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洛风流》泽上

3、习射

　　端祀下了早课就连忙跑过来了，胞妹不记事他总归是不放心的。况且他八岁了，夫子教的东西他也会，出的题目也早早写好了文章。

　　端和心里还是欣喜的，原主本身的肌肉记忆还在，握起毛笔也不陌生，小孩子的字说不上飘逸却胜在工整，光洁，不过并不像是女子惯习的小楷，似乎是台阁体。
　　她刚开始还揶揄着说看着挺官方，写得多了才发现根本就是台阁体。

　　台阁体不是官方使用的字体吗，原主一个小姑娘练这个干嘛，楷书纤巧秀丽不是更适合女孩子？

　　端祀来时就见胞妹趴在桌上握笔习字，不由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脑袋道：“又在习字了，你啊，也不练练楷书，非要跟我学什么台阁体。”昔日胞妹什么字也不习，母亲为她寻的字帖也不要，非要抱着他的帖子临。
　　端祀苦笑，若非台阁体是官方字体，也是入仕所需，他才不喜欢这显得雍容丰满的字体，也懒得习它。

　　“兄长，我想换个帖子临。”端和看着自己手里的字帖，清一色的台阁体，呆板无个性，她不怎么喜欢，还是趁早换个字帖吧。
　　“好。”端祀一口答应，反正母亲寻的帖子都在，胞妹喜欢那个就习那个。
　　“出去吗，是习射课。 ”端祀开口。

　　端和眸间顿亮，她现在还是适合这些，骑射什么的就刚好，要是让她一直跟着这些小朋友识字……她可能真的就不识字儿了。
　　慧正殿的生员除了读四书五经外还要学其他的五艺，礼，乐，射，御，数。下一节就是射艺课，慧正殿真正的学生并不多，这些课程都是一起的，只是夫子会依据每个人的年龄而有不同的标准。

　　射艺馆建在慧正殿外，等到两人过去，其他人也到的差不多了。
　　举目望去，少爷贵公子风姿卓越，少女们着各式彩色衣衫争艳，面容娇俏，螓首蛾眉，时不时的看看旁边的公子，霎时面染飞霞，笑声悦耳。
　　分明都是孩子，怎么看着有种少年少女的感觉。只是这个问题在脑中不过一瞬，端和便已了然，这里有整个燕楚的天之骄子，年纪尚小却都是优质蓝筹股，如今尚且年幼也没多少强烈的阶级尊卑，若是靠着慧正殿得来一桩婚事，何尝不是一件幸事，也难怪这些小姐们一个个的暗送秋波了。

　　“端祀 ，你今日来的迟了，还没来得及与你问好就上了早课，怎的，春光大好舍不得窝？”来人语气轻佻，说着就已经搭上了端祀的肩。
　　端祀一听就知道是他，也不理，这小子也不知哪里学的市井混话，没人理就拿他练话，也不怕尚书大人抽他。
　　闻人景才不管那么多，整个慧正殿他就喜欢和瑞王世子说话，谁让他的脾气对他的胃口。端祀这人精着呢，看着是个好相处的，其实根本不把你当回事儿，不过他就喜欢这样的人。

　　“这是郡主？”闻人景看着端祀拉着一个人过来，将其细细地瞧了一遍，挑眉道。
　　端和举目看他，十分疑惑，幸而端祀已经开口解释道：“礼部尚书之子，闻人景。”
　　“废话。”端祀懒得理他，难道他拉的除了胞妹还能有别的女子？
　　闻人景一个抽气，语气刻意，“啧，人人都道瑞世子是个好脾气的，看来也不尽然。”他不过是揶揄一句，怎的就直接成废话了，前几天还说他言语粗俗，到底谁粗俗。

　　端和被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听着一句疑问，当时也想来一句废话，她和端祀长得这么像他看不见吗。
　　不过她倒是第一次听兄长对人这么不客气，顿时弯了弯眉笑了一声，“兄长原来也会如此。”
　　端祀再成熟也不过是个八岁大的孩子，一直以来都是长兄做派，长兄如父四字诠释的炉火纯青，却是第一次被胞妹调笑，隽秀的面上当即有了一丝恼意，随即抬眼瞪了一下闻人景。

