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漫步者》枏木

23、第 23 章

　　“你想聊聊吗？”
　　聊聊。
　　云星的心随着敲击的动作而猛烈地震颤，她盯着完美契合与骨架的材料板停下动作，只高频率地眨着眼，一言不发。云一尘惴惴不安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风呜呜穿过，声音被真空和头盔阻绝，谁也没察觉到它的存在。不像弥漫的死寂，正使劲彰显着它的存在感。
　　云一尘几乎要放弃，他转过头看着手上摁着的材料板：“算了……”
　　“想，”云星下意识截断了他的话，过后才觉出别扭，“……聊聊。”
　　云一尘双眼瞪大，就差把“我没听错吧”几个字写在脸上。他反应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眼神开始找不到落脚点地乱飞。他双手无措地晃动，不知道是否要挪开一只手，好侧身看向云星。
　　云星半天没听见云一尘的回音，干脆直接扭头直视他加重语气去重复：“我说要聊聊。”
　　“……嗯。”云一尘吓了一跳，点头时差点撒开双手，头点一半就慌里慌张去压材料板。
　　目睹全程的云星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她从没看过成熟稳重的哥哥如此笨手笨脚的一面。抿抿唇，她抬手轻扯云一尘的胳膊：“没事，我这边固定住了，不用摁了。”
　　云一尘半边身子直接僵住：“……嗯。”
　　“不是你说要聊聊的吗？”云星松开他，拿着工具移过去，“那我们就聊聊。边干活边聊，把你背着的那块材料板拿过来，和这里固定在一起安装。”
　　云一尘乖乖地挪过去，按照她说的去做，悄摸看她：“你最近过的……”
　　“不太好，”云星举着作业器把两块材料板固定在一起，“我和奶奶又吵架了，然后我搬到车库睡了得有快一周吧。”
　　云一尘不作声地等着听她说下去。
　　“也不知道奶奶跟没跟你说，不管说没说你都知道吧，我们两个吵架的那几个原因，”云星撇撇嘴，“无非就是我又做了与宇宙飞行相关的事，修飞船啦、偷偷试飞啦、攒钱买零件啦、跑去图书馆看和考试无关的书——特指宇宙相关的书，之类的，反正只要但凡跟宇宙飞行沾边的我就不被她允许去接触，但凡被发现，她就会过来拼命阻拦，就好像不按照她想法活着的我应该被处以极刑。”
　　云一尘闭起眼，奶奶那令人窒息的控制欲他当然也了解，即使是远在Ａ星，他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压抑与不适。
　　“我只是不理解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阻止我去活我自己的人生，或者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歇斯底里。我明白她其实不是不爱我，也不是不爱爸妈或是你，但我鲜少能感觉到她的爱，”云星顿了一下，“我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要把爸妈留下来的痕迹抹去，照片、视频或者是物品，没跟任何人商量，她就这样自作主张地全部毁掉。那可是她自己孩子存在过的痕迹，如果不是北极星号官方坚决不同意删除爸妈的资料，或许现在一张爸妈的照片都找不到了。”
　　云一尘的睫毛颤抖不已。家里不是只有云星对奶奶的做法不满，他曾经找奶奶说过这件事，固执的老太太直接抄起手边的任何东西砸过来，让他滚。
　　“我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都可以，何况对他们的东西！”奶奶浑身颤抖，衣裙皱巴巴的，额角新冒出的两绺银发乱糟糟地支棱着，一点都不体面。
　　云星换了工具，开始把固定在一起的材料板安装在骨架上：“老爸曾经要考航空大学的时候她不也是不同意吗？轮到我了她也不同意，只有你考历史系她不反对。我看她根本就是自己不喜欢航天于是也不准我们喜欢。”
　　不是的。云一尘皱起眉，摁着材料板的指尖用力得发白。
