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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回到周庄 ...

  •   第六十章

      从孙老板那里再也问不到其它想知道的内容了,葛生离开了纸坊街,按照孙老板说的方向,往北出发。路线跟葛生原来想的差不多:先过了河,然后向北去那里,只是现在葛生更清楚了沿路的村庄,和具体的路程远近。
      快到渡船码头的时候,葛生远远望见了花戏楼前的两根大铁杆,铁杆顶上的风铃,在没有风的寒冷中静默着。
      葛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大关帝庙的门前,今天这里比较热闹,这时候大门敞开,不知道什么人家雇了人,来来往往地搬货物,有搬出来的,也有搬进去的。
      葛生看到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自己也跟着进去,从这里看到的关云长塑像,跟当初和红芍一起在戏台上面看到的明显不一样,从高处看到的灵动鲜艳,在这里都是威严和凌厉,让人不自觉地想拜倒塑像脚下。
      穿过那个小角门——今天那门是开着的,走进廖红芍住的院子里,里面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劈头问一句:“我家新夫人昨天才刚刚住进来,这院子里都是年轻女人,你是来做啥的?”
      葛生慌忙赔礼:“我是来寻一位故人,走错了地方,打扰了,打扰了”,一边抱拳,一边后退着出了门。
      还是那个小院子,被包养的女人却换了,谁知道将来还会换了谁呢?
      葛生出了花戏楼,再不耽搁,坐了渡船——半年前这里还是一座石头修葺的大桥,两岸的人们还可以自由来往,现在却要花钱买了船票,才能渡河到对岸,有人提议重修大桥,但巨大的资金缺口无处填补。这世界就是这样:毁坏东西容易,再要修起来可就难了。
      过了河,葛生大步流星,快步疾行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他出生的地方。远远地,他看到一棵老树,枝干粗裂着,树上有一个大大的鸟窝,鸟窝和树干颜色完全一致,仿佛是一起等着葛生来看它们。
      大树后面有几间瓦房,瓦片依然完整地覆盖着屋顶,墙壁显出风蚀的痕迹,门前的地上,枯草按一个方向倒伏在地上,葛生用脚踩上去,感觉软软的。
      葛生看着这棵大树,莫名其妙地觉得亲近,走了这么久,人也累了,于是就坐到枯草上,背靠着大树,眯起眼睛,想歇一歇。
      葛生夜里只睡了一两个时辰,又走了整个一上午,现在是正午时分,今天温度比昨天高出一大截,冬日暖阳温煦地照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使得葛生眯起的眼睛不想睁开,人慢慢地进入到了睡眠状态。
      在葛生走近大树的时候,周庄就有人看到了。
      这里是周庄人不愿意来到的地方:那几间房子自从盖上,里面先是死了葛生的娘,然后死了葛生的奶奶,后来又死了葛生的继母郑氏,葛生的爹爹从那屋里出去,再也没回来,小小的葛生也被送了人,不知道结果怎样,总之,住这屋里的人,谁都没有好结果。人人都说这里闹鬼,甚至有人言之凿凿地说,见过郑氏的鬼魂穿着红衣裳,在这门前站着,当年参与过埋郑氏仪式的人,走路都绕开这里。
      看到葛生在树下睡着了,有人去喊周开宝。周开宝驼着背,走在前头,他的儿子孙子们、葛生二伯周开贵的儿子孙子们,周庄其他听到消息的人,都跟在后头,浩浩荡荡一群人,一起向大树这里走来。
      远远的,周开宝看到葛生坐在地上,头靠着大树,脸仰起来的样子,激动地喊:“老二,老二,你看,老四,是老四。”
      “大伯,你又糊涂了,我爹都过去三、四年了,你还喊他。”
      有年龄大些的人也跟着说:“是的,像老四,像你家老四。”
      这些人闹哄哄地到跟前了,葛生才听到说话声醒来,一脸错愕地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听到好像有人问“你是谁”的话,葛生迷迷糊糊地就回答道:“我是葛生”。
      “葛生!”周开宝马上在葛生的跟前蹲下来,伸手来脱葛生脚上的鞋子。葛生看着这人弯腰驼背的,年龄又大,大家都很尊重地拥着他在前面,也没反对,任由他脱了自己的鞋袜。
      周开宝把葛生的脚攥到手里,老泪纵横,带着哭腔说:“就是葛生,就是葛生,这个小趾头是那年雪地里冻掉的,伤口是我亲手给包上的,孩儿,你终于回来了……”
      四围的人议论纷纷“是葛生!”
