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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二伯弃女 ...

  •   第四章

      郑氏哭的时间长了,感觉自己鼻子周围的皮肤发麻,双手的手指直往里抽,眼前好像飞过好多个暗影影的小飞虫,人连坐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自己知道,现在接过葛生递给她的碗,马上把这碗面条吃掉,是最正确的选择。那些难过哭泣后的晕厥,都是有人疼有人爱的女人的特权,她们知道自己昏厥以后有人会关照,便会任性地由着事情往那个方向发展,可是现在的郑氏,自己就算是死到了这个屋子里,除了六岁的葛生,还有谁会知道呢?
      认识到自己再哭一会就有可能晕过去,郑氏自己止住了哭泣,擦干眼泪,把葛生递给她的碗接过来,端在手里:“按说我命不好,没出生在好人家,自幼爹娘就把我送到人家当丫头,挨打受气遭人白眼,原指望跟了你爹,这往后就有了好日子过,可现在你爹把我弄到你家来,就撇在这里,我也没处诉苦。你总该跟我不一样,你好歹是大家闺秀生出来的,就算你娘没了,你总该有个姥爷舅舅之类的,就是他们都不管你,在你爹这里,你也是个男孩子,又是头首无长的,第一个孩子,你周家总该有人来管你,总不能让你小小年纪,跟我这样一个没本事的女人一起吃苦。”
      葛生已经停止了哭泣,他看着郑氏把碗接过去,听着郑氏话说的恳切,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会不会像村子里有的人说的“或许没到外头了,回不来了”,葛生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葛生听着郑氏说完,站到郑氏跟前:“妈母,我爹爹没回来,家里有我哩,我很快就长大了,我长大了挣钱养活你。”
      郑氏刚来的时候,别人让葛生叫郑氏娘,葛生小嘴蠕动了半天,最后叫了一声“妈母”。这个称呼其实不是周开禄教的,周开禄只写了字教葛生“继母郑氏”,但小葛生自己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愿意叫郑氏为“娘”,他觉得郑氏是继母,又不是他亲娘,于是,就自己想了这么一个词“妈母”来叫郑氏。
      郑氏听了葛生的话,心里五味杂陈,也不去吃她的面,反问葛生:“葛生呀,我又不是你亲娘,你长大了,可真会养活我?”
      葛生:“我是男子汉,说话算数,将来我长大了一定养活你。”
      郑氏心里感到一点欣慰:“可是,你看现在,我们娘俩可管挨过今年五慌六月?”
      葛生:“妈母不要怕,咱家门口的杏子熟了,也能吃。”
      郑氏苦笑了一下,自己起身将面条倒回锅里,点火加水热了热,自己盛了一碗,给葛生又盛了半碗,两人相对着吃起来。
      吃了饭,人也有了力气,郑氏对葛生说:“你离我近点个,小板凳往跟前凑凑。”
      葛生“嗯”了一声,将自己坐的小木头凳子往郑氏跟前靠了点,也不敢靠到郑氏跟前,略略留了一点距离。
      郑氏说道:“我打小在家里也没做过多少农活,后来在人家做事,烧水做饭、打扫收拾、洗衣服、端茶倒水这些,我都会做,可我没种过庄稼种过菜,现在是大春上天的,我也知道该种东西了,种些啥呢?你爹爹也不知道怎样了,咱娘俩总要有东西吃啊。”
      葛生一边用手轻轻地揉着胳膊上的印痕,一边接上郑氏的话说:“妈母,我大伯和大娘都会种,我们到大伯家里问问他们,可好?”
      郑氏:“好,你领着我去大哥大嫂那里问问去。”
      葛生站起来准备出门,郑氏又把他叫了回来,郑氏用洗脸手巾给葛生擦擦脸,又找了一件周开禄的短褂子,穿到葛生身上,用一条带子从腰间系着,整个看起来,就像葛生穿了一件儿童长袍的样子,然后郑氏才拉着葛生的手,两人向庄子里走去。
      葛生家住的孤单,到村子里玩,也是葛生非常快乐的事。村庄里有和葛生年岁相仿的一些孩子,孩子们见面后是不需要大人介绍的,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交流方式,不论贫穷富贵,一见面很快就成为朋友,可以在一起快乐地玩耍起来。
      以前,葛生的奶奶还在,葛生的父亲也常常在家里,他们都会带着葛生到村庄里玩,那时候,葛生穿着他娘给他留下来的衣裳,这些衣裳通常都是绸布的面料,虽然旧了些,但还是比其他孩子粗布面料做的衣服,看起来显得光彩夺目,村子里的孩子们通常都让着他。奶奶去世以后,葛生到村庄里玩的机会越来越少,他若是去村庄里玩了,错过了饭时,郑氏就不再给他饭吃了。而奶奶去世后的这段时间,过年前后的冬天里,郑氏上午睡懒觉,不知道几点起床,家里的饭也没有个准点。更为可怕的是:如果葛生到村子里和孩子们玩,天黑了还没回家的话,郑氏就早早地栓了门,葛生回来晚了,在门口喊很久,郑氏才会给他开门。人在黑暗里,孤独地站在门口,等门开的那段长长的时间,使葛生感到无比恐惧,所以,他宁愿不到村庄里来玩,也不离开他自己的家。
      葛生带着他的继母郑氏,来到了周开禄大哥周开宝的家,周开宝住在周庄靠东头。在门口,郑氏小心翼翼地喊:“大哥、大嫂在家吗?”
