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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股 ...

  •   第四天了。
      我醒得早,就去了天井那里。
      起初天是黑的,月是圆的。
      我开始撕纸,撕书上的纸,撕《江文生教你写九股》里的纸。我撕着撕着就听到了鸡叫。
      我继续撕着,脚踩树叶,让它猛然剧碎。
      那些鸡不叫了。天于是就亮了。
      天是逐渐亮的,我也是逐渐将整本书撕完的。
      没关系,撕完一本还有一本,由于太平洋上卡提古尔福斯加岛发生0.2级地震而物资紧缺,所以我的《江文生教你写九股》可谓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我去自习室上课。
      可自习室里一个人都没有。
      我去了食堂,可管饭的老爷爷用即墨话说:过点了!
      我没听懂,问:你说什么?
      他用普通话说:过点了!
      我这才明白,于是又回到了自习室。
      可自习室里还是没有人,连鬼都没有。
      我回到了宿舍,大铁门已经关上了。
      走了,舍管的老奶奶用即墨话说。
      这回我听懂了。
      我知道一件不可能事件发生了。
      我向田野走去。
      他们果然在那里。
      “卡提古尔福斯加岛的地震警报已经解除了,”于存拉长胡子气愤地说,“可以正常学农了!”
      我们去种树。
      这叫银—杏—树。李蓓蓓对我说。
      哦。我说。
      以及,对不起。我补充道。
      教种树的人是即墨学农基地的副校长,浑身黑黝黝,皮肤如树皮,眼神炯炯若刀光。
      他开始教我们种树,很快就教完了。
      我们去种树,先剪枝子,剪得枝条乱飞。
      接着我们挖坑,用沉重的铁铲铲出一个个巨大的坑。
      朱八百和陆十三快乐地往坑里跳,一个跳进去另一个出来,一个出来另一个跳进去。他们跳得满身是土。
      在铲土中我找到一种久违的快感,那极似于学习知识的喜悦,可上了高中这种喜悦消失了。
      在铲土中我找到了脱离现实的理由,我可以机械地操动胳膊让泥土到铲子上,到坑外的地上。
      在铲土中我发现土由干变湿,由浅变深。我开始陶醉,最终将一切失望与难过忘记。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在重复运动中我就能找到不思考的理由了,我也就不存在了。可当我最终铲完瘫坐在地上时,又看到了远处那两人。
      他们根本不在铲土,他们在决定由谁使用铲子。为了调情,他们最终决定共同使用。
      四手齐握在那铲子上,他们慢慢地将土铲进我的喉咙里。
      我想喝水,我也想喝酒,我的喉咙太干。
      我将土吃掉,将土吃进胃、小肠、和大肠,任它们在血液里流淌,任它们在我躯体里淤塞。
      因此别人的坑外都有一堆土,我坑外干干净净。
      接着我们倒水。我们先去湖边用桶捞水,再把水桶里的水倒进坑里。水慢慢下渗,小部分还没渗进去,就在坑中慢慢转圈,变成土黄色。
      我开始喝坑里的水,一边喝,一边假装自己醉掉。喝到一半时我听到耳边有人在说话。
      周三根本没闹鬼,周青说,周四十一才闹鬼。
      我这才意识到刚才时间在流淌,而且我也存在着。
      一看到他,我觉得腿软无力,想要逃走却被纠住了袖子。他堆满憨笑说:
      “倪奇云我接着给你讲。有一天大和尚又用手去摸小和尚的光头,小和尚的光头滑溜溜的,大和尚很爱摸……”
      我喝醉了水,开始把银杏树往坑里塞。
      “小和尚对大和尚又一次摸他的光头感到十分生气,大和尚对自己又一次摸小和尚的光头感到非常开心,他开心地摸着然后说对不起……”
      我将银杏树塞进去了,可是没有土将它固定在坑里,土都被我吃了。
      “小和尚终于忍不住了,挥掌打了大和尚一耳光。”
      我将肚子里的土吐出来,把银杏树固定住了。
      “我的故事讲完了,讲得好吗?”