      “是葛生!”
      “十几年前送人的葛生回来了,真好,真好”
      “我小时候还跟他玩过,他虽然比我小,但腿长跑得快,我们逮小鸡,我还撵不上他。”
      “我听五爷爷说过他,我没见过”
      葛生耳朵里乱哄哄地有人说话,内容也不能完全听清,但眼前这个老人情真意切,葛生觉得他应该是自己家的亲人,赶紧翻身跪在地上,用手扶住周开宝:“老人家,您可是我爹爹的亲人?”
      旁边一个壮年人过来,弯腰把周开宝拉起来,对葛生说:“葛生,这是你爹爹的大哥,你叫大伯,这些年来你大伯一直念叨你爹和你,今天你可算回来了。”
      认了大伯,葛生穿好鞋袜,几个堂兄弟拥着他到房屋门前。这房子多年没人进出,门锁已经锈死了,葛生随身带的有锤子,只一下,把锁砸开。
      屋里蛛网尘埃,宛若鬼屋。几个远门、近门的堂兄弟们一齐动手,转瞬之间,将屋里打扫出来,让人看着像个正在住人的房子。
      葛生一眼看到墙角有个小板凳,歪着放在那里,板凳的一条腿,被什么东西斜着劈断了,那半截断腿还在不远处的地上蒙着灰尘,这正是他梦里的那个断腿小板凳。
      周开宝止不住哭泣:“孩儿啊,不是大伯非要把你送给人家,是你爹非让我把你送走……”
      周开宝家的大儿子赶紧截住他说话:“你脑子糊涂了?送葛生走的时候,我四叔都死掉过一年了,你又往我四叔身上说。”周开宝就不再吭声,抓住葛生的手不放,抖抖索索地哭。
      周开宝这两年记性越来越不好,他怕葛生父子的事情大家都忘了,就在他的大儿子,也就是葛生的堂哥二十岁的时候,将周开禄和葛生的事情交代给他,反复叮嘱他:“要是哪一天,你兄弟葛生回来了,你好歹带他去老坟地里,给你爷爷奶奶,还有你四婶子磕个头。”
      堂哥并不比葛生大许多岁,关于葛生父子的事情,他只是听爹爹周开宝说过这些,如今葛生回来了,他马上就带着葛生去家族的坟地里上坟,用这消息告慰家里已故的老人。
      先在祖父母的坟前祭拜过,葛生刚起身,听到不远处有一个中年妇女哭喊着自己的名字:“葛生呀,葛生呀”,旁边有人告诉葛生:“这是大伯家的大女儿,你大姐,你小时候她常抱着你,还偷偷拿东西给你吃,你挨了打,她还来帮你出气,她嫁到旁边庄子了,八成是听到你回来就赶来了。”
      葛生赶紧迎着大姐走过去,到跟前,大姐一把抱住葛生:“我做梦,梦到你冬天没衣裳穿,冻得胳膊、腿都僵掉了,一句话也不会说,我怕你不在世上了……”
      大姐哭着,拉着葛生的手,问道:“到你娘的坟上拜了吗?”
      “还没有,刚刚给爷爷奶奶烧过纸。”
      大姐拉着葛生往旁边走:“走,拜拜你娘去,虽说你一出生,你娘就难产死了,你也没吃过她一口奶,但你娘从来没舍下你,一路跟着保佑你,你被恶婆娘撵到雪地里,是你娘引着你到她的坟上,睡到一块没有雪的土地上活了命,你在人家遇到千难万难,都有你娘保佑着你,这又引着你回了家,认了祖归了宗。”
      说完这些,大姐指着一个小坟堆说:“这个就是你娘的坟。”
      葛生跪倒在坟前,尽可能地用手和脸去贴近坟头,他看到坟头上一堆枯藤,那正是枯萎了的葛藤。
      有个声音在葛生的心底响起: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荆,蔹蔓于域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
      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夏之日,冬之夜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葛生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听到读这首诗的声音,此时,他努力地分辨着梦里的不同声音。现在心底响起的这个声音,不是长大后葛生那浑厚的嗓音,也不是幼小时葛生那清脆的童音,而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凄惨地在空旷的田野里低吟,整首诗吟完,只剩下喃喃的两个字:“葛生,葛生……”
      旁边人看到葛生整个人伏在坟头上的痛苦情状,女人们忍不住跟着大姐小声地哭泣起来,一些男人也流下了眼泪。
      一些人过来把葛生连拉带抱地弄起来,七嘴八舌地劝慰着,扶着他往家走。走了一段路,葛生定了定神,看大姐还在自己身边流眼泪,就伸手拉住大姐的手,问:“大姐,我爹爹那时候怎么舍得把我送人?”
