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要去》钱氏物喜

70、哗啦啦的疑惑

　　岐山，传说中妖孽尽出的苍茫大山。岐山附近人烟稀少，最近的城镇也在百里之外。岐山脚下有个村落，世人不知其名，惧于岐山凶名，唤其‘凶村’。村里年轻男子大都背井离乡出外谋生，只留老幼妇孺，相依为命，靠几亩田，闲时在山脚附近下陷阱捕捉小猎物为生。大约岐山妖孽也知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凶村繁衍百年，却无异常。外人不解，常缪传，谚曰凶村尽是妖孽，等闲常人不敢进村。
　　这日风和日丽，老人们在村口大青石上晒太阳聊天，突然狂风大作，北风呼啸而来，鸡犬吠吠，拳头大小的雪花从天而降。村里有初长成的幼儿不解，见天地陡然变色，嚎哭不停，老人们气定神闲，相互搀扶领他进了一户人家躲避。
　　聊天之间：“连王又发怒了。”
　　“唉，多年不见他了。”
　　“我家小孙子前些天去山里看陷阱，说山中走兽奔走相告，似有大事发生。回头告之全村，近期还是不要进山为好。”
　　幼儿透过天窗望外，冬日午后，太阳高悬，雪花飘落，端的是诡异非常。然见多识广的老人们都不当回事，他渐渐镇定心神，伏在爷爷膝头听老人们讲古。

