这话时微微笑着，但无论怎么看，都能从那笑意中瞧见几分苦涩。
　　庞荔茵心中不忍，忙出声道：“都是我的不好，乱开玩笑，妹妹可愿原谅则个？”
　　秦琳闻言一笑，“原谅也可以，但你要拿出些诚意来。”
　　“那还不简单，今日你尽管看尽管买，不论多少，皆算在我账上，可好？”庞荔茵笑道。
　　侯问贤一揽二人，道：“这可不妥，今天你们陪我逛，买的东西，自然应该算在我头上。”
　　秦琳微微一笑，“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不是周末，百货公司人不多，三人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便走到一家服装店门口。
　　“进去看看吧，我二嫂昨日说，这家店新入了一些巴黎时新的款式。”秦琳对穿着向来是再讲究不过，当下便提议道。
　　不想方进了门，便瞧见里面的人，她立时有些后悔。
　　店内灯火通明，偌大的沙发上端坐了一位丽人，并几位妈子丫头。
　　明眸善睐，楚楚幽致。
　　风闻已久，侯问贤弟一次见到唐双霜时，心里立刻便想到这一句话。
　　彼时伊人坐在沙发上，怡然自得地翻着画册，侍立一旁的店员仍在喋喋不休的推荐。
　　“唐小姐您骨骼纤秀，气质出众，我们这次新进的许多款式，都适合您。”
　　唐双霜不过略略一翻，手指点点，便道：”除了这几件，其他的都替我包起来。”
　　店员自然是喜不自胜，连声应和。
　　见此情形，庞荔茵站的略近，便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好大的手笔，我道是谁，原来是‘乐游园’的唐老板。”
　　此话一出，众人侧目。
　　机灵的店员立时迎了上来，满面堆笑，道：“庞小姐，秦小姐，好久不见，又漂亮了！咱们小店新入了许多款式，试一试？”
　　侯问贤向来深居简出，因此对店员的忽略也不以为意，只是静静立在一旁，去看离她并不远的唐双霜。
　　庞荔茵的话，带了浓浓的挑衅，她也听见了，闻言不过侧过头淡淡一暼，波澜不惊中，又侧了头去，并不在意。倒是她身旁立着的那几个家人，面色不虞，仿佛立时便要发作。
　　恰时，试衣间内闪出一名店员，对着唐双霜连连致歉，“真对不起，您要的有一件衣服现穿在另一位客人身上，她也定了那一件，不然您再看看其他款式？”
　　唐双霜闻言一笑，露出颊边不大不小两个梨涡。伊人一笑虽美，却令那店员感到丝丝凉意，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便听见她身后立着的一个四十多岁妈子骂道：“瞎了你的眼！也不知道在跟谁说话！”这话颇有些指桑骂槐之意。
　　继而，又听她们中另一名年纪较轻的小丫头出声，“是怎样的客人，穿在身上了，便不能脱下来么？”
　　那店员一听，面上立时有些难看，话也不知如何回。
　　庞荔茵素来是火爆性子，见她们一行猖狂，当下便要上前，却被话音打断。
　　“算了，不过是一件衣服，既然师妹喜欢，让与你便是了。”声音如珠落玉盘，铮铮清亮，回味无穷。
　　那试衣间本隔了了重重帷幕，此刻被一双柔荑拂开，分花拂柳一般，翩翩走出一位玉人，身量匀称，清眉秀目，恰如一支箭荷，亭亭孑立。
　　“虞净芝。”身后的秦琳低低说了一声。
　　侯问贤不由细细观赏起这位三哥绯闻里的女主角。
　　她穿了一条天青的长裙，藕臂纤纤，凝脂如玉。
　　见了是她，唐双霜娇俏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师姐，从小到大你让我许多，现今又让了我，怎好意思？”
　　虞净芝面色如常，道：“既让你那么久，多让一件也无妨。”
　　唐双霜微微一笑，也不再说。
　　倒是她身后那妈子低声说了一句，“不过是个过气的衰落货，也敢谈让不让。”
　　这话粗鲁，满堂骇然，那几名店员更是呆立当场，不知如何反应。
　　虞净芝脸色未变，轻轻回道：“不必拐弯抹角，你想说什么。”
　　那妈子冷冷笑道，“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昨日随我家小姐陪陆公子赴宴，瞧见侯三爷身边陪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嫩花儿，那一个得意劲儿，比之您当日也是不遑多让。”
　　“不知比之你家小姐现今，又是如何呢？”
　　未等虞净芝回话，侯问贤便抢先说道。
　　那妈子对她们一行早欲发作，此刻趁势便破口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庞荔茵早就按捺不住，斥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知在跟谁说话！”
　　她少时突发奇想，寻了几个外国老师练过一年的女高音，此刻吵起架来，中气十足。
　　秦琳微微冷笑，开口道：“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位是侯公馆的四小姐，岂是你口中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姐’能比的？”
　　那妈子显然是有些吃惊，一愣之下，便去瞧唐双霜。
　　唐此刻转了头来，直直瞧了这位先前不曾注意的侯四小姐，面上满满的不以为然。
　　见她打量，侯问贤微微一笑，对了呆立一旁的店员，道：“你们不必为难，将这店里新入的款式都替我包起来，钱嘛，侯见情和陆时照的账面，各挂一半。”
　　店员乐得有人收场，见唐、虞二人并不反对，便连声应和，几人动手，当下便开始收拾起来。
　　唐双霜面色微动，那妈子见主人不虞，立马又道：“我们先来的！凭什么卖给你！”
　　“哼——”侯问贤本是极冷静的性子，此刻也不禁笑出了声。
　　实在蠢。
　　于是，她慢声道，“凭什么，就凭这家公司的董事会上，有我侯问贤的一席之地。不知，够不够？”
　　这家公司里，侯家是第二位的股东，而当初定董事代表时，侯见情有心讨好她，便替她做主，领了一份从不参与的虚职。
　　“不过——”侯问贤微微一笑，到：“你们说的也对，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的道理。”
　　她唤了唤店员，笑道：“这些衣服包好后，都替我送到虞小姐府上。”
　　虞净芝本静静站在一旁，闻言一愣，立时便想要推辞。
　　侯问贤早便料到，当下抢先说道：“我与哥哥都是虞小姐的戏迷，一点心意，还望你不要推辞。”
　　此话一出，虞净芝双唇微动，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唐双霜冷冷一笑，温温柔柔地说道：“好一个温馨场面，侯小姐，今日受教了。”说完，便带了家人起身离开。
　　侯问贤反应也是极快，还未等她出门，又是一句话出了口，“唐老板不必客气，要扮上流人，你须学的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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