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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红藕 ...


  •   ABO设定,A乾阳,B泽兑,O坤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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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三。

      秦淮河,奇芳阁。

      天气好也不好,雾霭迷蒙,淅淅沥沥的雨蔓延到群山翠色的边际也不见真的到了尽头。奇芳阁三楼临河的雅座坐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身上穿了一件瓦布灰皮袄,下穿黑布裙子,肩上披了一条绿色镶白边的围脖,看着十分朴素,十成十像个女学生的模样。只是面前一份烫干丝一份翡翠烧卖一壶杭白菊,看着倒更像是个纨绔的老饕。

      孟美岐来金陵城之后已经度过了完整的两遍四季,一直住在孟府前几年差人在兰园置办的公馆里。大哥孟玉峥先前便住在那儿了,只是她刚到金陵不久,家里就来信说父亲染了热疾,大半个月也不见好转,正是漕运紧俏的时候,家中买办周转需要人主事操持,叫大哥尽快赶回去帮衬。

      绩溪孟家是望族,福泽从顺治年间就绵延下来。徽州商帮斗狠耍诈从不消停,但孟家一直都把持着头把交椅。可自打太平军作乱,生意就越发艰难,盐业茶业都受了重创,好在家底殷实,经得起铺张。孟家现任当家人孟霖生靠倒腾商铺地契在一片低迷里算是一枝独秀,只是子嗣单薄,膝下仅两个乾阳君。大公子孟玉峥是当家主母、黔县严氏嫡出的千金所生,二小姐母亲是自小侍奉他的通房,月子里染了寒症,缠绵病榻许多年,到了孟二小姐刚读书的岁数就去了。大公子自小机敏好学,人又当得起温良恭俭四个字,作为继承人已经十分够格。孟二从识字开始就气走了无数先生,书法写的歪歪扭扭,四书五经加起来背不够一章,倒是遛狗养鸽子放鹰的一把好手。孟玉峥在金陵求学期间见识了不少好玩意儿,写信回家里的时候提起新建了个明德中学,虽不教四书五经,但有不少新式课程,兴许妹妹会有兴趣。孟霖生就忙不迭的把孟美岐送去了金陵。

      适逢多事之秋,家中一片狼狈也不奇怪。一来二去公馆彻底成了孟二小姐一个人的福地,听词唱曲儿成了主业,成日在茶楼里厮混,也不会惹出什么大篓子,就不见家里责难。今天算是个节庆,早早就来奇芳阁占个好位置,只是天气不遂人意。望着河畔穿着阴丹士林旗袍的坤阴撑着洋伞闲逛,孟美岐忍不住想起昨天刚听人唱过的词儿。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为荷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际稳称身……”

      怕是长安水边也没有秦淮河畔来的妙。

      随从小心翼翼唤了孟美岐,递上刚送来的信。孟美岐心下不快,但还是当即就拆开来读了。开头还是讲些家中杂事,只是提起大哥当时赶路着急,淋了不少雨。加之回府后就一直操劳,伤寒一直不见好,越发严重,已经发展成了痨病。这些孟美岐早在大半年前的家书里就听过,心里并不在意,只是再读下去,越觉荒诞。

      孟玉峥已经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候,嗓子咳坏了,再说不出几个字,顶梁柱先后病倒,家中现在全等孟美岐回去主事。再者有风水先生来看过,说是老宅后山前些年叫洪水冲倒了几棵庇佑府宅平安的大树坏了运气,现在要是破解,需要喜事来冲。于是就定了歙县吴家的三小姐给孟玉峥,大哥现在坐都坐不起身,让孟美岐尽快回绩溪来帮忙迎亲。

      孟美岐看到结尾,讥讽的笑几乎藏不住,彻底坏了兴致。直接将信纸投进烧着茶的炉子里,起身便走。

      用了晌午,几个老妈子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孟美岐倒是不着急,坐在马车里小心翼翼斗着罐子里的青头蟋蟀,如果可以,她倒是巴不得他们都死干净了的好。不过用这种愚昧透顶的法子来当回天之计,离死干净应该也不会太远。

      从金陵到绩溪,要走了水路再走旱路,折腾个七八天才能到。一路孟美岐想起不少事情,本来就没忘,现在只会记得更清楚。比如冬天严氏的大丫鬟怎么往母亲的薄被子上泼水,腊月里天不亮就叫人来让母亲倒恭桶;奶娘也提起过,当时母亲还怀着她的时候,要就着冰冷的井水洗严氏里里外外的衣服和床单被面,生下孟美岐不到旬月,就差母亲去抬水伺候严氏沐浴……孟霖生从没帮母亲说过半句话。都说母亲是病死的,分明是一个毒妇和一个忌惮岳父的懦弱又势力的禽兽生生杀了母亲才是。