      他不笑了,睁大眼睛看着我。他的表情是那么纯真,以致于我不忍心像小和尚一样给他一耳光。
      讲得好,我说。
      你也给我讲一个吧,他笑着说。
      他的肌肉又一次攒成一团。
      好,我也给你讲一个。我说。
      说完这句话,我有些后悔了,因为我没什么好讲的。
      虽然有几个勉强称得上故事的事,却又说不出口。
      我突然有些佩服周青了,因为他衔接流畅地把故事讲出来了。
      仰头我看着那湛蓝的天空,秋天的天空格外高远辽阔。
      “从前有一个孩子。”我吸口气说。
      我顿了顿,感觉喝醉了的水在肚中发酵。
      “他非常喜欢一个女孩子,非常喜欢那种,他晚上睡不着觉,白天睡着了。他在白天常常做梦,梦到那个女孩子了,可他一醒来什么都变了。”
      他专心听着,凝神地看着我。
      “他看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看着她的发,她的影,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从不敢与她对视,因为他怕自己的眼睛里藏有一种渴慕,能被那女孩子读出来。”
      我目视着远方,那两人把自己双双种进土里,过了一阵发现种错了,便手牵手跳出来,把树种进土里。
      我仿佛能听见他们在说话,我能听见莫凰的娇声细语和冯小田的淫声□□。
      “可那个女孩子是不晓得这一切的。那个女孩子不晓得他对她的爱,不晓得他对她的一厢情愿,不晓得他躲进厕所里痛哭的样子,不晓得他看着她和男朋友的苦楚,不晓得他夜不成寐,不晓得他辗转反侧。她甚至根本不晓得他的名字,她不认识这个可怜的小男孩。”
      周青专注地听着。
      “是啊,这个小男孩考过倒数第三、卡着分数线进的二中;这个小男孩长相不堪、鼻子朝天,腿还很短;这个小男孩不善言辞,而且生性寡淡。那你说,他怎么办?”
      我望着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灵动的眼睛。我惊叹这双眼睛竟然属于他。我突然也想要那样的眼睛了,只是我的存在感已经部分地消失了。“这个故事讲得真好,原来你也会讲故事。”周青突然说道。这时,我想告诉他我讲的不是故事,我讲的是我。然而我没有开口,我一句话也没说。周青又笑道:好了好了,我去种树了。于是他跑远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他的校服背后是泥土,他穿的鞋是那种地摊上的阿迪达斯,画了个耐克商标。我草草地种完树,就去食堂吃饭了。
      “芸豆,芹菜,土豆,白菜,”阿姨说,“选两种。”
      “土豆,白菜。”我说。
      我找了一个偏狭的角落,在彼处坐下。
      那些土豆都有一层深深的皮,而那些芸豆的丝根本咽不下去。土豆汤颜色很深,尝起来就非常咸。于是就想喝水,喝很多很多的水。然后我就想起当时吃土的时候,于是莫凰和冯小田的背影就在那土豆里了。
      我只能将饭倒掉,一个人默默地把剩菜倒进废菜桶里。五颜六色的菜汤煞有介事地混迹其中,然后大桶里汤的颜色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大概是存在状态发生了轻微的调整。
      我于是走回宿舍,可大铁门仍然关着。
      在自习室,舍管的老奶奶说。
      我走到自习室。舍管的老爷爷说:快进去,你迟到了!
      我走进去,于存厉声怒道:
      “难道你不知道卡提古尔福斯加岛发生余震了吗!怎么天天迟到!”
      我只能凭空变出一本《江文生教你写九股》,放在桌子上继续练习“十一”的写法。因为卡提古尔福斯加岛上的余震,我感觉笔在颤抖,手也在颤抖,桌子坑坑洼洼,即将塌掉。写出的字于是歪歪扭扭,但其他人写得笔直笔直。这时我发现钟表也在晃动,时间也在晃动。
      因此这一天突然结束了。
      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早晨。
      “余震警报解除了,”于存说,“但我们下午要回青岛,所以上午在自习室里学习吧。”
      我们于是继续练习写“十一”,练到了午饭。午饭吃完了,我们回宿舍收拾收拾东西,就坐上了大鼻子校车。
      像来时一样,我坐在了靠窗的位置,坐垫仍旧软绵绵的。
      起初,没人坐在我旁边。
      李蓓蓓经过时犹豫了一下,样子蠢笨地转过身去和周青撞了个满怀。周青一边堆笑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到我旁边坐下。
      因此李蓓蓓走了。
      我努力在车的地面上寻找红鞋和蓝鞋,可怎么也找不到。
      “你想听故事吗?”周青挤笑,说。
      “我要睡觉。”我闭上了眼睛。
      车开了,我只觉周身在游动,梦幻般地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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