　　历史系不是他的第一选择，他曾经鼓起勇气跟奶奶提起一回想学双学位，但老人凌厉的眼神让他丧失了继续争取的勇气。学校有奶奶的熟人，他犹豫再三，还是没报双学位。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梦想失之交臂。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选历史系啊？”云星不解地转过头问他。
　　云一尘避开她的眼神：“……因为，有趣吧，大概。”
　　云星对此颇有微词：“你自己都不确定？”
　　“……我，我没确定过什么事，”云一尘侧过头，扯了扯嘴角，“我的人生轨迹已经被规划好了，我只需要去走就好了。”
　　云星十分不赞同地看着他：“可是那样就没办法活出自己的人生了啊。”
　　云一尘慢慢地摇了摇头：“即使是那样，也可以活出自己的人生。在别人定的轨迹里行走的，是我。我会碰到一些人，我会去做一个个小小的选择，我会把这段轨迹留满脚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眼南河号，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我不像你，你有目标，有勇气，有彼此打开心扉的朋友。我不勇敢，甚至，有些懦弱，所以我没能有目标，也没有能下定勇气去对他打开心扉的朋友，我总是下意识地隐藏一部分自己。可能是习惯吧，我猜。”
　　“所以你会知道航空历史相关的知识，”云星了然，“那也是你做的小选择吗？”
　　云一尘笑容明显地加深了不少：“嗯。”
　　“那朋友呢？你没跟你那个同学说过这些吗？”云星继续安装工作。
　　“……没有。我，我不敢让他知道这些，我……”云一尘苦笑一声，“可能就只是单纯的对自己没信心吧。他人真的很好，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不敢对他毫无保留，我怕让他失望。”
　　“怎么会失望？”云星蹙眉看他，“那是朋友哎。”
　　“你看，这就是我们的不同，”云一尘挪开一只手，方便云星工作，“你不担心这些，但我就会担心。你就在Ｚ星长大，身边有不止一个好朋友，有大多熟悉的事物，有安定感、安全感，但我只有童江曼。所以我不能冒险，我不能失去他。”
　　云星半天没能说出话。她沉默地安好这半边材料板，转头看向她哥哥：“在Ａ星……你过得很不好吗？”
　　云一尘嘴唇蠕动，却说不出一个字。他强忍着，泪意却突兀地翻涌上来。
　　他没想过有谁会问他这句话，Ａ星的同学不会问他，没看见他隐藏起情绪的童江曼没问过，家里的奶奶只关心他的成绩，妹妹……云星早就不关心他了。
　　“对不起，”他鬼使神差地道了歉，“对不起，一直没能支持你。”
　　云星愣住在那里，举起的工具停在了半空。
　　“我害怕，害怕你受伤，害怕奶奶生气，”云一尘尽力绷住不让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眼睛像是没在聚焦，机关枪似的吐露心声，“我没想过困住你，我知道什么事、什么人都困不住你。我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爱你，但我非常非常的爱你，刚到Ａ星的那段时间你视频通话里的笑脸支撑了我好一段时间，我知道我们性格不同最终会分开，但我没想过分开会来的那么让我措手不及。我，我只是想说，这次回去以后，或许我们可以常联系，或者，奶奶不同意你做的事但需要监护人签字时，你可以来找我，我，我大概做不了更多，但我希望你能开心，奶奶那边我也会多去沟通，我想让你们都开心。”
　　他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
　　云星十分复杂地盯着他，眼里也蓄满了泪。她松开被她咬出印的下唇，几次深呼吸后小声地开口喊道：“……哥。”
　　云一尘憋了半天的眼泪直接掉了下来，砸在了头盔面罩内。他一抬头，那滴泪就顺着头盔面罩的弧度下滑，视觉上这滴泪像是正好从云星下巴滴落的那滴。
　　“哥，”云星嗓子有些哽住，她嘴巴两侧不受控制地下撇，委屈至极，“我好想爸妈。那三颗星星被毁了，怎么办？”
　　云一尘接住了扑过来的妹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我没办法抛下所有人，只为了那三颗星星放弃所有，但它就这么毁了，”云星边哭边说，“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但我还是在埋怨奶奶。我真的好想，好想他们。”