　　忽而有敲门声，众人肃静，齐齐望向门板。
　　“笃，笃，笃。”稳稳三下，稍一停顿，又三下。
　　老人们不由忐忑。冬日大雪，纵有胆大包天进山打猎者也不会选在此时，近来没听说村里有外人，此刻来者何人？
　　终有村中长者，大着胆子，提气问：“谁？”
　　敲门声顿停，略一空寂，答：“老人家，天寒日冷，想借地方略避一避，讨口水喝。”
　　众人七嘴八舌：“是个女子。”
　　“别是狐狸精吧？”
　　“吓，别瞎说。我长到七十，也没见过狐狸精进村。”
　　有大着胆子的，将门拉开一条缝，眯着眼睛去瞧。风雪中，一青色布衣女子静立，微微而笑。雪花落在青衣棉袄上，又被风吹落。
　　他惊呼：“呀，是个小娘子，快开门。”天寒地冻，莫要冻坏才好。
　　门开，风夹着雪花打旋进屋，只吹得众人打个寒噤，开门的老者忙邀请对方进屋，关门，一气呵成。
　　待他长出一口气，转身来看，却讶然。
　　这是个十几岁的女子，粗麻布头巾下露出几缕乌黑发丝，青衣长裙，领口处露出同色棉袄，背着个花布包裹，手里提了根布条套着的长棍，露出乌黑把手。她似从远处跋山涉水而来，风尘仆仆，浓眉大眼，朝屋内众人微微而笑，看似性情平顺，老者离得近，却看她一双眼睛疲惫之余又隐隐透着寒光，目光流转之间，好似冷月辉光，寒气逼人。虽是唇角带笑，却让人觉得她睥睨众生，气势夺人。
　　女子见到满屋老人，也是一顿，礼貌的道了个万福，言说：“打扰众位老人家了。”
　　七旬老者迟疑：“姑娘这是来自何处，怎会在大雪封山之际来我村中？”
　　女子微微一笑，如寒月光辉，又似暗夜星芒，客气回答：“在下谈小春，来自，茅山。”
　　她说话之间略有停顿，说到茅山之时神情黯淡。
　　村人纯朴，放下戒心，端了热水与她，谈小春道谢，捧碗暖手，小口饮尽。老者注意着，她伸手，手腕细白，掌心却有淡淡薄茧，应是常年拿剑之人。
　　却也是，荒凉之地，妖孽倍出，若非有防身手段，她一弱女子，又怎敢独身行走。
　　有人好奇：“姑娘，你要去往何处？”凶村在岐山包围之中，三面是山，唯她来处，是唯一的出山之路。
　　她平静：“岐山。”
　　众人一惊，不由倒吸一口冷气。岐山！
　　村人善心，见她身体单薄，怕不够那妖兽们一口食，纷纷劝阻，将岐山说的神乎其神，又说除凶村村人，这些年凡大着胆子上山的，都不见回来，可见山上确有妖怪，只怕都给妖怪吃掉了。
　　吓得幼儿直往爷爷怀里钻。
　　她却不怕，只淡然微笑着听众人讲说。
　　老者毕竟上了岁数，见闻多些，想起她自称来自茅山，又随身携带了兵器，喝止众人，不许他们乱说话。
　　屋外风雪渐小，谈小春再次道谢，紧紧包袱，不顾众人劝说，毅然出门，顶风迎雪向着岐山主峰方向而去。有人长叹，怕她有去无回。
　　哗啦啦立在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理毛发。妖界最近发生了一件大事，连王陛下算着妖神该归，它自请来山口迎接。
　　谁想妖神没迎到，倒是迎来了个胆大包天的单身女子。
　　九尾妖狐顾东篱最近诸事不顺，表现在脸上就是愁云惨雾。他一修炼千年成人的高等妖精，被连王发配来守山门，每日枯燥，只对着一只自称上仙却连人形都不会幻化的笨鸟，白瞎了他修炼千年的媚功。
　　这日午后正无聊，却听笨鸟在枝头叫唤：“哗啦啦，哗啦啦，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他精神一振，随即防备心起。
　　岐山正值大变之时，否则连王也不能安排他来守山门。心下警戒，面上却不显，待得对方走近，他在草丛中摆摆毛茸茸的大尾巴，摇身一变，变成个偏偏俊朗的书生，一手执折扇，一手拿卷书，摇头晃脑的朗诵：“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
　　世人愚昧，传奇故事中狐狸精必定变成美貌女子，破庙里必定遇上个文弱书生。他偏要反其道而行，谁说狐狸精不能变成文弱书生？
　　至于刚才诵读的是什么意思……吓，我是狐狸精，专心媚术就好，难不成还去考状元？
　　书卷合在手中，偏头，撩发，拿出在人间青楼所学那等轻浮男子的做派，温情款款：“小生有礼。”
　　谈小春提着降魔剑，微一颔首：“公子有礼。”
　　他学着文质彬彬：“此处荒郊野岭，姑娘从何而来，往何而去？”随意中施展了他的媚功，心中得意，等着看对方为他迷惑。
　　谈小春撩一撩眼皮，看了枝头的哗啦啦一眼，淡淡的：“烦请通报，茅山无课园亲传弟子前来拜山。”
　　顾东篱等着看她被迷得无魂失措，万没料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脚下趔趄，险些跌倒。站直了身子审视：“小姑娘，饭能多吃，话可不能多说——你是茅山降魔者？”
　　妈的，不是我不懂，是世界变化太快。降魔者大咧咧打到门口来拜山？还光明正大？居然派了个文弱女子？
　　谈小春淡笑，抱拳，目中闪过寒芒：“茅山弟子，请见连王。”
　　顾东篱按下心中忐忑，厉喝：“连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陛下心情不佳，前几天刚炮轰了一众属下，我可不想拿这点小事烦他，被当成炮灰。
