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山》Uin

5、第五章

　　周一早上，还是李教授的课。
　　“前面讲了，中国传统文化包括语言、文字、哲学、宗教、政治、军事、文学、艺术、医学、武术、饮食等等方面。这其中思想、文学、艺术是传统文化中的最重要组成部分。
　　“我们已经一起讨论了儒家、道家思想，以后还要讨论文学中的诗词曲赋、成语对联、小说史书，艺术中的棋琴书画、雕塑、服饰等等。
　　“今天我们一起讨论中国传统的爱情观、女权和女德问题。”
　　“大家知道2000多年的封建社会是男权社会，许多封建礼教都是站在男性的角度，为女性设置的。比如说贞洁观念都是用来约束女人，而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甚至逛妓院也不违理法；比如说缠足，更是典型的束缚、物化女性的行为。所以我们要在学习、传承、发扬传统文化的同时，批判地吸收。
　　孔子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当然，随着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女性已经得到彻底的解放，男女平等已经成为社会共识。”

　　李教授在黑板上写了几行字：
　　三纲五常。在三纲下画了道横线。
　　三从四德。在三从下画了个横线。
　　食、色，性也。——孟子,《孟子·告子·上》
　　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论语·礼记》
　　“下面大家就这些论述，自由发表自己的看法。”

　　班里的大姐大朱玲首先站起来，大声说：“‘食、色，性也’，‘饮食男女，人生之大欲存焉’。从这两句话可以看出中国古代思想界，认为男女之爱是人类的本性，是自然存在的，存在即合理。可是在另一方面，在社会制度、民情、民风、民俗上完全从男性角度考虑，女性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权利和自由。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三从里面包含了包办婚姻、休妻制度、贞洁思想。爱情、婚姻自由，在女性这一方完全被剥夺，由父亲、兄长、丈夫、儿子乃至社会舆论来掌控。一个个爱情悲剧，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等等。”
　　朱玲话还没说完，刚一停顿，高俊峰就站了起来，说：“刚才学姐说了一句话，存在即合理，古代社会针对女性的各种男尊女卑的制度和思想，也是存在即合理，因为有它产生的根源，那就是，男女的生理基础、社会基础存在着天生的差距。
　　“古代社会特别是远古时代，人类生存的基础主要靠体力，而这方面男性有着先天的优势；再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除了靠体力，还要靠智力，而同样的，男性比女性的智力也普遍要高出一筹，这是不可否认的。这也是人类社会，从母系氏族公社向父系氏族公社转变的基础。既然天下是男人的天下，那么社会舆论、社会制度当然是从男性的角度出发去制定。这虽然对女性不公平，但是有它的好处：就是社会的和谐和家庭的稳定。”
　　朱玲又站起来针锋相对地说：“你说的这个稳定，是以牺牲女性的权利、自由和尊严为基础的。
　　就比如说文成公主、王昭君为了国家安定，民族和解，奉献了自己的一生。难道她们是自愿去和亲的？那时候征战沙场、保家卫国的男人们哪去了？”
　　俊峰一时无语，男同学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站出来接招。
　　一位小学妹杨丽丽站起来说：“我们老家存在一种风俗，叫‘换亲’，就是有两个家庭，他们家的儿子，或者因为残疾，或者因为贫穷等原因，娶不到媳妇，就让两家的姐妹互相交换、嫁给对方的哥兄，这样就成全了两个家庭。可是对女子来说，婚姻被包办，没有爱情，没有自由的婚后生活也不会幸福，只能勉强度日，这样的悲剧还很常见。”
　　一向不主动发言的梅雪，忍不住站起来激动地说：“姐妹们，不要因为自由和权利被剥夺，就把自己遭遇的一切都看成是悲剧，忽略了这些事情的积极意义和女子们的担当。
　　就换亲而言，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自由，成全了两个家庭，为各自的父母解除了忧患，为各自的手足兄弟，组成原本不可能得到的家庭。《弟子规》说：首孝悌，这正是对父母的孝道和对手足兄弟的关爱。
　　再说王昭君、文成公主，被派去和亲，虽不是自愿的，但她们以实际行动为国家的安危、民族的和谐交融、边疆民族经济文化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也是永垂青史的。所以我们不能只看消极的一面，也要看到积极的一面。为国为民，巾帼不让须眉。”
　　班级里一片寂静。稍后，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掌声。
　　梅雪意犹未尽，接着说：“甜蜜的爱情和幸福的婚姻固然美好，但并不是人生的全部，或者唯一。在爱情之外，还有友情、亲情，还有孝道、仁、义、礼、智、信；还有人间大爱、博爱，为他人、为全人类的幸福而奉献一生的崇高美德；还有放弃人间世俗的幸福而往修西方极乐世界，或者遵循主耶稣的道重返天堂等等神圣信仰。和这些崇高的思想相比，个人的婚姻幸福和爱情又算得了什么呢”
　　“反对。”一个洪亮的声音。
　　俊峰从座位上站起。
　　“反对道德绑架。”
　　俊峰涨红了脸，由于激动，声音有点发颤。
　　“人间大爱固然美好，但个人的爱情和婚姻的自由不应被剥夺。至于什么信仰，我们不能反对。但有一句话叫人间正道是沧桑，佛、道、神、基督，终究不是人间大道。试问，如果没有世俗的爱情和婚姻，这些和尚、道士、神父、阿訇，从何而来？莫非是从来处而来？”
　　教室里一阵窃笑。
　　俊峰有点得意，接着说：“如果没有婚姻和爱情，人类早就绝种了。”
　　梅雪淡淡地说：“胡说什么呢？何必这么激动？注意绅士风度哦！”
　　俊峰自知失态，一时语塞。
　　同学们奇怪地看着这两个人，个个面面相觑。

