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来要去》钱氏物喜

54、相逢故人来

　　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楼中到夕阳。
　　自陌上一别，须臾慌神而去，两千年在指尖悄然溜走。等到余夜桂仙察觉中计赶回时，谈小春已醉倒在和煦春风中。
　　菊花酒香淡淡弥漫，她呵气出香，薰醉了园中百花，薰迷了地上万草。
　　一袭淡青色布衣，绣娘精心在上面绣了凤凰浴火图，她醉红了一张小脸，呵呵笑着迎风起舞，步履不稳，跌撞间凤凰迎风招展，傲视天下。
　　绣娘微笑着坐在一旁，盘腿为她打节拍。
　　身边歪七扭八放着几只灰扑扑不甚显眼的酒坛，醉了一地。
　　桂仙沉声：“谈小春。”
　　谈小春并未回身，她依然在春风里转呀转，青衣兜转，凤凰翩飞，便似那浴火的凤凰，意欲涅槃而去。
　　绣娘闻声看来，嘴角扯出一抹笑意，站起身来轻轻浅浅一个万福拜下去：“两千年不见，桂仙一向可好？”美目流转，水瞳潋滟，道：
　　“啊，妖神大人，绣娘这厢有礼。”
　　媚骨天成，却非骨肉之躯。
　　至博还算沉稳，术三遭遇大难也只是凝眉，不语。至徽性子急躁，上前一部呵斥：“绣娘，你做什么给她喝酒！”
　　想要再进一步却是不能，谈小春的四周设下了透明结界。
　　饶他再如何粗心大意，也察觉不对，喝道：“你究竟何人！”
　　余夜清浅的一笑，拱手：“人间繁多百花，可叹它们凡眼无知，竟不知野棠仙子在凡间流连多日。”
　　醉着的谈小春狭起一双细长醉眼，笑呵呵的看向绣娘，一指指去：“对了对了，她方才对我说，她不是范绣娘，她是天界的海棠仙子……”
　　至博一惊，妄图拉她出来，发力之下却是不能。惊恐的询问师父，他合眼，无奈的叹息。
　　绣娘凭空捏起花枝上颤巍巍含苞欲放的一朵牡丹，富贵华丽的牡丹在她指尖颤抖，轻启檀唇，一口气息送出，牡丹先头抗拒，耐不住她一番催促，瞬间绽放，艳丽之至。
　　“野棠仙子越发受到重用，如今连花神一职也兼了吗？”
　　她不以为意的一笑，空中泛着浓郁的花香，与酒香混合，越发醉人。
　　“莫说笑，我受天帝命追查玄天孽女下落，海棠之职本属本分，同为花仙，借牡丹仙子麾下一朵牡丹把玩把玩，也算不得什么。”
　　两千年，在她的生命中实在不值一提，左不过沧海变了桑田，桑田又变回沧海。水族生生死死，代代相传；人间朝代变幻，生死轮回。这两千年，便好似在天上打了个盹，醒来伸个懒腰，已在指尖溜走。
　　只是两千年的梦里，种种痛苦噬心、哭泣悲痛，不堪多言。
　　她本是凡间修仙的一树海棠，开在深山，任岁月一年年，花开花落，日子平静的很。修了上百年，终于能幻化人身，虽撑不过一日便现了原形，她却欣喜，化了人身要去山外瞧瞧人间的热闹。
　　也怪运气不好，别的妖精到凡间走一遭报个恩几十年过去都安然无恙。她甫入人间，便给一术士盯上，要收了她去。
　　她被唬的现出原形，扎在地上盛放一树海棠花，期望那人怜香惜玉饶过她去，术士心狠，招了个小雷要把她的树身劈焦，正危机时，她被人连根拔起，相挟而去，留下一串大笑，怪那术士忒没情趣，如此娇艳的海棠怒发，平生能有几回得见？
　　那人携了她回到深山，把她随意放下，赏了几眼，道他累了，借她树身一靠。言罢靠着她的树干熟睡而去。又惊又吓，一番劳累，强睁眼强睁眼，终究抵不过睡神来袭，她也依着他，沉沉睡去。
　　一觉睡到天黑，睁眼，那人却不见了踪迹。
　　有修行日久的妖精说救他的是连王，彼时他尚未统一妖界，也还没定居岐山大本营，只在各地游走，招兵买马要收服众妖。