　　但有降魔者来挑衅，也不能不问个究竟：“你为何事？”
　　她执着：“请还青衣公子。”
　　哗啦啦本在枝头懒得动弹，猛闻青衣公子四字，浑身震动，睁大眼睛俯视，神色激动，振翅飞到她面前：“哗啦啦，哗啦啦，你是谁？”
　　顾东篱和它不对盘，一把挥过去：“笨鸟，别打岔！”
　　哗啦啦躲过，盘旋在他头顶，执意不走。
　　对方微微一笑，如春花绽放，平凡无奇的面孔艳丽照人：“谈小春。”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哗啦啦闭眼，死命大叫，声传百里：“笨蛋降魔者来啦！”
　　有回音传来：“笨蛋降魔者……来啦……来啦……”
　　山中有鸟振翅而起，和声应喊，一个接一个，传进山去。顾东篱跺脚，笨鸟！当下顾不得其他，嘱咐它看守门户，莫叫降魔者闯入，转身奔去相报。
　　谈小春微笑：“哗啦啦，经久不见，你中气十足啊。”
　　哗啦啦翻白眼：“哗啦啦，哗啦啦，妖神呢？主人呢？”
　　呸呸呸，谁爱和你经久不见？你当我喜欢你么？若不是为你，妖神怎会一走许久，丢下我孤零零在此和一群妖怪做伴？
　　它探问妖神下落，谈小春神色黯然：“我不知道。”
　　“哗啦啦，哗啦啦，不知道你来干吗？”
　　她又重新振奋：“接青衣苏瑾回人间。”
　　哗啦啦如看到大仙一般怪异的看她：“哗啦啦，哗啦啦，苏瑾已送返人间，你不知道？”
　　惊然：“当真？”
　　“哗啦啦，哗啦啦，骗你我是畜生！”唔，我本就是畜生，所以不告诉你实话。苏瑾送回去了没错，但他不喜欢人间，又回来岐山闭关来了。
　　你又不给我糖吃，我凭什么实话实说？
　　谈小春神情失落，自言自语：“我甫回此世，急急赶来岐山，原来他已经走了……师父和师兄必定也回了茅山，从前我不知情，如今却不能厚着脸皮带累他们……天下虽大，我又该往何处而去？”
　　失魂落魄，转身就要下山。
　　它着急：“哗啦啦，哗啦啦，岐山将有大难临头，你不来帮忙？”心直口快，说完狠狠的扇了自己一翅膀。
　　她是降魔者，专门降妖除魔的，会来帮忙？
　　谈小春停住脚步：“大难临头？有连王坐镇妖神在世，谁敢找妖界的麻烦？”
　　哗啦啦虽不情愿，但对上她如寒星的眸子，不觉吐露实情：“哗啦啦，哗啦啦，这是个秘密——据说前任连王即将苏醒，天界怕前任连王醒来又要为祸三界，派出天兵天将要荡平岐山，寻找存有连王魂魄的玉胎，继续封印他。”
　　谈小春神色凌厉：“就凭他们？”不屑之情尽显。
　　咦？你不是降魔者？降魔者不都崇拜天界的狗屁神仙？哎呀呀，不好不好，我也是上仙哩，可不能叫狗屁。
　　正在此时，哗啦啦听到后面岐山中响动越来越大，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只听连王的大嗓门首当其冲，激动非常：“在哪儿？她在哪儿？”
　　哗啦啦吓了一跳。
　　天界打过来了？
　　连王太过激动，都忘记自己有法术，能腾云驾雾。只顾一路狂奔，却苦了他身后跟随而来的属下们。宫殿到山门距离可不远，平时养尊处优，哪里跑过这么多路。脚上怕要磨出泡喽！
　　奔到近前，无视恭敬跪拜的哗啦啦，直视青衣女子，目中泪花闪动。
　　“大侄女儿……”声音颤抖，委屈无限。
　　大侄女儿，我难呀……你爹至今下落不明，你被那海棠仙子迫害，你师父想尽办法送你去了另一世界，妖神为唤醒你追寻而去。天界那帮狗屁神仙成日家逼我交出你爹的魂魄玉胎，说不交就要开打。你师父年纪老了，送你走后被他弟子们送回茅山闭关养命。还有人间那个青衣苏瑾——妖神明说了，他不可能成为你未来的夫婿。我也就送他回了人间，可他偏偏不肯，要等你回来，每天在山上白吃白住不干活……大侄女儿，我难呀！
　　谈小春微叹，想走，又舍不下。说留，却纠结于身份。面对连王，只余一声长叹：“叔父。”
　　神兽穷奇，目眦尽裂，仰天长啸，跪拜于地，呼声直冲九霄：“大小姐！”
　　身后众妖目瞪口呆，不知所措。雪瑟见机快，随之跪拜，口呼：“大小姐！”
　　众妖面面相觑，纷纷跪伏：“大小姐！”
　　声震岐山，百里可闻。
　　哗啦啦吃连王一瞪，哆哆嗦嗦跪下，话不成句：“哗啦啦，哗啦啦，大小姐。”
　　连王笑中含泪：“若在人间，当称公主。”
　　木已成舟，她也无法阻止。天命如此，却不能舍下这一众妖怪们，又念及天下之大无处容身，只得喟叹：“我哪里是什么公主。”
　　哪朝哪代有我这般命运多舛的公主？
　　连王大笑：“好好好，既然如此，孩儿们，迎大小姐回山！”
　　群妖山呼海啸，纷纷叩首：“迎大小姐回山！”
　　谈小春绽放笑颜，艳丽不可方物。
　　岐山脚下，凶村。老人们望着忽而停止的大雪飘飞，惊异于天气变幻莫名。幼儿忽然在爷爷膝头站起，指着岐山惊叫：“看，花开了！”
　　岐山之上，百花盛开，树木葱茏。忽有香气传来，老者仰头，背后依着的海棠古树于寒冬之日绽放硕大花朵，片片花瓣迎风飘落，如泪，如泣。

作者有话说

　　我真勤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