　　李教授看气氛不对，急忙说：“学术讨论而已，各位平静。爱情和道德往往不可兼得。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舍鱼而取熊掌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舍生而取义者也。”
　　有小学妹叫王佳怡的，站起来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李教授说：“说得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欢迎百家争鸣。”
　　梅雪微笑着看着李教授说：“情我所欲也，孝亦我所欲也，舍情而取孝者也。古人讲‘仁义礼智信’，为什么没有孝，难道不重视孝？孔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可见在古人的道德体系里，孝道才是根本，地位在三纲五常之上。《弟子规》开头第一句话：‘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一个对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对自己的同胞手足都不关爱的人，说什么仁、义、忠、信都是假的。”
　　俊峰说：“梅老师说的大道、大义让人钦佩，但是时代在发展，人类的观念也在进步，我们不能守着老传统、老教条，愚忠愚孝不可取。”

　　俊峰说完刚坐下，又立刻站起来，看着梅雪，情绪不再激昂，用低沉的语气说：“这边唱罢《孔雀东南飞》，那边又传来《钗头凤》的悲歌，这都是取孝舍情酿成的悲剧，请听：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杨丽丽站起来接着：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李教授说：“此处引用恰到好处，妙极，妙极！”

　　俊峰若有所思状：“我们绝不能让历史悲剧重演，什么和亲、换亲？这牺牲的不仅是女人的婚姻幸福和爱情，还剥夺了女人的权利和自由，甚至尊严和人格。对于女性来说，她们的后半生都将在痛苦、遗憾和屈辱中生活。而这一切都是打着所谓的美德、成全、奉献、孝道的幌子。不管是被迫还是所谓自愿，这些事件中的女子都是地地道道的封建礼教的牺牲品。”
　　俊峰这段话句句击中梅雪心头的痛点。
　　梅雪坐在那里，窒息得透不过气来，嘴上虽然不服输，其实心里的堤坝已经开始逐渐溃塌。作为一个心智、情感都很正常的女人，在这样的婚姻生活中，那种痛苦绝不是用言辞所能形容的。没有感情交流的婚姻生活，就像一锅夹生饭，难以下咽。对于爱情的期盼，正常婚姻生活的渴望，早已盖过了原先那些崇高的思想。
　　难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错的？牺牲品？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豪的，支撑着自己面对这一切痛苦和艰难的信念，竟然会是错的？牺牲品？我是牺牲品？！

　　梅雪在座位上坐不住了，面色苍白，双目紧闭，呼吸急促，手指痉挛伸展不开。同学们见状一片慌乱，有人拨打了120。
　　俊峰，身为辩论对方，自然心里最紧张，一直后悔地说：“我不该说的这么激动，这么直接！”
　　十分钟后救护车来了，把梅雪送到了医院，俊峰和几个同学陪同。
　　急诊科的年轻医生见状，心里没底，急忙叫来了急诊科主任，主任看了一眼，扭头就走，像没事人一样。
　　俊峰急忙追上去拉着主任，“请主任给我们看看。”
　　主任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大碍，吵架了吧？”
　　“是，是，是。”俊峰尴尬地回答，也不顾事实情况。
　　主任对年轻医生说：“情绪激动，过度换气引起呼吸性碱中毒，给她用点镇静剂就行了。”
　　主任又回过头来，对俊峰他们说，“你们少留两个人陪伴，其他人离开。不要讨论容易引起她激动的事情，过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俊峰和王佳怡、杨丽丽留了下来，其他人先回去。
　　果然，约20分钟后，梅雪渐渐平静下来。
　　俊峰一心想上前道歉，又想起主任的话，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好在旁边守着，默默地注视着梅雪，心里满是愧疚。

　　一小时后，医生说可以回去了。离开医院之前，俊峰注意到梅雪的衣服被折腾脏了，就说：“你们等等我。”
　　他没有说明原因就迅速地跑了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件衣服。
　　俊峰把衣服递给梅雪：“对不起，这算是我赔你的。换上再走。”说完出门并关上门。
　　“不用，多此一举。”梅雪扭过脸去。
　　旁边女同学纷纷劝说：“换上吧，身上衣服见不得人了。”
　　无奈，梅雪只好换上俊峰买的连衣裙。
　　连衣裙是紫黑色的，质地柔软，垂感极好，中V型领、束腰宽摆，尺寸也合身。刚好配上梅雪白皙的肌肤、静穆的气质，人衣相衬，更显得高雅、冷艳。
　　女同学让俊峰进来。俊峰和梅雪对望一眼，彼此都觉尴尬。杨丽丽啧啧夸赞俊峰有眼光，赞美的语气中流露着羡慕嫉妒。
　　王佳怡推了推杨丽丽，“你瞧高俊峰，紧盯着梅雪，眼睛都看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