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Episode 1 ...
-
“她漂亮吗？”
“闭嘴，戴维。”茶褐色头发的男人一手捂住话筒，压低声音警告道，随即把注意力转了回去，“……是的，布鲁默先生，我在听，不，关键是你要证明自己事先不知情，我记得我告诉过你不要说任何……是吗，你保持缄默，那么我们还是有机会……”
戴维•布劳百无聊赖地抛着一支蓝色圆珠笔，直到米歇尔咔哒一声放下听筒。“又是那个和州警察有点小过节的家伙？”他问，米歇尔点了点头：“他说他送一个朋友去拉斯维加斯，后来才发现那家伙两天前枪杀了自己的赌友，是在逃亡，布鲁默被指控为事后从犯——讨论到此为止，这是我的单。”
“我不介意……她漂亮吗？”
米歇尔•维勒的表情停滞了一下，像是被人当胸刺了一刀，“混帐，戴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去偷情。我迟到，是因为该死的上班高峰时段，我觉得这个解释已经足够了。”
“我不会告诉琳达的。”
“我有个建议，戴维，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去弗吉尼亚州申请加入CIA，他们一定很需要你这种人去折磨那些不肯开口的嫌疑犯。出去，关心一下你自己的工作，又或者和苏珊娜调情，什么都好，从我面前消失。”
他的合伙人窃笑着站起来，从桌子边缘捞起起自己的咖啡杯，消失在门后。米歇尔往后倒在转椅靠背上，松了口气。办公室的窗户直面环市高架列车的轨道，委托人时常被在如此近的距离内飞驰而过的列车吓到，但他已经习惯了窗框由于气压差而定时出现的吱嘎怪响。电脑旁边的小小翻页钟标示着下午2点34分，他是在一个小时前回来的，迟到了4.5个小时，放了3个委托人的鸽子，害得他们的秘书苏珊娜•狄克逊用尽了她所能想到的所有借口。
……但是他给路西恩讲完了整个有关猎兔犬马克斯的故事。
“我在去巴塞罗那的路上碰见你。”米歇尔告诉他，路西恩挑起了眉毛，“暑假的第一天，我拿着一小袋香肠头和碎肉末去喂马克斯。没有人知道马克斯从哪里来，一开始他在镇子里到处跑，每天翻不同的垃圾桶，直到我们用铁皮和毯子在旧木材仓库里给他搭了个窝为止——那时候他已经一岁半了，我猜——我们还轮流从家里带食物去喂他，直到我妈妈发觉牛奶神秘失踪，才警告我说如果要喂小狗，至少告诉她一声。”他笑了笑，“我在海滨公路骑车的时候遇上你，你在跑步，我问你，嘿，你在干什么。你说，我不高兴，我要去西班牙。真的，这是原话，你说‘因为我不高兴，所以我要去西班牙’。”
空气被热浪扭曲，好像有一层柔滑的水幕在缓缓摇摆，模糊了远处的柏油路面。“妈妈说，爸爸，在西班牙，所以我想去，去找他，他会给我，讲故事。”路西恩努力地想喘上一口气，同时也努力地想说话。米歇尔歪起头，看着那个大汗淋漓的邻家男孩，不确定对方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不知道西班牙在哪里又或者是什么，也许是东海岸的某个市，他决定不开口发问，免得对方认为自己愚蠢。路西恩总是知道许许多多奇怪的名词，例如尼日利亚（米歇尔一度以为这是肺炎的一种），重力（米歇尔错听成“涂鸦”），以及祖鲁族（难道他们喝粥的时候总是滋噜响？）[*01]，等等。米歇尔曾经非常希望自己的父亲也是一位船长，如此一来他就能到处炫耀那些发音悦耳的陌生名词。
“你呢？”对方扫了一眼挂在车把上晃晃悠悠的保鲜袋，在路基上坐下来，“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呃，午餐。”这不是撒谎，米歇尔想，这的确是午餐，马克斯的午餐。他几天前从家里偷了一条丢在阁楼里蒙尘的旧地毯，把那只猎兔犬安置在木材仓库里，这是他的小狗，米歇尔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这个秘密，就算是路西恩也不行。
“你今天要到树林里去？”对方半信半疑地说，“那你的书呢？”
事实上“树林”并不是真正的树林，而是远离镇子的一座别墅里的花园，那栋大得不可思议的宅子里常年只有一个精瘦敏捷得像雪貂的女佣在打点一切，除此之外，没有主人，没有女主人，没有孩子，没有狗，没有收音机和下午茶时间的铃声。人们说豪宅的主人身在曼哈顿，日日在名流圈里优游，自然没有时间来享受这栋建在遥远西海岸的大宅，以及那个梦一般的花园。这对米歇尔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园丁每两个星期来一次，雪貂女佣为免麻烦，从不给低矮的小侧门上锁。他和路西恩偶然发现了这个秘密，于是他们俩时不时会带着点心和书，在浓密的枝叶间消失一个下午。他猜想“雪貂”不止一次地在花圃里发现过他们丢下的糖纸，还有上个星期他们玩骑士游戏的时候折断了好多树枝，无论如何，“雪貂”始终对这两个小入侵者不闻不问。