      小葛生从郑氏的手里抽出自己的小手,一步就跳进周开宝的家里,周开宝家的大女儿、二女儿都在家里,看到她们,使葛生觉得很快乐,拉着手就“大姐”“二姐”地喊,两个女孩都很待见葛生,大姐拉着葛生的手说话,二姐转身去屋里给葛生找东西吃。周开宝也在家里,看到门口的郑氏,他自己往屋子的一堵墙后影了影,保持着自己和郑氏既能互相看见对方,又不至于两人呈现面对面聊天的状态来。
      在这里,成婚之后的女人会说:“小叔子是虎狼,大伯子赛阎王”,意思是说:在多兄弟家庭里的婚后女人,丈夫的弟弟——小叔子,在嫂子犯下不孝敬公婆等严重错误时,可以代替公婆,动手教训这个不懂规矩的嫂子,有的女人仗着新婚里丈夫对自己的喜爱,肆意妄为,等到挨了小叔子一顿揍,娘婆二家一理论,挨打活该,才懂得“小叔子是虎狼”这句话的厉害;而丈夫的哥哥——大伯子,是不允许和弟媳妇随意说话的,所以在家庭里,如果见了面,大伯子都会板出一副冷脸,装作威严的样子,看起来像个吓人的五阎王。
      郑氏看葛生和两个姐姐拉拉扯扯地玩在一起,不知道说事,自己只好开口问:“大嫂在家吗?”
      周开宝闷着声音回答到:“老四媳妇,葛生大娘去老二家了,你找她就去老二家里找吧。”
      葛生听见郑氏叫他的名字,不敢过分耽搁,接了二姐给他削好的一块红薯,拿在手里,和大姐、二姐告了别,出了门,就把另一只空着的手伸给郑氏,让郑氏牵着他,一起往周开禄的二哥——周开贵家里走去。路上,葛生把手里的红薯给郑氏咬一口,自己咬一口,等到周开贵的家时,这块红薯正好吃完了。
      在郑氏停留在门前的时候,葛生先进到二伯的家里。二伯家住的三间堂屋没有打隔扇,从中间的门进去,整个屋子里都一目了然,葛生看到二伯的女人,他叫二大娘的,正躺在床上,头上包了一大块布;大伯的女人,他叫大娘的,坐在床沿上,正说着话;葛生的二伯周开贵,站在离床不太远的地方,低垂着头颅,一声不响;而床边的地上,赫然躺着一个新出生的婴儿!葛生看到了这个婴儿动了动胳膊,极其细小的手指头往手心的方向蜷了一下,但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葛生心里想:“刚生下来的孩子,不都是大声地哭吗?这小人儿怎么不哭呢?”