　　闻人景见怪不怪地无视，目光却对向了那笑出声的小姑娘，小姑娘长得娇俏精致，是即使在慧正殿娇女中也不会输的存在。只是待视线移到那双含笑的眸子，闻人景目光微微一滞，那小姑娘眼中似有星河日月，熠熠生辉，真的好看极了——端和郡主，似乎生了一双特别美的眸子。
　　闻人景唇角缓缓扬起，说起来这似乎真的是他们第一次相见。郡主以前不怎么来爱来骑射课的，而且传闻不是说端和郡主寡言少语，卑怯不喜言笑吗，百闻不如一见，倒是流言当真不能信。
　　端祀是，郡主亦然。

　　时间差不多了，端祀带着端和上了射艺馆，身后小厮恭敬地端着他们的弓箭。弓臂是上好柘木，纤细朱红，弧度自然。内侧贴牛角，外侧贴牛筋，上有繁杂的金色暗纹，还坠着表示瑞王府身份的坠子——权贵家小孩子的弓箭也精致的一塌糊涂。

　　端祀与其他公子站在前面，端和站在长公主端稚之右，尊卑身份一目了然。

　　射艺校场十分空旷，呈圆形，脚下石板刻着虎纹，围着校场四周呈方形排列的是各式的兵器，寓意天圆地方，也彰显着皇权天授，至高无上，不远处是几排靶子。
　　射艺夫子大有来头——顾堰，从三品安远将军，箭术高超。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顾堰可是胤康帝的人，胤康帝登基前，顾堰曾是其麾下亲卫指挥使，顺德十四年还曾携十万骑兵协助时为昌乐候的定国公退敌。
　　所以顾堰才是真正胤康帝的人，而且还是身边红人。

　　端和在听关乐说面前的夫子是顾堰后就已经不淡定了，就差把眼睛粘在顾堰身上，顾堰是她第一次见到的笔下人物，本就才两万字的短篇，顾堰只有几句词，如今却是她到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认识的熟人。
　　不过，端和回忆了一下，她没写顾堰的外貌吧，但这位顾夫子长得实在有些俊朗，而且看年龄似乎不过而立？

　　端和自己不清楚，只能问身后的陪读关乐，“这顾夫子多大了？”
　　关乐似乎也不是很清楚，想了想半晌才道：“二十又五吧。”
　　二十五岁……所以说这位顾堰同学还是未成年的时候就在胤康帝身旁出生入死了，端和心下默默唾弃了一下这个世界的逻辑，顺带偷偷心疼了一把自己见到的第一个孩子，对不起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让你打童工的。

　　大抵端和心中愧疚过于深沉，顾堰在教完男生员过来视察女学员的时候，敏锐地察觉了并对端和回以不解地注视。
　　难道是他发现自己了？
　　端和本质属性绝对是个沙雕，被这么帅的小哥哥盯着居然满脑子的——对不起，妈妈不是故意让你打童工的，脑中名叫端和的小人对着名叫顾堰的小人歉意地拜了又拜。

　　索性顾堰只是疑惑不知道这端和脑中想法，他只是察觉到了有人盯着自己看，而且那眼神十分复杂，隐晦间又带着错愕与激动。到后来，似乎汇成了一股强烈的歉意。
　　这样复杂又奇特的感觉他还是第一次遇到，那眼神的复杂，简直抵得上他已故的母亲。所以当他循着视线看过去的时候也愣了一下，原来是个学生。

　　“郡主可是有什么不会的。”顾堰脾气算得上温和，对着端和蹲下身轻问。
　　端和看着顾堰的脸突然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我前些日子突然不记事了，此前的学问也忘了，还望夫子从头教导。”