      孟玉峥又能是什么好东西。慈爱兄长是他精心维护的体面,心爱的弓|弩是他派人来抢走的;每日亲自去拔了青草又晒干,睡觉也要抱着养大的小兔子,是被他的小厮偷偷抱走炖了;挑马总要他先挑;冬天屋子里的炭盆他也总比她多两个……

      歙县吴家倒是有些印象,大概三四年前清明节祭祖的时候,孟美岐又偷偷溜出祠堂捉蛐蛐儿。上柴房拿了钢丝罩子,蒙着布的篓子,帆布袋,罐子,大草帽,和芭蕉扇,祠堂北面有个草坡,长得平整茂盛。前一夜跪在祠堂守夜的时候就听蛐蛐儿叫的洪亮。蹑手蹑脚绕过人群,孟美岐一只脚踏在坡下支撑身子,一只脚蹬在坡腰,将草踩倒,腿弯腰也弯,一手对着草丛扇扇子惊扰蛐蛐儿,一手拿着罩子等着蛐蛐儿出现就罩上,忙活半天小衫都被汗浸透了,刚看一个触须生的英武长得青头直眼的壮实大蛐蛐儿蹦出来,一只绣鞋就踩在了边上,蛐蛐儿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蹦开了。这也倒没什么,只是另一只修鞋拢上来的时候,结结实实的踩住了刚才还耀武扬威的大蛐蛐儿。孟美岐这下慌了神,手忙脚乱的扒开那只脚,但为时已晚,漂亮的元帅已经被踩的支离破碎一命呜呼了。

      半大孩子蹦起来就要嚷嚷,没绷住委屈的眼泪就要往下掉,罪魁祸首也慌了神,支支吾吾不晓得该说什么好,孟美岐哭的如丧考妣,倒是应了祭祖的主题。孟美岐盘腿坐在地上哭了一会儿开始打量仇敌,是个穿着藕色裙子的姑娘,姑娘也有些惊慌失措,一块手帕悬在半空中,孟美岐也没什么好脾气,抓过来擦了眼泪鼻涕又擦了手上的泥,帕子上绣着米色的吴字,手帕是丝质的,歙县吴家做丝绸生意,宗庙大概就修在草坡下面,没错了。

      等孟美岐又站起身来,姑娘大概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低着头敛了眉眼柔顺的道歉。姑娘有双顾盼生辉的水润眸子,五官的其他部分都是最柔和的弧度雕琢而成。孟美岐哭过也不打算再置气,背上自己的家当打算扬长而去。结果姑娘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包果脯,用眼神示意算是道歉的诚意。果脯黄灿灿的让人颇有食欲,孟美岐也就痛快的接下,点点头表示算是一笔勾销,转身大步流星的回去了。

      想起这个小插曲,孟美岐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当口歙县吴家要上赶着把闺女嫁给大哥这个应该无人不知的痨病鬼。丝绸生意这几年尤其不景气,吴家大概连下人小厮都遣散的差不多了,嫁进孟家换笔彩礼,至少能再多吃几年米汤,倒也划算。

      再怎么不情不愿,第八天傍晚也到了孟府门口,管家上来迎了孟美岐,先是引她去见了父亲。两年不见,甫才知天命的精壮汉子已经形如枯槁,脸色蜡黄里泛着常年高热带来的异常潮红,见到她居然添了几丝显而易见的喜色,但已经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断断续续的艰难凑出字句,叮嘱她往后责任重大,要谨言慎行。

      说完这些孟霖生又昏了过去,管家带她去见孟玉峥,严氏就坐在孟玉峥卧房里放着的八仙椅上,明显比两年前灰白苍老许多,但还是一副从雍容伪善的富态五官里难以掩藏的刻薄相。

      孟玉峥甚至连起身说话的能耐都不再有,仰躺在床上,脸色带着嘴唇都是没有血色,人已经瘦脱相,眼睛看起来病态的大。见她进来眼神跟着她转来转去,又吃力的眨眨眼,再看不出是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说来孟玉峥只大她四岁,几年前已经娶过亲,只是新妇嫁来不到一年,也没留下个一男半女,就投湖死了。孟美岐不关注大房的事情,但多半严氏难辞其咎。

