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滨镇忆旧集》Valerian

3、Episode 2

　　是否每个人都有过梦想一座不存在的城市的时光，尤其是那些在海边长大的孩子？毕竟他们窥视过许多场旅行的片鳞碎羽：成吨成吨来自挪威的冰冻鲜鱼；讲西班牙语的外国船员，他们把嘴角的香烟取下来，引诱好奇的男孩们尝上一口，好取笑他们的愁眉苦脸和咳嗽；写着神秘文字的罐子，装满了血红的酱液（其实是意大利产的番茄酱，克劳渥先生说）；发音拗口的奇怪船名，有些还拼不出来（用英语当然读不出来，那是德语，克劳渥先生解释道）。
　　于是孩子们拿着这些残砖，开始搭建那座不存在的城市。有人开辟出希腊式的广场，那里随即出现了喷水池和光润的石雕海豚，水面漂起火柴盒小船，它骄傲地支着用牙签和纸板做的帆，驶入蛛网一样纵横市区的水道。一艘瘦长的平底船迎面而来，它巧妙地躲开了起起落落的桨叶，把“鲜鱼，扇贝，蛤蜊”的叫卖声抛在后面。它漂过市集，看见沙漏、水母、鞋匠、鱼鳞、废纸、嗞嗞作响的咸牛肉和编织蕾丝的老太太；它路过法院、学校、市政府和监狱，试图记下所有的细节：白色石墙，涡卷状和海贝状的雕饰。旋转的石梯，连阳光也旋转着倾泻而下。临水的台阶上摆着陶土花盆，养着鲜绿的蕨类植物。罂粟在散发着鱼腥味的淤泥里悄悄开花。这样一个城市，不讲经纬度，不知气候和风土的限制，因为她不曾存在。
　　“……她的名字是锡那。”短暂的停顿之后，米歇尔郑重地说，好像珠宝商小心翼翼地展示他手中最美丽的猫眼石。
　　路西恩轻轻点了点头，并不想多说话。他似乎比上星期缩小了一圈，脸颊凹陷下去，幽灵一般苍白。“星期三发了一场高烧。”刚才开门的时候，他看见米歇尔的表情，于是轻描淡写地这么解释，“幸亏如此，否则今天又得被瑞秋拉到教堂去，我在那里不出五分钟就能睡得流口水。”
　　米歇尔绕着拇指，不确定是应该讲下去，还是干脆告别，让他休息一下，就在他决定选择后者的时候，那个灰蓝眼睛的病人说话了，声音仍是温和清澈的，好像薄荷色的细小泉流。
　　“那么，锡那后来怎么了呢？”

　　后来怎样了呢，一艘焦黑冒烟的商船摇摇晃晃地爬入港口，惊恐万状的水手跪在国王座下，争相报告关于海怪的坏消息。第一个水手说它是巨大的人脸乌贼，用桅杆那么粗的触手将船只拖入深海，咯吱咯吱地嚼碎；第二个水手说海怪是迷人的鱼尾少女，会在子夜时分随船游动，发着磷光的脸在漆黑的海浪下若隐若现，一时是美女，一时是鮟鱇鱼；第三个水手指控前两个人说谎，海怪应该是一条巨蟒，有宫殿的梁柱那么粗，眼睛像绿色的灯笼；第四个叹了口气，说海怪明明是獠牙森然的恶龙，背上长鳍，尾巴长刺。
　　但四个水手异口同声请求，陛下，陛下，派出您最精锐的舰队和勇士捕杀海怪，否则您的港口将变得冷冷清清。
　　于是国王转向他的骑士，谁敢去猎杀海怪？
　　那些勇士们面面相觑，不安地变换着重心，盔甲相互碰撞，叮叮作响，好像金属的海潮。没有人站出来，后排的骑士甚至偷偷溜走了，他们的铠甲只适合陆上作战，在海水里只会铅块一样往下坠。
　　国王又问了一次，声音响彻大厅，盖过了盔甲的叮叮当当。谁敢去猎杀海怪？！
　　我们去，父亲。
　　国王、大臣、骑士和仕女，还有那四个衣衫褴褛的水手，全都转过头，看向那两个年轻人。米歇尔王子和路西恩王子，当然，还有他们忠心耿耿的狼犬马克斯。
　　国王看着他的儿子，握着权杖的手微微发抖。万一他们都葬身大海，他的国土和冠冕将后继无人。邪恶的侯爵和伯爵们将挑起连绵战火，在这座城市美丽的面容上涂上血和灰烬。然而米歇尔和路西恩的眼神那么坚决，国王叹了口气，去吧，我的孩子。两天后，舰队会在鹭港出发。从那一天开始，海岸线上的所有灯塔将变成我的眼睛，日日守候你们归来。
　　数十个骑士默默地拨开人群，走到大厅中央，陛下，我们愿意和王子一起出发。
　　人群沉寂了许久，蓦然爆发出欢呼，仕女们挤上前来，争相把自己的缎带和手帕绑到王子和骑士们的剑和长枪之上。

　　* * *
　　“这只是……小孩子的幼稚故事。”米歇尔清了清嗓子，喝了口茶。“国王”、“王子”、“骑士”这类词汇显然让他感到不好意思。
　　“这是我们的故事。”路西恩柔声说，“讲下去，它很美。”
　　* * *