      看到葛生娘俩,葛生的二大娘招呼说:“老四家里的,进来说话。”
      郑氏也知道二嫂的产期临近,正巧今天自己来这里碰上了,一边走进屋,一边说:“我来看看二嫂咋样了,这还是来迟了……大嫂也在这里啊”,郑氏这样说,让周开宝和周开贵的媳妇都不知道郑氏来这里的目的,特别是周开贵夫妇俩,以为这个四弟媳妇有心,专门来探望孕产妇的。
      葛生看着二伯周开贵头低得更低了,冷冷的脸几乎和地面平行,也不和郑氏打招呼,大娘从床沿上起身,过来招呼郑氏也坐到床边。葛生看见郑氏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婴儿身上,满脸都是疑问的表情,而此时的葛生,也正有这样那样的一大堆疑问,他迫切地希望自己的继母郑氏赶紧问一问二伯和二大娘。
      就在郑氏坐在床边,满脸狐疑地看着地上婴儿的时候,葛生听到坐在被窝里的二大娘说话了:“她命不好,托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早早的去,重新托生到一个富贵人家吧。”
      然后是坐在床边的葛生大娘说:“你也是心狠,这活咋咋的孩子,就不拾起来了。”
      葛生的二大娘又说:“我要像你那样,孩子稀,三四年的生一个,那也都能养得起,你看我,孩子稠,上下两个不隔属相,这连着有了五六个,实在是养不起啊!若是不管不顾把她留下,将来她要怎么活人呢?她要是个男孩子,好歹有条活路,像我们家老四,送给人家唱戏班子里,他也能进了高门大户,娶个大家闺秀来家里,给盖了房子,留了孩子;还有我们家老五,舍去给人家做个养老女婿,他是个大男人,到人家里就顶门立户,当家作主,有儿有女过日子。你说她是个女孩子,我们将来能给她觅个什么活路呢?给大户人家做丫头,舍给人家做个童养的媳妇,哪样不是眼泪泡饭吃?唉,与其等到看她受苦,不如现在不留下她。”
      葛生看到继母郑氏脸上的惊愕,慢慢变得平静,最后又有一些痛苦的样子,痛苦的表情在郑氏脸上纠结了一会,葛生看到郑氏弯下腰,伸手去摸地上那个倒霉的孩子。
      然后是葛生大娘说:“光着身子在地上多一会了,现在不中用了。”
      葛生又听到几个女人说了一些话,而他的二伯周开贵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自己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屋子里,头低着,看着地面,刻意回避着放着婴儿的那个地方,也回避着屋里三个女人的目光。这时候,葛生听到门外有孩子们跑过的声音,他知道,大伯家的两个小些的孩子,和他年龄相差不大的堂兄弟,以及二伯家的几个孩子,比他年龄大些小些的,可能都在外面玩,葛生对堂兄弟姐妹的兴趣,显然比对这些大人们高,听到门外孩子们的声音,立即跑出门去找他们玩,跑到门口,回头跟郑氏说:“妈母,等会回家的时候叫着我”,然后就没影了。
      葛生不知道大人们还会说些什么话,但郑氏临走的时候,真喊了葛生一起回家,这在以往是没有的。回家的路上,葛生问:“妈母,地上的那个小孩子到哪里去了?”
      郑氏回答道:“你二伯把他丢到南地里,喂狗了。”
      葛生又问:“我奶奶、我娘死了,都挖个坑埋起来,埋到土里,她为什么不埋到土里?”
      郑氏冷冷地回答他:“小孩子没长成,是不能埋到地里的,这样好叫她不恋这无缘之家,早早地转世投胎。”
      葛生继续问:“那明明是一个孩子,我二大娘为什么看着她在地上活活地冻死,也不把她拾起来?”
      郑氏:“孩子多了,个个都要吃饭,拾起来也养不活。”
      葛生:“那不能不生她吗?”
      郑氏没找到合适的词来给葛生说明白,“不能不生吗?”,是啊,能不能不生呢?可是,千年百辈子,这里的人都是这么活着,他们像兔子一样,繁殖力超强,没有人知道怎么才能不生,生下来的太多,少了几个对他们也无所谓,好比兔子,它们生来是食物链的底端,死亡一些也不影响它们的群体生存,但是,对于那一个注定要被狼吃掉的兔子来说,世界对它公平吗?就像周开贵家里刚刚丢弃的女婴,她是周开贵夫妻众多孩子中的一个,她的出生是不受欢迎的,她甚至没来得及好好地呼吸一下这人世间的空气,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放弃了生命,这对她,公平吗?
      郑氏不知道怎么跟葛生解释“不能不生她吗”?想到了兔子,就跟葛生说:“冬天你大伯二伯他们逮兔子,也逮到好些个,这些兔子被人吃了,还会有好些兔子活着,春天来地里吃草。”
      郑氏说的这些很管用,葛生立刻顺着这个话题说开去:“妈母,我们也喂个狗,等到冬天我就长大了,带着狗去雪地里逮兔子,逮到兔子,回来家给你煮煮吃。”
      郑氏从葛生的二伯周开贵家出来,就一直想一个问题:二嫂是一年生一个孩子,大嫂孩子稀些,也已经生了四五个,自己跟了两个男人,到现在也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难道是自己有什么毛病吗?她回想自己跟了那个糟老头子,总共夫妻生活不过三两次,还是各种拧劲,出不完的蘑菇相,后来老头子生病,她贴身伺候,和老头子睡在一起,但没有夫妻之实。想想自己跟了周开禄十几天,也是没有怀上孕,觉得自己跟不是个女人似的。
      郑氏忽然自言自语地说:“还好,我没怀上孩子,不然现在没有人养活,说不定要和二嫂一样,活咋咋地看着她死去,扔到南地里喂狗呢。”
      葛生说着逮兔子的话,听到继母郑氏这样说,忙回答道:“不要她死掉,葛生很快就长成大男人了,我来养活她,我来养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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