　　顾堰对这事也是清楚的，想着人家是小姑娘，轻轻的扯了扯唇角，尽量的温柔放轻了声，“无碍，郡主要学，我教便是。”
　　端和像是十足的小孩，睁着大眼狂点头，“嗯嗯，还望夫子不要嫌弃。”
　　那声音糯糯的，引的旁边习射的贵公子也看了过来，端祀早已搭箭射了好几次，百米之外的靶子他随手就射得中。他是瑞王世子，府里有教他射艺的夫子，射艺甚至得皇太弟亲自教导，他的一切都该是同龄人的表率。

　　“瑞兄，令妹如今倒是灵气了不少。”说话的是大皇子端祈，胤康帝立的储君是其胞弟端轼，而非自己的儿子，所以燕楚没有皇太子，只有皇太弟端轼。
　　端祀点头，目光盯着胞妹轻声道：“确实比以前灵气，也好。”胞妹此前是什么样子？小心而怯弱，分明是燕楚唯一的亲王郡主，性子却一点不像贵女。

　　“开双脚与肩同宽。”顾堰说着将端和的站姿又纠正了一下。
　　“右手三指相扣于颌下，肘肩同高，两臂向外拉……”
　　顾堰的声音自耳边传来，端和努力摆着姿势，听着他没有丝毫不耐烦的声音感叹，果然是妈妈的孩子，温柔，随她。
　　只是端和自己第一拉弓，她以前去的都是射击俱乐部，弓倒是真的没接触过，手上的虽然是女弓，但弓弦依然锋利，端和弓都没拉开，手指已经破了。

　　盯着手上已经渗血的划痕，端和抿唇，她现在还真是个娇贵的废物点心。

　　“郡主姐姐手破了，姐姐身子弱，今日也不该来习射的，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御医啊。”
　　“对对，快去传御医。”
　　“郡主姐姐身子娇贵，也不常来射艺馆，今日拉不开弓也是正常的。”
　　“女子本就不该学这些，可我不来家中长辈会说的，郡主不同我等，实在不喜的话不必勉强自己。”
　　“有夫子亲自教导，不应该有事啊。”
　　“……”
　　也有小姑娘撇嘴直言，“还有今日早课，不知又落下多少。”

　　一字一句听着像是宽慰，实则绵里藏针，什么意思，她拉不开弓就已经上升到怂恿她别学了，什么娇贵勉强，都什么意思？
　　垂首看着指腹上溢出的饱满血珠，端和不语。

　　一旁的端祀早已握拳，但是他并没有动，只是如常地盯着端和，他在等她反抗，他一直在等，等来的却总是她的无助和自以为歉意的抱歉。
　　可如今，他觉得能等到了。

　　端和终于抬头，她算是明白了，她是天之骄子，身份高贵，可这世道，五六岁的孩子也玩的一手的谋略手段，打她的脸就像小孩子的攀比一样，只是段位尚且不是很高。
　　原主看来没少受欺。
　　妈的，她都没来得及仗势欺人呢，就被这些小屁孩拿来练了心思。

　　端和不知道原主是个什么脾气，反正她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们年龄小，她也小啊。
　　熊孩子就得熊孩子治，端和心里骂脏，委实不爽。

　　慧正殿有专门的御医，不消片刻就有人提着药箱跑来，小心地给她包扎了伤口，端和看那包扎实在有技术含量，乐呵地喊了一句赏。
　　手上伤口处理好了，端和抬了抬下巴，眼神睥睨，适才对御医和善的笑瞬间收的干干净净，沉着脸对着那些嚼舌根的人道：“本郡主自己长嘴让夫子教习，你们看不惯大可说出来，嘴长在自己身上本郡主也管不住，如此爱嚼舌根，都是跟着府上姨娘学的规矩吗！”

　　端和怒斥一声，把方才背后说话的人都瞪了一遍，别以为躲在人后她就不知道是谁！“之前本郡主懒得计较，如今在府上歇了半月正好无事，哪位想试试我的脾气，本郡主却之不恭。”
　　眼见那些人被她说的面色涨红，端和才对着端祀道：“兄长，可有不妥？”说完还眨巴着大眼卖萌。