　　“我也想，”云一尘不停地抚摸她的后颈，“等我们回去，再拿漆重画一遍那三个星星，有各种角度的图片，可以复原的很完美。到时候我们给爸妈寄封信，他们说不定会趁我们睡着回来在星星上抚摸抚摸。”
　　“他们回不来了。”云星瓮声瓮气道。
　　“说不定呢，从天堂或者别的遥远的地方。”
　　“你怎么还信有天堂？我都不信了。”云星抬眼甩了甩头，把眼泪眨走，突然想起任务，扭头就开始安装材料板。
　　“你不相信了？”云一尘轻声逗她，“也不知道是谁小时候成箱成箱地写信，还让我去帮她寄给天堂。”
　　“那是那个隔壁的阿姨说的好不好，”云星盯着材料板缩脖当鸵鸟，“她当初跟我说的就是她要搬去天堂了，让我给她写信。”
　　“邱阿姨？”云一尘也想起来了。
　　云星点点头：“嗯。我那会儿还特别羡慕她能和文杉当邻居来着，问她她也不告诉我天堂具体在哪，就告诉我目的地写‘天堂’，说邮递员能送到，搞得我一直都特别佩服邮递员大哥。”
　　云一尘笑得肩膀直颤，尾音拖长：“噢？是吗？”
　　“嗯，”云星敲下最后一锤，眼神片刻地放空，“我都忘记那个阿姨姓邱了，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我就记得她特别喜欢收集枫叶，秋天就天天在街边溜达去捡落叶。”
　　“你帮她捡过，”云一尘回忆着，“你几岁时？四岁？五岁？应该上幼儿园了。那天奶奶有事送不了你，我送你去，你死活不愿意去幼儿园，非要拉着我去帮邱阿姨捡落叶。我坳不过你，又怕你出事，就只好逃学陪你一起去捡。”
　　云星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是吗？”
　　“嗯，你说邱阿姨帮过你一个大忙，所以你也要去帮她，”云一尘突然想起后续，“奶奶后来也去帮邱阿姨捡了来着。”
　　云星一下子扭过头来：“啊？奶奶？”
　　云一尘叹了口气：“对啊，奶奶，还不止一次。奶奶也不是很冷酷无情的，她知道咱俩逃学去帮邱阿姨捡落叶也没说什么。”
　　“哦，”云星嘟囔着，“我还以为她就是没有心呢。”
　　“云星。”云一尘正色起来，加重语气喊妹妹的名字。
　　云星蔫下去，盯着材料板：“……知道了。”
　　“回去跟奶奶道个歉，”云一尘看云星写满不愿意的眼神，缓缓说完，“是为你的态度，不是为你的梦想。跟奶奶聊聊，像咱们这样。”
　　“我知道，”云星又低下头去，“但这很复杂。”
　　“那要不要去试试？”云一尘歪头询问她的意愿。
　　云星没有直接回答他。她后退了一步，拉着航空作业带一点点挪回南河号。
　　云一尘没催促，只是跟着她往前走，走到半路，突然听见耳机里传来云星的声音。
　　“要。”
　　从左侧闯过来一束光，把他前面云星的背影染蓝了一半。他往左看，看见了这辈子都没看过的美丽“夕阳”。
　　云一尘用终端记录下这一刻，浅笑着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Ｙ说的没错，这里的太阳是个蓝色的燃烧球，记录它的照片绝对值得被当做和好的小礼物。或许那会成为世界上最好的和好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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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邱阿姨帮过云星的那个大忙就是帮她把散了的蝎子辫给重新编好。那天小云玩儿太野了，把本来绑的很紧的辫子都弄散了，回家时才想起前几天奶奶因为她头发散了大骂她的事（实际重点是她没学习出去玩了，但她只记住了头发散了的部分），于是跑到了一直很温柔的邱阿姨家请她帮忙，因为不想挨骂了。最后真的没挨骂，小云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头发被邱阿姨重新编好的缘故，于是时刻记着这份恩情。
但其实是那天邱阿姨打电话劝了云星奶奶好久，让她把对云星玩耍的限制放宽些。总的来说，阴差阳错，这份恩情倒是也没记错。
小云成长过程中真的碰到了好多温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