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子戏》星垂千野

9、魔2

　　再度拥有自己的意识时，胡晓义发现自己正行走在深山之中，身量缩小了好几圈。

　　“太子殿下，你在哪儿？”身边的护卫神色焦急，欲哭无泪。

　　“胡小公子，要不属下还是带您先出去吧，太子殿下已经丢了，您要是再遇见什么危险可怎么办？”

　　“废什么话，除非找到穆毅德，否则我不会出去的！快找！”

　　胡晓义听见小小的自己对着护卫说，他的意识似乎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现在的他，一部分是以前的他，现在的他却藏在以前的他身体里，旁观着那个时候发生的事。

　　“孤在这儿，快来救孤！”

　　穆毅德带着哭腔的声音从一笼草丛后传来，胡晓义听着忍不住想笑，他已经有多少年没听过穆毅德这样的声音了，软软糯糯，可怜极了。

　　小晓义立马拨开草丛，穆毅德此刻正被一只花斑大老虎按在爪子底下，鼻子在穆毅德脸上嗅来嗅来嗅去，似乎是在思考该从哪里下口。

　　“穆毅德！”小晓义惊呼一声，那只花斑虎偏头朝他看过来，穆毅德也朝他看过来。

　　然后从穆毅德体中钻出的一股黑气，猝不及防的进入了小晓义体内。花斑虎立即放开小毅德，改而往小晓义扑去，几个护卫挡在了他身前，拦住了花斑虎，为他挣得了片刻时间。那股黑气顺着小晓义的经脉在体内横冲直撞，就在这片刻功夫之间占领了小晓义的身体。

　　花斑虎扑过来，小晓义身子一矮，双手一伸便掐住了花斑虎的脖项，将它按到了地上，若非是他人还小，能使的力气不大，这只花斑虎定要被他撕成两瓣才罢休。

　　花斑虎也瞧准了他这一点，使了吃奶的力气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继而逃之夭夭。

　　往后，小晓义便晕过去了，那几个护卫回过神来，赶忙抱着两个小祖宗，一路出了山。

　　小晓义晕了，胡晓义却还清醒着，那几个护卫越带着他们往外走，他便就越吃惊，他们现下根本就是在华鞍山内，可是当年他与穆毅德分明是在围猎场中迷的路。倘若不是他记忆出问题了，那这其中便一定有鬼。

　　此时再看那几个护卫，但见他们神色虽然慌乱，但步子稳稳当当，方向分明，不像是迷路的样子，这就更是可疑了。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一片红杉林后，景色突然大变，他们竟直接回到了围猎场中。
　　胡晓义大奇，这才知道原来华鞍山与围猎场竟是可以连通的，想来那片红杉林便是两地之间相连的屏障。

　　出了围猎场后，他和穆毅德被各自送回，此后，直到十七岁之前，两人也未再见一次。

　　胡晓义记得，回去之后他生了场大病，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去报仇，他性情暴虐起来，变得嗜杀，白天尚能控制自己，到了晚上，若不见血，必不安稳，他家中养着的一些家禽宠物，几乎在一晚之内被他杀光，母亲见事情不对，便寻医为他诊病，但没有人能够讲出因由来。没办法，母亲只能带着他四处求医问药，不论白天黑夜，半步不离的照顾他。终于在一年之后，寻到一位隐世名医，道他这病只可疏导，不能堵塞，还给了他们一味药，说是研碎之后加在茶水或者糕点饭食之中，晚上吃了，就能安眠。

　　是故，母亲与他远赴南渝，十一岁之龄，便已在战场厮杀，后来又是两年，脑中那声音才渐渐消失。只是从此之后，他就与常人不一样了。一般人需得锤炼身体，借武器之便，方能得武功之大成，他却能御风控火，自然五行皆可为他所用。虽偶尔杀意格外汹涌些，但只要尽全力克制，便不会造成大患，不过痛苦一些罢了。

　　如今想来，当时他哪里是得病，恐怕是因为那道黑气附在体内，再联想起一开始见到的那一幕，那道黑气必定是那怪物无疑了。怪物本想借他之身行复仇之计，最后却反而被压制下去，平白叫他得了一身法力，在战场上无往不利，仅仅十六岁便混到了骁骑将军的位置上。

　　只是，他真能相信此时看见的这些东西吗？

　　不待他细想，困意汹涌而来，不消片刻，他又沉沉睡去。

　　这回再醒，却是躺在床上，那床不知用什么东西铺成，硬邦邦的，硌人得很。他坐起来，只觉这一觉睡得十分舒适，诚然，若是床能再软上一些，脚上没有套上铁索，法力不曾被压制，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走到门口，此刻已然日落西山，距他与穆毅德等人分开不知过了许久。传说华鞍山上有恶鬼，他从来只当成传说来听，今日亲身经历一番，便是不信都得信了，只是不知穆毅德那边究竟如何了。

　　屋外设着结界，除了那方水潭与木屋，结界内就只余下几颗古树，甚是单调。他出不去，锁链又挣脱不掉，只好蹲在潭边等待，既然有人将他困在这里，那人没有理由不来见他一面，只是他没料到，这个人来得这么晚。