      严氏对她难得有了好脸色,客气问过她一路顺不顺利,在金陵学业如何。又差人准备晚餐,管家带着裁缝进了屋,严氏又自顾自的解释说已不知她这两年身量长到几许,事情紧急,量了尺寸要尽快赶制喜服,五天后就要启程去歙县迎亲。

      果然回来后没有一件事情不叫孟美岐心烦意乱,家中账簿全都送去了她房里,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听管家和几个掌事介绍家中的产业和人情往来。没几天孟美岐也能看出些眉目,家里群龙无首几年,坏账已经累积不少,长此以往也要生乱。

      三月十五一早孟美岐就被人套上喜服扶上了高头大马。押着彩礼的马车粗略数一下大概有二十辆,孟美岐撇撇嘴,觉得娶进门来的摆设真是有些太奢侈了。

      从绩溪到歙县要走一个整天,三月里徽州太阳不大,只是骑马确实是个苦差事。平日里孟美岐经常约人去骑马踏青,觉得是个颇有情趣的娱乐,这回算是彻底吃够了苦头,大概一年半载都不会惦记。

      吴家看得出已经破落,宅子还在,只是人丁有些过于稀少,看着荒凉,铺天盖地的红衬的更寒酸几分。孟美岐也没什么好寒暄的,待彩礼都卸好,抬轿子的人跟上便打道回府。吴家没给嫁妆,回程倒能轻松一点。

      正日子定在了三月十七,一早一帮子丫鬟小厮还将孟玉峥翻来覆去换了一身喜服。孟美岐觉得实在枯燥,端了酒酿圆子在堂屋一边吃一边发呆。到了吉时就按部就班的去迎轿子,孟美岐不讨厌红色,甚至是喜欢的,只是今天怎么都觉着格格不入。怔怔的望着身量纤纤的新娘子伸出一截瓷白的手腕,十根削葱一样的手指抬起来去摸小孩子手里的福橘,她才想起要去牵新娘。隔着大红的绸带,跨过门槛又拜过天地,今天最叫孟美岐焦躁的环节才来。孟玉峥这已经是第二遭娶亲,人瘫在床上甚至连出来露个脸都做不到。妹妹替他迎了亲又拜了堂,敬酒的时候孟美岐觉得每个宾客的脸上都是不加掩饰的看笑话,但还是要一杯杯去敬。

      新房在东厢,今天去挑了盖头,这个差事就算是了结了。进了房间严氏已经在一旁坐着,这个房间的布局委实古怪,大哥现在仰躺在床上,对角放着个软榻,除此之外屋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新娘子坐在床前的长椅上,大哥就躺在她身后,一旁的喜娘端着盘子等着孟美岐去拿秤杆,孟美岐摸了摸鼻子觉得尴尬又紧张。

      这种事情还是快刀斩乱麻的好,下定了决心,她就抬手拿了秤杆快速挑起盖头。

      还是那双盈盈的眸子,脸上却带着全然心如死灰的麻木,一丝表情也没有,孟美岐靠着这双眼睛认出了她,显然愣了一会儿之后,那女人也认出了她。

      这种场合倒没有沟通的必要,喜娘递过两个酒杯,孟美岐和吴家这位倒霉的三小姐勾过手臂,看吴小姐饮完了杯中酒后,孟美岐用小指蘸了蘸酒水,擦在孟玉峥的下巴上,如此就算是礼成了。

      跟在严氏身后走出了新房,孟美岐回头望了眼关紧的门,心里居然有些唏嘘。

      席上喝了不少酒,孟美岐也确实又累又晕,简单洗漱之后就进入了迷离的梦境,梦里那位吴小姐周身都有和今天看到的那双手和那截手腕一样润泽的瓷白。她对坤阴的身体并不陌生,分化后孟霖生就指了通房给她,在金陵她也不是没有交好的坤阴。这还是头一遭,她能嗅到成熟果实的诱人甜香。她听到了她下轿的时候答话,这坤阴比在金陵见过的许多苏杭女子声音还要酥糯几分。签婚书的时候她知道这个以后都叫孟吴氏的女子闺名叫宣仪,听管家提过她母亲是吴府的三太太,那是个从琼海远嫁而来的女人,所以吴三小姐的口音和她们都不太一样。