　　她存了心思，用心修炼，终于在五百年上有大成。玄天在岐山安下大营，号令天下妖精魅怪降伏。她只身投奔，被封了百花界的统率，跟随玄天四处奔波，攻打不服者。等天下初定，妖界一统，他定了岐山为都，跟随他的元老都封疆裂土，放出岐山各自为营。
　　她却不走，进言愿服侍连王。
　　玄天顾念旧情，留她在岐山掌事，等到他捡了妖神回来，她跟在玄天身边已过千年。千年之间无数好男儿求亲问情，她只咬定不松口，一双妙目痴痴跟随玄天。
　　她爱他那么久，跟随他打天下定局势，帮他处理政事安稳局面——他早该爱她的！
　　某一年，他又带了妖神出外游荡，她照例守在岐山，这一年年关将近，虽说妖界不比人间，但也喜欢凑个热闹图个喜庆，玄天很早派人带话说要回来过年，她欣喜莫名，早早吩咐人好生打扫房间，布置岐山，又算着日子早早的带了众妖在山脚迎接。
　　及至一行人走近，众妖匍匐高呼参拜，她惨白了一张脸，呆若木鸡。
　　女子名唤浣娘，不过是江南人家普通儿女，连王对她爱逾性命。两人朝夕相对、爱意纠缠，她交出手中政务，独自黯淡，一日日消瘦下去。
　　花界海棠，是玄天亲封的战神！他夸她有勇有猛，虽是娇弱花神，作战半点不逊色。手中长刀饮血无数掌下玉指断魂千万的海棠，怎肯罢休。
　　玄天的暴躁性子只在浣娘面前收敛，她不过一次败露了形迹，玄天一句放肆，不顾过往情分，将她打发出了岐山！
　　海棠看似娇羞，实则性烈胜火，存了妒恨之心，一面潜心修行，一面静待时机——浣娘再好，左不过凡人肉胎，凡人寿命不过几十载，待她故去，又有什么说不得做不得？存了这样的私心，她倒也肯安稳，用心修行。
　　总以为忍得几十年，忍到浣娘故去，她便可重回玄天身边，与之比肩。
　　纵观四海八荒三界之内，除她之外又有哪个敢说配得上玄天？
　　可是，可是……如今想来，犹自一丝丝恨意不绝……他竟想法给浣娘那低贱凡人延了寿，免去轮回之苦！时过千年，恨意犹在心中纠缠不去，可想而知她当日是如何恨之入骨！
　　她亲上岐山，跪在玄天面前，求他纳了她——人间不是有吗，百姓尚能三妻四妾，皇上后宫佳丽三千，更何况顶天立地的连王？
　　她不记得玄天当日脸色如何，只记得那低贱女子闻言，一口血吐在了裙摆之上，血色晕开，玄天的脸色一寸寸黑下去，慌乱的抱住她大喊快请大夫，一面余光看到了她，俊目圆瞪，鄙夷不齿之意毫不掩饰，她还要再求，不等一句话出口，玄天一掌袭来，把她打出殿外，明言赶出岐山，从此再不许进入！
　　她被人丢出岐山，在自家昏了七七四十九天，醒来后听到一个消息：王妃有孕，普天同庆。
　　她一言未发，挣扎着爬起来，去了天界。
　　后来的事情三界皆知。领兵围剿，誓要铲除超出天条的孽子。及至浣娘去世，玄天疯癫，孩子不知所踪，硝烟平静后，三界再无玄天，也没有了妖界的战神花王——
　　只有天帝御封，司职海棠花的海棠仙子。
　　百年之中，大约三日五日她留在天庭。其他时日，天帝令她追查玄天之女的下落，飘荡人间。
　　一场情劫，几番磨难，她破格飞升，仙家仙气磨不去她的恨，丝丝缕缕，缠绕心头。总要找出来，亲手碾灭于四海八荒，才能对得起这几千年的噬心苦痛。
　　“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天帝都不甚在意，野棠仙子又何苦穷追不舍。”他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对谈小春危在旦夕的命运视若无睹。
　　野棠仙子，是玄天当日亲封，早弃之不用的。
　　她轻柔一笑，媚态天成。
　　“生死皆机缘，万物自有轮回。桂仙费尽心机隐匿她的形迹，犯下违反天条之罪，可曾想过后果？”
　　桂仙微微合眼，不予作答。