      “你娘去世以后,你爹爹哭得差点死掉,后来,他到你娘的坟地里坐了一天,回家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啥也不干,就天天带着你,一口一口喂你长大,两岁就教你认字、写字,天底下没有哪个爹比他疼你更疼儿子的了。到你五岁的时候,家里存的钱快花完了,你爹爹就娶了你晚娘来家里照顾你,他出去做生意,临走时说好了少则半月、多则两月就回来,说最晚也要在过年以前回来,可他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一定是路上出了事了……”
      经过离葛生家房子不远的水塘时,葛生在塘埂上坐下来,其他的人渐渐离开,只留下葛生和大姐,并排坐在塘埂上。
      葛生看着大姐,听她继续说着那些陈年往事。
      葛生记忆里的画面都鲜活起来:那个锅盔就是在这塘埂上,曹百里给自己吃的,现在,曹百里已经满头白发走路不便了;白白的茅根也是这塘埂上挖出来吃的,可是在芍药花地头,曾经陪他吃茅根的女人永世不会再见了;挨打的痛感、对黑暗的恐惧,都起源于这里……听着大姐的描述,感觉这些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大姐,我爹爹给我娶的那个晚娘,后来哪去了?”
      “那个坏心肠的女人,你爹爹不回来,她不给你饭吃,打你,还偷人养汉子,老天有眼,她现世现报给人看,不长远就死了,埋到河汊子里了。”
      和大姐说了许久的话,大伯家的儿子们来叫两人吃饭,有许多人问候,葛生和许多人叙了辈分,确定互相的称呼,一直到晚上,葛生执意要住到自己家的房子里。
      当所有人都离开以后,葛生拿着蜡烛,仔细地照看着屋里的每一件物品:雕花的木床、散了架的纺车、盖在锅里的铜质碗盘,最后,葛生停在那个断腿的小板凳跟前,小板凳的旁边不远,有一把锋利的铁锹靠在墙上,虽然十几年没人用过,仍然能看出铁锹锋利的刃口。
      “大大,我错了,您真没打过我,我上次错怪您了,您老九泉之下原谅我。”
      “爹爹,您一定是被逼迫不得已,不然您和我娘那样恩爱,我娘只有我一个,您又是那么疼我、爱我,怎么会舍得丢下我不管?狠心把我送给别人家抚养?今天,我到我娘的坟上磕过头了,我今晚就把您带回家,埋到我娘的身边。”
      外面刮起了冷风,云彩翻滚着涌上来,白天的温暖瞬间就荡然无存,漆黑的村庄里,人们早早就进入了梦乡。
      葛生从锁好的箱子里,找了两条依然结实的被单,找了几根绳子,扛起那把锋利的铁锹,直奔陵西湖走去。
      天开始下起了零星的雪花,冬季枯水,葛生在黑暗里寻找着当初埋葬周开禄的那片芦苇。经过了一个夏秋,这里茂盛的芦苇都举着芦花,在夜里看来,哪一片都差不多。
      葛生在一丛丛芦花中走着,忽然,他感到腰间一热,低头一看,腰间的玉带钩发出晶莹的红色,他向前走了几步,红色黯淡下来,他倒回来又走了几步,红色又鲜明起来。
      葛生按玉带钩的指引,找到了那个土坡,用铁锹挖开,把骨头和大刀小刀都包在被单里,抗到肩上,一刻也不耽误,疾走回到了周庄。
      雪越下越大,葛生将周开禄埋好,自己躺在爹娘的坟墓上,这里是葛生刚刚挖的新土:“爹爹,娘,我们一家团圆了啊!”
      已经到了五更头了,远处有人家的公鸡,响亮地叫着。一夜没睡觉,又步行快走了七八十里地,葛生实在太累、太困了,听着鸡鸣的声音,感到又亲切,又踏实,刚躺下不久,人就一身轻松地沉沉睡去。
      雪越下越大,埋住了葛生新堆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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