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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八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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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瑛仰头想要逼退眼中溢出的泪,可终究是徒劳,他一忍再忍,泪洒满襟。
很快,得知消息的延庆帝带着群臣浩浩荡荡而来。
陶满满七手八脚的将杨太后的衣裳复归原处,再赶紧拉着秦瑛站起来候在一旁。
“母后!母后!”
延庆帝如同一个寻找母亲不得的孺慕孩童,双眼泪光闪闪,脚步凌乱的踏进内殿,那面上的哀痛欲绝看上去比落后他半步的和亲王更深更重。
他似乎同样难以接受现实,在看到泪流满面的陶满满和秦瑛时,倏然顿住身形,抱着几分不置信问秦瑛,“七郎,母后、母后她真的...”
秦瑛恨极了他的虚伪。
事到如今,惺惺作态还有何意义呢?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自皇祖母身死的那一刻起,和亲王府与皇帝之间维持了十数载的表面和平就被打破,更何况,还有血亲之仇横亘其中,他不愿也不耐再配合延庆帝表演了。
是以,闻得对方询问,秦瑛绷着脸色未置一词,甚至还一脚踹翻身侧摆放着白瓷插瓶的高几泄愤,而后他眼含杀气地狠瞪延庆帝一眼就旋身冲出殿门,瞬间消失在人前。
陶满满见状惊如小鹿,勾缩着肩也不敢直面延庆帝的怒火,只是暗觑了和亲王一眼,发现他伤痛的表情之下难掩忧虑。
当然,她顾不得太多,怀揣着忐忑不已的心,赶紧追着秦瑛跑了出去。
秦瑛不加收敛的敌视,延庆帝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眸光暗了暗,面不改色的来到杨太后榻前,见之果真毫无声息,立时悲从中来,以袖掩面拭泪。
涌动的暗流,和亲王心知肚明,然而母亲骤然辞世的伤痛像一张大网笼罩着他,令他摧心剖肝,只能暂且将尚无根据的恩怨搁置一旁。
他二人泪洒当场,余下众人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脸上也不约而同的开始淌泪,使得偌大的阅江楼顷刻间便充满了嚎啕哭声。
话说当陶满满追赶秦瑛至阅江楼回廊尽头,放眼四顾,却不见其踪影。
她望着茫茫雨幕,惴惴难安,唯恐秦瑛少年冲动,酿下祸事。
这场大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不久云层散了些,天光变得明亮。
“满满,”就在陶满满彷徨不定时,吴宝仪趁着溧阳郡主与张贵妃议事无暇他顾,她偷偷溜了出来,小胖美人的眼睛也红红的,想是也伤心了好一阵,“七表哥他...”
陶满满心力交瘁得很,不欲多说,“没事,你同郡主先走吧,他会好的。”
杨太后虽然在曲江池病逝,然而延庆帝心里有鬼,未免和亲王父子悲痛过后查找证据,他假模假式的撒了几滴鳄鱼泪,又见雨势减小,随即便命人将杨太后的遗体运回大内,入殓装棺。
是以,眼下还穿红着绿的权贵士族们很快就得披麻戴孝进宫哭灵。
“你好生劝劝七表哥,先前在筵席上,慕容奚那杂碎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陛下求娶你,可让他受了好大一番刺激。”
吴宝仪忧心忡忡的,“哪想太后娘娘也突然薨了,七表哥只怕受不了。”
“娶我?”
陶满满的眼睛肿得跟金鱼眼似的,闻言惊得瞳孔都放大了,“我与他素不相识,他有病?”
“可不是!”吴宝仪仍是忿忿,“我估摸着是慕容杂碎嫉恨七表哥不成,便想以此来羞辱他。”
“不过你放心,和亲王舅舅搬出太后娘娘给你撑腰,慕容杂碎的奸计没有得逞。”
话虽如此,陶满满也恶心得仿佛吞了苍蝇似的。
吴宝仪见她神色不虞,悄声又道:“照目前的形势,那些个使团应当很快就会返程,这几日你在家中好生待着,莫要给慕容杂碎可趁之机。”
“嗯嗯,我明白。”眼见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陶满满张望了几眼,没有看到宋清彦的身影,于是叮嘱吴宝仪,“若是可以,你进宫后替我给哥哥传个话。”
“让他宫中事了回府后,到我家中来一趟。”
她非宗亲又非朝臣内眷,仅是一平民的身份,按规矩没有资格留守宫中为杨太后进孝,仅能凭心意私下悼念。
“我会谨慎着不让人察觉的。”
吴宝仪也晓得利害,小心应下。
陶满满几乎是最后一个离开曲江池的人。
此时的阅江楼已经恢复平静,檐下的琉璃绘彩宫灯被取下,换成了雪一般白的糊纸灯笼,摇摇曳曳,凄清苍凉。
她步履滞涩,一步一回头。
直到站在大门前,她看着走马灯似的从眼前闪过的街头市井的景象,蓦然生出一股不知何去何从的惶然。
眼睛又干又涩,已经流不出泪了。
只余难言的哀伤。
她抱膝蹲在原地,风声从耳边呼呼而过,不知何时万家灯火已经照亮,青石板上的小水宕映照出蒙蒙光影。
有人牵着马在她身前缓缓站定,“满满。”
她已经冷得全身发僵,可还是勉力仰头,在见到与之前判若两人,形容落拓且狼狈的秦瑛时,泪珠又倏然滚落。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没有嗔怪,也没有怨怼,只是夹着哭腔的一句简单陈述,几欲让秦瑛心碎。
他丢开缰绳,想去抱她,可念及被大雨浸透的衣裳半干未干,又迟疑着不敢上前。
最终还是陶满满撑着双腿站起来,伸臂紧紧圈住他的腰,“你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害怕...”