　　他们启航的那天，全城彩旗飘动。穿梭于城市大小水道的各式船只全都在显眼处挂出了用金红双色缎带编成的花球。人们打开高处的窗户，向出征队伍抛洒玫瑰花瓣。少女把花环抛到他们的马蹄下，马儿踩碎了嫩芽和花冠，街道上飘溢起甜美的气味。海豚游近浅海，尾巴打出银色的水花。
　　他们踏上甲板，把马匹、人群和城市留在身后，扬帆远航。海豚在船尾的浪花里互相追逐玩耍。
　　根据四个水手的指引，旗舰“弗洛林”号领着她的舰队，一路向东南方驶去。远方山脉的影子渐渐看不见了，后来连海豚也消失了。他们孤独地穿越水的荒漠，无论从哪个方向，都只能看见茫茫一片蓝色塔夫绸般的海水。没有人脸乌贼，也没有鮟鱇鱼少女，海蟒和巨龙。他们渐渐消耗完水罐、陶壶和木桶里的淡水，又榨干了用作后备水源的深蓝色瓜果，只好喉干舌燥地等待降雨。幸运地，5天之后，一场海上风雨重新灌满了舰队上所有的水罐、陶壶和木桶。然而食物也即将告罄。
　　“根本没有海怪吧！”一天夜里，骑士队长对两位王子说，“说不定那四个水手是在胡编乱造，好让我们渴死、饿死在海上！”
　　在门外偷听的水手们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赌咒发誓说真有其事，他们也想不通为什么袭击他们商船的庞大怪物不再出现。狼犬马克斯从桌子底下冲出来，亮出白森森的牙齿，那四个可怜的人吓得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骑士队长大吼一声，抽出长剑，抵在一个水手的脖子上。“放开他，队长！”米歇尔严厉地说，抓住了骑士包裹在熟皮甲里的手肘。路西恩看着四个水手和暴怒的骑士，叹了口气：“好吧，米歇尔和我有个决定——”
　　他没能说完，“弗洛林”号突然剧烈地颠簸起来，油灯打碎在地板上，骑士队长赶紧踩灭了火苗，舱室陷入一片黑暗。船身猛地倾侧，七个人和一只狗都摔倒了，所有东西齐齐向右侧滑动。“海怪！是海怪！”一个水手尖叫起来。门砰地被撞开，大副举着火把冲进来，脸色煞白：“殿下！海怪！是海怪！”
　　甲板上不断传来扯尽嗓子的叫喊和弓弦的嘣嘣声。船身骤然恢复原位，又是一片惊叫。王子们爬起来，拉起摔倒的大副，跑出船舱。马克斯轻巧地跟在后面。
　　他们终于面对面看清楚真正的海怪，不是人脸乌贼，不是鱼尾少女，更不是海蟒和背上长鳍尾巴长刺的恶龙。

　　* * *
　　“是什么？”路西恩问，身体不知不觉地向前倾。
　　“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米歇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我们当时，并没有完成这个故事。”
　　“为什么？”
　　“因为一个女人，”他迟疑了一下，“一个死去的女人。”
　　* * *

　　他们是在沙洲上发现她的。
　　起先只是从耐盐碱植物里伸出来的一双苍白的赤脚。再走近一些，就可以清楚看见“她”侧躺在沙子上，头发里缠着暗绿色的海草，散发出一种不祥的静止感觉。马克斯谨慎地接近，嗅了嗅空气，呜咽一声跑回男孩们脚边。
　　他们知道“她”必定是具尸体，因为一只小蟹正在挖食她的眼睛。海鸥在头顶盘旋叫唤，声音刺透了这个清凉的星期六早晨。两个男孩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移不开黏在女人身上的视线。他们等待着，却又说不清在等什么。这个女人破坏了他们的游戏，他们心底的某个隐秘角落正在暗暗期待她会醒来，拂掉那只放肆的螃蟹，蹒跚走开。
　　她不会醒来。白底蓝花长裙包裹着的身体浮肿腐烂，贴地那一侧的皮肤变成青黑色，渗着粘稠的液体。
　　他们和死亡不期而遇。
　　潮水舔舐着女人的赤脚，小蟹大概吃饱了，顺着她身体的曲线，起起伏伏地爬向咸水，游入深处。
　　又一只鸥鸟尖声鸣叫，男孩们惊跳起来，从海滩一路飞跑回家。阿米莉亚•维勒镇定地报了警，搂紧那两个六岁的孩子，递给他们淋满温热枫树糖浆的松饼。
　　接连两个星期，米歇尔一遍遍地梦见那个苍白的女人，螃蟹爬过她的脸，静静地吞食她的眼球。

　　* * *
　　长久的沉默，篱雀在窗下啁啾，座钟滴滴答答。律师默默地看着手中的半杯茶水。
　　“你的……鹦鹉呢？”他突兀地问，换上轻松的语气。
　　“送给瑞秋的妹妹了，帕克医生不赞成我养宠物，说等我好了，再接她回来。”路西恩无奈地笑笑，“假如没有这一天的话，安妮也会是个好主人，她买了大罐的腰果。我想，对那位长羽毛的小朋友而言，这就足够幸福了。”
　　“她会回来的，路西恩。”
　　对方只是耸耸肩，扭头看座钟一眼，“我累了，米歇尔，帮我一下。”
　　律师扶着他走上楼梯，把病人好好安置在床上，拉拢窗帘，隔开明亮的夏季阳光。
　　“下周见，米歇尔王子。”路西恩轻轻握了握他的手，狡黠地眯起眼睛。
　　“下周见。”对方似乎并不觉得有趣，只是低声道别。关上门。
　　细微的咔哒一声。

　　写童话真的轻松又有趣TuT[扶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