他没有带书，也没有带收音机。米歇尔绞尽脑汁搜刮借口——“我只是想去爬树”或者“我想折根好树枝来做弹弓”——但已经太迟了。“你在说谎。”路西恩判断道，从路基上站起来，拍了拍墨绿色短裤上的尘土，“你要去干什么？”
米歇尔静静地挣扎了一会，西海岸的阳光炙烤着他裸露的手臂，热，而且痛。他想到那只小狗，小猎兔犬，想到他下垂的、柔软的耳朵和湿漉漉的鼻头。“我去喂马克斯，”他承认道，“就是那只，那只不知从哪里来的小狗，我，我叫他……马克斯。”他小声地说出那个名字，像是害怕嘲笑。米歇尔以前养过一只胖胖的天竺鼠，他叫它“卷布丁(roly-poly)”[*02]，足足被取笑了一个多星期，而他根本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马克斯。”路西恩把那个名字重复了一遍，“好吧，我和你一起去喂马克斯。”他宣布，跳上单车后座。
“就一个六岁儿童来说，你在逼供方面很有一套。”律师挂着一丝心不在焉的微笑，食指勾着茶杯把。他连眼神都是散的，彻底浸没在海滨小镇的涛声里，“我很不愿意带你去见马克斯，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从来不会给别人选择的机会。”
“我道歉。”路西恩眨眨眼睛，笑了，重新给他倒上红茶。
“不要紧，因为你成为了我的同盟，也就是‘马克斯食品供应基金会’的副会长。”
“真厉害，我们有多少会员？”
“两个，就我们两个。”
米歇尔提心吊胆地蹲在墙根，等着路西恩把牛奶和香肠从他房间的窗户里吊下来。他的单车就倚在篱笆上，只要一拿到食物，马上就可以向狗窝进发，路西恩会在下一个街道转角追上他。米歇尔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二楼从右边数起第一个窗户，那里没有人影，更没有牛奶和香肠。
一辆绿色的送货车飞驰而过，嘎吱一声在杂货店前停下。不远处有人掉了钥匙，还有谁的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嗒嗒响，要不是全神贯注地等那一声口哨，米歇尔大概永远不会发现自己身边竟有那么多的声音。他变换了一下姿势，好让酸麻的左腿得到休息。
尖锐悠长的口哨声响起的时候他像弹簧一样跳起来，路西恩用尼龙绳绑住野餐篮，把它一点点地往下放，篮子离地还有三四英尺高的时候米歇尔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它，甩到篱笆外面，随后自己也爬了出去，抄起篮子跳上自行车。
刹那间他置身于弹痕累累的巴黎市区，街道塌陷，焦黑的建筑东歪西倒，犹如巨人的一口烂牙。天空是铅灰色的，烟云散开的时候，他看见轰炸机和她身边轻巧的护航队伍尚未离去，仍然如食腐的兀鹫般一圈圈地盘旋，寻找目标。米歇尔抱着野餐篮子，在瓦砾中飞快地蹬着单车。
无数枪管从破损的窗洞里出现，纷纷瞄准了这个孤单的小男孩。米歇尔伏下身体，避开乱飞的子弹。这个受伤甚重的城市犹如阴悒的迷宫，静默，死气沉沉，街道如蛛网般纵横交错。他听见军靴踏过染血的地面，城市从四面八方伸出触手，抓捕这个提着野餐篮子的小男孩。
“米歇尔！这边！”
路西恩在街角刹住单车，回头朝他挥手。米歇尔冲了过去，他们并肩越过战火烟云的地界，甩掉枪声和追兵，回到西海岸的太阳下。男孩子们像野人一样尖叫起来，飞驰过宽阔的柏油路，野餐篮子一下一下地撞在米歇尔的膝盖上。轻微的啪，啪，啪。
米歇尔坚信那些士兵一定在气恼地跺脚，因为他们竟输给了一只小狗。
高架列车从窗外呼啸而过，窗框嘎吱作响。
米歇尔•维勒先生在他的转椅上变换了一下姿势，忽然意识到手上的卷宗居然还没有摊开。他仍然记挂着马克斯，小狗的故事还没有完，他还没有告诉路西恩那只勇敢的猎兔犬怎么挺过了一场车祸和一次蝰蛇咬伤。不过他还有时间，他答应路西恩，下星期还会拜访卡廷街47-410。“如果我到时还记得你是谁的话。”那个灰蓝眼睛的男人笑笑说，从一个红色锡罐里倒出几颗腰果，放到米歇尔手里，白鹦鹉随即飞落在律师的手腕上，专心致志地啄食。
别怕，路西恩。他闭起眼睛，默默地倾听着翻页钟细微的声响。我会记住你，记住他们，记住一切。
作者有话说第2章 Episode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