秦瑛到底情难自禁,用力将她揉进怀里,埋首在她颈间时,眼中也落下一行清泪,“对不起。”
“以后再也不会了。”
“嗯。”
陶满满语气瓮瓮的应声,想问他去了哪儿,可终是按下未提,只问道,“你眼下要进宫吗?”
秦瑛抿唇颔首,“我先送你回去。”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直接将人抱到马背上坐好,自己再翻身上去。
马头调转,蹄声哒哒的往通义坊去。
*
杨太后薨逝,且又在万寿节之前,时间点敏感又微妙。
可不管延庆帝内心作何想法,他向来以入孝出悌的形象示人,那么除了以隆重的国礼为太后治丧,他别无选择。
陶满满自四日前从曲江池回来,便闭门不出。
现今因太后大丧,举国同悲,各家各户都挂白幡,禁筵席歌舞,谨言慎行。
她不过是万千百姓中的一员,倒也不引人注目。
夜色昏沉,冷月清寒,星子零零散落,寒风将檐下风灯里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冰霜在草叶上缓慢凝结。
陶满满坐在卧房的圆桌前,单手支着脑袋无知无觉地打起了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身前的油灯灯芯燃了长长的一截,火光如豆。
梁嬷嬷手持托盘,其上放着一碗热气熏绕的鸡汤银丝面,她掀开帘子进来,摇摇头叹气道:“小娘子,若是困了就歇下罢。”
“已近午时,大郎君怕是仍不得空来。”
陶满满闻言一个激灵转醒,迷茫了一瞬,紧接着揉着僵硬的脖子迷迷糊糊道:“再有三日,太后娘娘就该出殡了。”
“一应的谥号,祭文等也有了定数,哥哥再如何三头六臂,难道都不能得片刻喘/息吗?”
“再说了,宫里现下的情况我都不清楚,也不好贸然递话相请,只能干等着了。”
梁嬷嬷将托盘摆放在她面前,又递上银箸,心疼道:“您连着熬了几夜,又时时忧心郡王,眼下可是清瘦了不少。”
“不是老奴多心,太后一去,那陛下会如何对待和亲王府,形势可不容乐观。”
“您若是熬坏了身子,将来如何有心力应对?”
前路茫茫,陶满满想到书中秦瑛的未来,内里就一片郁结,闻着香喷喷掺着葱花的面条,她是半分胃口也无,“哎,好烦。”
她愁,梁嬷嬷也愁,不大不小的屋子,可以说已然愁云罩顶,难见希望。
主仆二人一时无话,不多时,荔枝从廊下迈着小碎步过来,“砰砰”敲响琉璃窗。
梁嬷嬷起身去查看,将窗户推开一点缝隙。
荔枝的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表情有些激动,“大郎君和殿下一齐到访。”
梁嬷嬷闻言,倾身往前一看,果然见身着玄衣肩披黑斗篷的秦瑛和还未换下官服的宋清彦正绕过了屋角向卧房大步而来,她回身赶紧道:“小娘子,当真是郡王和大郎君。”
陶满满立即起身,快步出屋,还一面嘱咐,“嬷嬷,再多下两碗面。”
那头荔枝已经打开门将人请了进来。
秦瑛摘下兜帽,俊脸瘦削,眸光冷冽,让人陌生又熟悉。
几日未见,却恍若隔世。
眼前的秦瑛是他,又不是他。
过去他总是漫不经心的毫不掩饰自身的张扬,而现在却让人感觉分明是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可他的魂儿却浸在一团黑雾里,生气全无。
就好像杨太后没了,他自小赖以依靠的精神支柱也消失殆尽。
陶满满不禁为他的孤独凄惶而悲泗淋漓,方才还雀跃的心骤然缩成一团,声音也有些发紧,“进里间去吧,可以暖暖身。”
两人默然颔首,随她进到卧房落座。
屋角的炭盆烧得红堂堂的,空气里又带着女儿家独有的馨香,是温暖又使人沉静的味道,秦瑛多日来紧绷且惶惶不可终日的灵魂好似总算找了归宿,可得一丝苟且。
他面色稍缓,嘴角勉强扬了扬,“最近可好?”
他说着细细端详陶满满的脸,“听荔枝道,你这几日夜夜都熬至午时?”
陶满满不知怎么的有些心虚,“也没有啦,中途会睡个囫囵觉。”
她将秦瑛和宋清彦也上下打量了一遍,“你和哥哥瘦了好多,没有好生用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