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边牧》银弋

78、第78章

　　戍涯慢悠悠地晃过来，显得很不情愿。

　　但作为一个俘虏，他没有说“不”的资格。

　　“得罪了。”于是，他冲谷悦心略一欠身，便用那锁链将谷悦心五花大绑起来，将她带离了小巷。

　　见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巷口，丹朱才转向连莺，目光灼热得似有一种拷问之意：“你在害怕什么？”

　　“没什么，大王。”连莺低下头去，声音也放得很低，“只是看不惯她对大王态度不敬罢了。”

　　丹朱的目光顿在连莺脸上，烤得她难受。她很怕对方会对自己说“你在撒谎”。果真如此，她一定会忍不住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但幸好，丹朱并没有这样问。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错了路。”丹朱望着眼前那轮即将落山的夕阳，眼神空洞，语气里隐着淡淡的惆怅，“但既然已经上了路，也就只能一直走下去。反正身为妖，不是杀敌，便是被杀。妖的宿命，就是不断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这也是累渊谷的铁律，不是吗？”

　　“您说得对，大王。”连莺很快表示了赞同，可语气弱得连她自己都感觉心虚。

　　可意外地，丹朱没有难为她，只是冲她笑了一笑，便转身离开了。

　　在他的身影即将在巷口消失之时，连莺听见他似是喃喃了一句：“人界可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小巷复归平静。

　　连莺沿着墙软下来，只觉自己的心在隐隐作痛。

　　其实，她原本并不打算对谷悦心如此激进的。

　　毕竟都是妖怪，她原本无意为难。

　　可是，谷悦心的话让她联想到了一些东西。

　　她想起那日在关押冥汐的牢狱，冥汐曾和大王说起的那些话。

　　那些话让她感觉不安。

　　而今再度听见，她下意识地便对谷悦心出手了——她只觉得，只要封了说这些话的人的口，那她害怕的事情就永远也不会发生。

　　“什么自负……什么悲凉的下场……”连莺喃喃地说，胸中忽地就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引得她背过身来一拳打在墙上，望着鲜血自墙面蜿蜒而下，“不会的……这都是他们胡扯的混账话……大王他，不会有事的……”

　　她有些失神地看着墙面，不知怎的轻轻转动起右手来，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然被绿色的烟雾悄然包裹。

　　“时间可以定格，岁月可以倒流……只要有心，玫瑰就不会凋零，星辰就不会凋落，一切都可以回到从前。未来……也就不再可怕……”她喃喃自语道，眼角忽然淌下泪来，打在干燥的青石地板上，一滴，又是一滴，像是在尘土中枯萎的花朵，转瞬化开，渐渐消失不见。

　　*

　　阳光掠过树梢，鸟儿在枝头愉快地哼着小曲儿，春风和煦，将妖界橘黄色的天空映衬得愈发温柔，使得在下方铺展开来的残酷画卷都跟着漫上了几分不真实的味道。

　　像是被阳光晃醒，林茂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觉得意识还有些恍惚。

　　经历一夜的睡眠，他身上的疲惫已然淡去，甚至都有些淡忘了前一晚发生了什么，可当他看见身旁酣睡的江自流时，便将一切都分毫不差地给记起来了。

　　他本能地想要摇醒江自流，却被理智给拦下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又没有什么急事儿要麻烦他。

　　而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此刻，自己的心绪似是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先前一直萦绕心头的孤独感与压抑感似是减淡了不少，让他整个人都跟着变得轻松起来。

　　偶尔和朋友聊聊天谈谈心事，似乎也挺不错的。

　　正出神，身旁睡着的江自流却在忽然间睁了眼，脸上一副吓坏的表情，就像在问这天怎么这么快就亮了。

　　“你醒啦。”林茂和笑着说，“我原以为你们都不需要睡觉的呢。”

　　“当然需要了。只是，我们一般都睡得很浅……”江自流脸上的表情变得懊恼起来，“该死，怎么一下睡到现在，睡得深在妖界可是大忌……”

　　“偶尔放松一下也挺好的呀。”林茂和安慰道。

　　江自流转动眼珠，朝林茂和望了一眼。在阳光的照耀下，他脸上的表情透着一种淡淡的别扭：“你们人类可真奇怪，总是想着照自己的意愿改变规则。就拿你来说吧，你怎么就能没心没肺地这么睡到天亮呢？妖界是个凶险的地方，可不是故事书里描绘的童话世界。”

　　“我知道。”林茂和知道江自流想表达什么，可语气依旧放得平和，“但你看，这会儿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嘛。也许是咱们昨晚战斗得太过激烈，把埋伏在附近的妖怪都给吓跑了吧。”

　　说到这儿，林茂和顿了一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语气显得小心谨慎：“流，我要去找师父了。师父还有最后一式要传授于我。等到通过师父的考验，我应该就算是暂时出师了。”

　　“恭喜你。”江自流脸上的表情一如往常地没多大变化。

　　他果然还是不会与自己同行。于是，林茂和只得试探着问道：“那……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吗？”

　　“你在哪个世界活动，就会遇到哪个世界的人。”江自流说，“如果以后我们的世界依然有所交集，那重逢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

　　说罢，江自流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天亮了。的确是该上路了。”

　　他看上去似是准备出发的样子，但在临走之前，他又折回来在林茂和跟前立定，现出一个微笑来：“对自己多点儿自信。”