　　她轻轻一叹，无限惋惜：“玄天之勇谋，三界中鲜少匹敌，可叹生出个女儿来蠢笨非常，真不知究竟是你把她本性隐匿的好，还是那个贱女人的报应！我今受命而来，她若有命，饮下菊花酿，忘了凡尘事，无痛无恨也能活下去；她若无命，记起她身世的那一刻，即便你们请来大罗神仙施救，也挽不得狂澜。”
　　妙目一扫众人：“都说为她好，我究竟要瞧上一瞧，你们，能做什么？”
　　讥诮之意尽现。
　　眼看得透明结界内谈小春一寸寸明艳，醉意盎然，对空伸出的指尖泛着透明的玉意，与平日判若两人。桂仙转头不忍多看，余夜心急如焚，目眦尽裂，只奈何不得海棠。
　　他空为上仙，孤傲不受上界册封，着急中一时半刻也找不出能压制海棠的方法。
　　如凤凰浴火，谈小春形容举动越发明艳，转首投足间气势十足，哪里还是那个笨蛋谈小春的模样！
　　一模一样的人，不一样的灵魂！
　　随她一寸寸明艳，桂仙脸色一点点灰白，至博扶住师父，不知该如何解救。
　　桂仙用尽心机，混了自己法力扎在她身上九九八十一针，如今被仙家法力强行突破，反噬自身，自顾不暇。
　　海棠仙子束手站着，神情施然，仿佛在欣赏一出绝妙好戏。
　　只待她现了形露了元神，她定要这孽子消泯于四海八荒——如同她那个轻贱的娘亲！
　　天光大亮，岐山震鸣，嗡嗡声响彻四方，凡间佩玉之人惊恐的发现自己身上佩戴的玉佩玉挂件无故一寸寸裂纹，如同美玉饮泣，蒙尘落泪。
　　长袖挥舞，玉手探出，转脸的人是谈小春，又不是谈小春！
　　她对着他们轻轻浅浅的笑：“哎呀，不好，我都记起来了呢!”
　　海棠满意一笑，放柔了声音哄她；“好孩子，随风去吧。”
　　要她元神俱灭有万千中更狠毒的方法，只是她跟在她身边日久，久了也对她有了感情，不舍她痛苦，这才选择最没伤害力的菊花酿。
　　谈小春回眸，调皮一笑：“绣娘，你不好。”
　　语气俏皮，语意亲昵，听的海棠心尖上一颤，定定心神更加柔声：“我不是绣娘。”
　　她说：“我知道，你是海棠仙子——你害了我爹，害了我娘，害我被封住灵识两千余年。”虽是事实，却听得众人惊慌。
　　“我还知道，我爹快醒了，等他老人家醒来，海棠仙子，你，还能得意多久？”温柔的问话，恶毒的挑衅，十指葱葱如玉剔透，轻轻一摆，无数碎片向着海棠飞去。
　　她闪身躲过，笑的甜腻：“阿春，你的法力还不够杀我呢。”
　　她也不恼，笑容如春风拂过：“足够禁住你了。”
　　话音甫落，看似温柔的碎片一片片竖起尖锐的角，直插入海棠体内，她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你——”发力不得。
　　谈小春叹息：“我本活的很好，你却定要逼我出来，逼出我来有甚么好处？左不过为父母报仇，你却首当其冲。”
　　一席话落，她也瘫软在地上。
　　结界已消，连王率先冲进去，扶住她，眼泪涟涟：“大侄女啊……”
　　她眼波流转，一眼瞧见桂仙与至博至徽，微微叹道：“师父一番苦心，徒儿无福消受。这千年来多谢师父维护，如侥幸有来生，徒儿再报恩吧。”
　　方才禁锢海棠法力，她用尽全力。
　　菊花酿，仙界用来对付作祟妖精的利器之一。海棠在她身上舍得花本钱，一脸几坛，任由她喝去。
　　再一眼瞧见余夜，点头为礼：“麻烦您，接我父王重返妖界。”观他气息，总在这几年中。
　　双手摊平，淡淡青玉越发透明。
　　术仲站立自旁，神情莫测。桂仙看看他，再看看谈小春，为难。
　　术仲朗笑：“谈小春，再回来别忘记，你欠我一生一世人！”
　　她于模糊中听到，暗自纳罕，术三……奇怪……意识沉沉，被重物坠着扯去黑暗的地方。灰飞烟灭，原来是这种感觉……

作者有话说

　　我尽力了~~~
以后的内容是她回到现代的故事~~~
有疑惑吧？有疑惑就对了，等以后我会开番外单独解释。
阿弥陀佛，累死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