　　从吴辜骑着那只花斑虎出现在这里时，胡晓义就隐约猜到他是谁了，几句言语交锋之后，愈加确定，华鞍山中原来果真有“恶鬼”镇守，只是不知这“鬼”守的是外界的人，还是被镇压着的魔。

　　可是，这人却说他是魔，这未免也太可笑了一些。

　　他冷笑一声。

　　何为魔？天地初开，混沌初散，轻而清者在上为天，重而浊者下落为地。数万年光阴轮转，始有神居于天，神又造人居于地，久而久之，污浊之气汇于地底，邪魔初现。魔者，世间极恶极阴者所聚也，嗜杀好战，凡魔类所过之地，寸草不生，血流成河。

　　“极阴极恶者为魔，我倒想请教阁下，究竟谁才是极阴极恶，谁才当得上这一个‘魔’字？”
　　吴辜微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

　　“再者，我虽为魔物附身，我又何曾行过伤天害理之事？我所杀之人皆是罪有应得，问心无愧。你说我是魔，未免武断了些吧。”

　　“胡晓义啊，你以为当时屠尽这岛上族众的是哪些人？”

　　吴辜轻笑一声，听在胡晓义耳中，恰似嘲笑，他皱眉看他。

　　“那可是你荆国的先祖们，虽然沧海桑田，上千年的时光已过，但你以为，你就真的无辜？你说你所杀之人罪有应得，我今日也可说，我杀你，是因你罪有余辜。”

　　胡晓义深吸一口气，复又吐出。

　　“行，我罪有余辜，可这与穆毅德有何关系，你为何要伤他？”

　　“你不必如此看我，我这人做事，向来随心所欲。华鞍山也不是谁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地方，今日我不取他性命已是仁慈。”

　　“仁慈？”胡晓义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欲笑不笑，只觉讽刺之极。

　　“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你真以为你能随意决定别人的生死？你又凭什么决定别人的生死？你说华鞍山不能随意进出，难道他就十分愿意进来吗？难道不是你诓骗他进来的？你说我罪有余辜，我究竟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就罪有余辜？”

　　他抬头看吴辜，一双眼中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精神已经游离在崩溃的边缘。

　　“是，屠族的是我荆国祖先，可那又与我何干。我是被魔物附身，但那难道是我所愿？你们为什么不好好看着那魔物？你又可知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我早早便要在战场厮杀？凭什么我就要夜夜忍受魔物侵扰之苦？若我真为魔，这天下早被我屠尽，我又何必要苦苦忍耐！是非恩怨，你一张嘴上下一合便就定论，可真是简单！”

　　吴辜抚着骨箫，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只是说的话却让人极度不喜。

　　他说：“胡晓义，这便是命，你躲不掉的。我曾也想放你一马，才放任你到如今。你该知道，华鞍山原就是那魔物欲倾覆荆砡岛，半途被穆风成阻止并将魔物镇压于地底而得，它的山脉与荆砡岛本为一体，它镇压魔物，反之，魔物也在压着它，二者相互压制，荆砡岛才得以存活到如今。”

　　“十年前，我一时不备，让那魔物三魂借你身躯逃离华鞍山，三魂逃离，魔物力量大减，待我暂时补好漏洞，却发现那三魂早被你融了。我撑不了多久，除非魔物三魂归位。”

　　他看像胡晓义的目光极为复杂。

　　“我不会杀你，如今魔物与你已是一体，杀了你也无济于事，只有你自己将三魂剥离，否则终此一生，你都无法离开镇魔潭半步。”

　　胡晓义垂下眼睑，本崩得极紧的身体一下就垮塌下来，他无意识的喘着气，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

　　“我，我凭什么相信你？”他抬眼抬得极为艰难。

　　吴辜不语，答案却已经很显然了。

　　“呵，”胡晓义极为短促的笑了一声，“那我要如何才能将那三魂剥离出去？既然它都已经是我灵魂的一部分了，将它剥离出去与直接杀了我，又有何分别？”

　　“啊，不对，还是有区别的，直接杀了我，魂魄便散了，是吧？”

　　他闭上眼，揪着眉头，慢慢蹲了下来，双手紧握成全，复又松开，如此来回好几次，整个人方才脱力似的泄了气。

　　胡晓义这人，平日里总是笑着，从无正经模样，最是没心没肺。被魔物附身的头一年，胡夫人一直陪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整夜整夜的不敢睡觉，就怕他突然发狂，父亲也在南渝与皇城之间来回奔波，最快的一次，累死了五匹好马。胡晓义看在眼中，心上不忍，又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愈加自持，身上少年心性早在十二岁之前就被磨得一点不剩，却又要在父母眼前装作欢笑模样，不使他们担忧。久而久之，心思埋得愈发深沉，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当别家子弟忙着赚取功名、光宗耀祖时，他却在想，自己的日子要何时才能到头。

　　好不容易寻到神医，人生终于可见得一丝光亮，只他也能像个正常人那样，无所顾忌的去追求自己喜爱的事物，长长久久的陪在心上人身侧，即使是身为臣子，即使有一天他们将各自娶妻，但即使这样，他也觉得够了。

　　他低声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又越来越低，断断续续，像是要断了气的模样。

　　吴辜看着他，一双黑眸中渐起悲悯，又化作一声嗤笑，不知是在笑谁。良久之后，转身离开。

　　胡晓义仍旧笑着，只是眼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