　　端祀握紧的手终于松开，第一次没有上前拉着她离开，而是长舒一口气笑着道：“没问题。”
　　端祀兴趣难得愉快，胞妹第一次有了世家小姐的样子，骄傲高贵，立个威也好，娇蛮一点才能让别人止住些不该有的小心思。

　　“长公主，你就这样看着她这里耀武扬威吗。”有人不服，侧首对身旁静立的端稚道。
　　端和适才可是说她们的规矩是姨娘教的，她们可都是主母嫡女，这简直是极大的侮辱！
　　“有什么不好的？”端稚反问，斜睨了她一眼，眼中不屑露的清清楚楚，淡淡地吐出一句：“她姓端。”端和不仅姓端，还是她的皇姑姑，她为什么要帮别人？

　　那人还想说什么，直接被端稚一个眼神看得噤了声。

　　闹剧最终在顾堰的教习中结束，端和手受了伤，暂时拉不了弓，只能坐在一旁端着一杯瑞京新出的果汁看着他们习射，贵族小学就是好，各种吃食饮品不断，保质保量还不要钱。
　　端和心下惬意，举目望去，一众贵公子里还是她哥最好看，自然这其中不乏爱屋及乌的思想。

　　她来个那日是三月庚子，也就是九号。如今在府里养了半月有余，已是月末，过几日就是清明，她就可以放假了，脑子里挖着前几日看的《燕楚礼志》，端和面上笑意愈深。
　　清明依国家礼制：“寒食上墓，礼经无文，近世相传，浸以成俗，士庶有不合庙享，何以用展孝思，宜许上墓，同拜扫礼。”并与寒食一起有四日休假。
　　还是清明小长假！爽。

　　咂了咂嘴又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果汁，感受着嘴里的清爽入喉，再看着校场上射箭习艺的公子小姐，实在惬意。
　　不过，要是有吸管就更好了，她还是喜欢咬着吸管喝果汁。

　　关乐在一旁扇着风，刚才一闹，也知道自家主子不像以前好脾气，伺候的也更卖力了。
　　端和感受她的变化，觉得关乐似乎把她当成了洪水猛兽，一阵的无力，她温和一点别人觉得她好欺负，她稍稍发点脾气她们就避她如蛇蝎。
　　这古人，难到就不能一笑泯恩仇吗，她都对着关乐笑了多少次了。

　　看来她今日作为能在她们心里停留许久了。端和耸肩，也不打算改变自己留给别人的心理阴影面积，毕竟这个身份确实有发脾气的资本。
　　端和喝完了果汁又无事干了，手上包扎的虽然有技术含量，但是她的这几天应该还握不了笔，练字一事还得缓缓。
　　端和无聊只能让关乐给自己找几本书读读。她还在上小学，慧正殿又没什么娱乐设施，她闲的脑壳发昏。还特意叮嘱了去夫子书案上拿，她的书，都是些识字书，有什么可看的。

　　端祀练了最后一波靶赶紧跑了下来，先前他就看到了胞妹拿了一本书看，想着妹妹以前也是这般只知道抱着书看，但是和儿学习的资质实在算不得好，每每都会因为跟不上夫子进度而自责。如今见她又抱着书看，端祀走到跟前的脚步都放轻了许多，实在是怕又伤了她的自尊，看见她眸里对自己的厌弃。
　　不过走近了他才看到一句“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未治者否矣。”这不是《大学》吗？胞妹看的懂吗。

　　见她又翻了一页，端祀想了想还是出声道：“胞妹读的懂？”
　　听着是端祀的声音，端和也不打算藏拙，“看得懂啊。”
　　端祀听这话，也不在意她是否懂其中的含义，只是想着她识不识字，“里面的字你可都认得。”

　　“认得。”端和自信的声音传来。
　　端祀觉得自己听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