      她是被屋外嘈杂的声音吵醒的,起身的时候才发现中裤里一片湿冷黏腻,顿时觉得十分羞赧。换了干净的中衣中裤,她还是照在金陵的习惯穿着校服,出门去看看情况。

      果不其然还是新房那边,孟美岐犹豫一会儿还是进了新房的门,严氏阴阳怪气的叫了她的名字算是问好。她看到吴小姐脸上通红一个掌印,用眼神去问孟玉峥的乳母。乳母小声回答说是今天新娘子帮大公子换衣服的时候弄红了大公子的手腕。

      吴小姐眼眶里噙了泪,但没哭也没闹,严氏没有出声,等大丫鬟在教训她。

      “笨手笨脚的,以为你进门是享福来了吗?伺候不好大公子,让你娘家全家都喝西北风去吧。”

      孟美岐瞥见大哥还是闭着眼躺在床上,身上只换了上衣还没有换下裤,瘫在床上大概跟昨夜相比应该有人帮忙翻过两次身,她看着吴小姐的眼神有些不忍,被严氏的余光瞥到,严氏的矛头迅速的转向了她。

      “老二,再怎么说你都是乾阳,屋里有坤阴,你不好久留吧。”

      孟美岐回过神来点点头,走之前快速的看了一眼吴小姐,不想却短暂的对视了一下。心里一下子就有些没来由的做贼心虚,每日还要例行给孟霖生问安,她还是先惦记这些事比较好。

      府里的事情忙起来总是没有个头,眨眼就到了午饭的功夫,辰时她听到外面有动静,应该是敬茶去了。等到午饭的时候,堂屋也没有多什么喜气,她和严氏分据一边,但吴小姐站在旁边,她却是有点不理解。

      这位新晋嫂子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给严氏添汤布菜,孟美岐惯有的好胃口今天却有点味同嚼蜡。那双瓷白如玉的手现在非常扎眼的有一片绯红,像是被热水烫过。

      大丫鬟在旁边远远站着,这时候又开口训斥吴小姐。

      “夫人最近脾胃不好,不要给她夹凉菜。从明天开始你也去厨房帮忙吧,做些有孝心的菜给夫人和大公子。”

      孟美岐机械的扒完碗里的饭,看严氏也慢条斯理的放下筷子。大丫鬟使了个眼色,吴小姐才开口说了孟美岐今天听到的她的第一句话。

      “母亲用过了的话我就回房照顾相公用饭了。”

      严氏眉毛这才舒展的抬一下。

      “大公子吃过了你再去厨房吃一点吧。”

      “好的。”

      一顿饭下来孟美岐的心像被重重擂过,严氏当年对待母亲的手段,变本加厉的施加在这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母亲也是这样眉眼恭顺的应下一个又一个差使,却没有人肯帮她说半句话。

      但沉吟半晌她还是不知道怎么说,说什么。自己的身份角色似乎都无法做任何事情,有些气恼的推开桌子,嘟囔了一句“我吃饱了。”算是交代。

      回到屋里从金陵带回来的西药箱子还在,翻出来一支烧伤消炎的药膏,叫人送到了孟玉峥屋里,特意叮嘱了别让严氏发现,等到目送着丫鬟匆匆进了新房房门又匆匆出来,堵在心头的一口气才算纾解了一丝。

      孟美岐在忍耐,每一顿饭都在忍耐,那个漂亮又生气的少女在她记忆深处渐渐和面前这个消瘦枯萎的女人割裂开。孟美岐觉得自己也在枯萎,每一顿饭都像是在受刑,但是如果吃饭的时候自己不在,严氏只会更疾言厉色。吴小姐手艺很好,菜色精致漂亮不输自己在金陵六华春吃到的珍馐肴馔。芦姜鸡脯,熏白鱼,莲蓬豆腐她都做的很好,但严氏总有说词。

      “做鱼却不剃干净刺,玉峥身体不好,呛到了卡到了怎么办?”孟美岐端着碗还没有反应过来,旁边跟着严氏那个足有四十岁的大丫鬟张妈就又重重的掴了一掌在吴小姐细嫩的脸上。

      孟美岐终于有些按捺不住。

      “鱼是给我们吃的,刺有一两根又有什么关系,大哥不是都在喝肉粥吗,何必这样计较?”