　　“谢谢。”林茂和有些意外——毕竟江自流是如此毒舌，能从他嘴里听见鼓励的话，实在是足以叫人感到吃惊了。

　　江自流拍了拍林茂和的肩膀，又对着他笑了笑，背过身去。

　　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茂密的林叶之间。

　　有那么一瞬，林茂和觉得自己心上似是空出了一小块，可想到江自流前一晚说的那些话，他又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大家都在变强。”他暗暗地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我已经没有时间继续消沉了。就算在前方等待着我的依旧是漫无边际的黑暗，我也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前进。行动了，至少还有希望。若是止步不前，那怕是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甩甩脑袋，努力将那些阴暗的想法从心上抹去，往前迈出了脚步。

　　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觉得自己似是有了些微的改变。

　　也说不上来什么具体的原因，总之他觉得，这或许与自己上回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个男人有着密切的关联。

　　*

　　身上的锁链已经被解开，但谷悦心依旧没有脱身的机会。

　　她被困在一间阴暗的牢房内，项链也被连莺夺走，甚至对方还狠狠地揉乱了她的头发，就像特意为挫挫她的锐气似的。总之，她现在几乎不可能与外界有任何沟通。牢房顶端的一扇小窗透着微光，但她够不着也望不见窗外的景象。她也不是没试过伸手去碰牢门，可才刚一接触，她的手就被灼得又红又肿。显然，牢门早已设下了结界，还是特意针对她而设的。

　　这会儿，她已然彻底沦为笼中之鸟、狱中之囚了。

　　方才她虽然放了狠话，可对于林茂和究竟会不会来救她，其实她心里也没有准确的答案。

　　在这段爱情里，似乎打从一开始，主动的便一直是她。

　　虽然她自己也曾经说过，妖一旦认准了是谁，那就是谁了，可倘若深究，那也不过只是她用来宽慰自己的谎话罢了。

　　一段感情，若是双方都不主动，又怎么会有续写的可能呢？

　　她喜欢林茂和，打从一开始就喜欢，她渴望和他发生点儿什么，这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确定了的。

　　所以，就算那真的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单恋，她也依旧舍不得放手。

　　一开始或许是出于对他前世身份的仰慕，或许是幻想和自己恋爱的是那个声名在外的文墨仙君，可后来即便知道那不是，即便知道眼前站着的不过只是一个叫作“林茂和”的凡人，她对他的爱意也依旧没有分毫削减，反而较之从前更为浓烈了。

　　因为，若是他对她有意，那么眼前的这个男人便只属于她一个人了啊。

　　而后，即便火星渐渐黯淡，可只要她源源不断地投入热情，那么这段爱情便是在燃烧着的——就算真是单恋，她也不愿看见自己所憧憬的爱情就这般幻灭，沦为火光中渐渐熄灭的灰烬。

　　更何况，回忆里也有甜蜜的部分，他甚至都把自己介绍给他的母亲了，她的爱情又怎么可能会是一厢情愿的呢？

　　只是，一直以来，她总是让自己很忙——为鹤仙的嘱托而忙，为四界的危机而忙，为与林茂和有关的事情而忙。可其实她一直让自己这样忙碌，有时候却是为了逃避那个残忍的问题——茂和他……究竟爱不爱她？就算是爱，爱得又有多深？

　　一直以来，是她的忙碌让她无暇顾及这件事，让她就算被冷落，就算孤单一人，也得以不去深究，得以保持开心满足的状态，就好像无论是不是拥有爱情，对她来说都无足轻重。她随时都可以捡起回忆品尝爱情的甜美，也随时都可以放下爱情潇洒利落地转身走人。可是现在，她被囚于这阴暗的牢狱之中，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成，这问题便瞬间如一座大山般沉沉地压在她的身上，闷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谷悦心把身子贴紧墙面，竟然开始叹气了。

　　之前，她几乎不曾叹过气。

　　作为一个妖精，她一直都是乐观、积极，开朗到没心没肺的。

　　可是现在，她居然也学会叹气了。

　　正消沉，拐角处似是有脚步声传来，谷悦心立时绷紧神经，将身子坐正，脸上现出了警惕的表情。

　　借着从窗口渗进的微弱光线，她辨得那正是连莺的面容。

　　只是，这会儿挂在她脸上那轻慢、嘲讽又略略带着些得意的笑，实在让谷悦心感觉万分不爽。

　　“你来做什么？”谷悦心问，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不悦。

　　“来看看被困在塔楼里的公主在等待王子来救的时候，脸上会挂着怎样的表情。”连莺笑着说。但牢房里的光线太弱，使得她脸上的笑意朦胧到有一种不甚真实的感觉。

　　谷悦心别过脸去，不愿与她交谈。

　　“所以我猜对了，是不是？”可是连莺步步紧逼，“你那天那么说，不过只是为了逞威风而已，对不对？”

　　谷悦心将目光转向连莺，脸上的表情变得很难看：“奇怪了，你对我的感情问题这么关心做什么？看你也不像是有喜欢的人，这么取笑我难道能给你带来什么成就感吗？”

　　“这千百年来，妖与人的相恋，通常都不会有好结果。”面对谷悦心恶劣的态度，连莺却也不恼，“我们同为妖，其实不该互相敌对的。我只是觉得，能劝回一个便是一个。如果你是因为自己的信仰而选择现在的立场，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若是因为爱情，那我却是替你感到不值呢。”

　　谷悦心望着连莺的眼睛，眼神很深，深得就像要望进对方的心里去。她想起了一些事情，一些零散的片段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可是某个想法却开始在她的心里渐渐变得明晰起来。

　　“你看我做什么？”被看得不自在，连莺微微蹙起了眉头。

　　“不，你有心上人。”谷悦心忽然笑了，笑得尖锐，尖锐到似有一种讽刺之意，“你喜欢丹朱，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