      严氏和张妈的脸色都灰了一下,但又迅速转为涨红,快速的还击了回来。

      “玉峥的媳妇儿怎么教育是我们的职责,乾阳好好操心府外的事情,内宅的事情就莫要操劳了。”

      孟美岐的咬肌快速绷起,眼神凌厉的注视了严氏片刻,深深呼吸了一口。

      “适可而止吧。”

      孟美岐本来以为自己今天总能有一点告诫作用,毕竟目前家中大事均是自己操持,严氏卖她半分面子也是应该。但到了晚上,她就意识到自己果然还是太过天真了。

      新房里大丫鬟的声音是故意抬的尖细,孟美岐在书房能听见绝对是有意为之。

      “你个狐媚子还想勾引小姑不成?看我们二小姐心地纯良你就想糊弄她是不是?才嫁过来几天就不晓得妇道了?”

      不知道是幻觉还是事实,孟美岐能听到手掌打在吴小姐脸上的声音,能听见她小声的呜咽,能听到她胸腔里的颤抖和悲鸣。

      但她已经清楚的知道如果现在过去,不仅帮不了她只会害了她,孟美岐再没看进去一页书,等到府里的烛火都熄灭了,她小心的站在孟玉峥和吴小姐的房间外,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细细打量屋里的样子。

      孟玉峥躺在那,活着和死了大概一个样子,只是还会咳嗽还会像个烂风箱一样喘息。角落的榻果然是吴小姐的,上面有一床薄被,上面却空空如也,再环视了一下屋里,看到吴小姐左手举着一支蜡烛,右手在地上捡捡挑挑。

      她听过有上了年纪的坤阴说过,徽州的乾阳走南闯北做生意,徽州这一座座贞洁牌坊要怎么守住呢?

      靠婆婆守,靠一盒红豆一盒绿豆守,每天睡前就在地上撒一盒红豆一盒绿豆,第二天起来媳妇儿要把分好的红豆和绿豆交回给婆婆。这样做媳妇儿的怎么会觉得长夜漫漫熬不过呢?

      孟美岐觉得血都在往头顶涌,她闭上眼几乎被剥夺了呼吸,她和孟霖生没什么区别,都是在间接的助纣为虐。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吴小姐吓得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肩膀,孟美岐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感,似乎看到了母亲,又似乎看到了十三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吴小姐时那个天真烂漫却善良温柔的少女。

      孟玉峥眼睛是睁开的,但她知道他说不出话,平静的看了他一眼,伸手拉起了跪在地上女人。

      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倒是吴小姐先开了口。

      “谢谢你的药膏,很好用。”

      孟美岐有些无力的抬了抬嘴角。

      “过几天我再给你支新的。”

      烛光不过一豆,但她分明看到吴小姐眼里有泪。

      孟美岐嗫嚅了一下,看到墙角的扫帚,默默开始把豆子都扫拢在一起,吴小姐有些紧张。

      “二小姐,不能不做的,明早我必须给婆婆交差的。”

      孟美岐没搭腔,往洗手盆里倒了些清水,吹开豆子上的灰,把豆子倒进了水里。一边做一边小声叮嘱。

      “你记得动作要快呀,不然就会变成豆芽了。”

      抓了擦手布放在一边,篓起水面上的绿豆,再把水都倒掉,剩了红豆在盆底。

      “我们要擦的干干净净的,就不会被发现了。”

      这是明德中学一堂西学课上教的,她这辈子从没想过有一天还会派上用处。

      帮着吴小姐把豆子擦干,孟美岐觉得自己脸上痒痒的,抬起胳膊用手背去擦,她才发现全是泪。

      “快睡吧。”

      脚步和心情哪个在踏出这个房门的时候更沉重,她也说不清。

      县里的日夜过的既慢又快,到了六月,学校写来信,说要孟美岐回去一趟,好赖交了文章来领毕业证书,但务必要本人到场。孟美岐心想那也确实有些用处,就提前安排好了二十天的行程,打算在金陵逗留个三五天,领了毕业证会会朋友再回来。

      不过三个月,孟美岐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茶馆里现在有很多“协会”,大谈“科学”和“民主”,听着很新鲜,她还同其中几位单独吃了饭,觉得他们都十分有趣,不过行程实在紧张,在金陵城买了些东西就该返程了。

      除了自己用的,她藏在箱子深处的秘密是一件阴丹士林旗袍和一套骑马服,尺寸和她衣柜里那些稍有区别,但是不会有人注意到的,除了她自己。

      她这次回去不可避免的有些着急,不过六天就到了绩溪。匆匆进门的时候正是午饭的时间,吴小姐还是那样乖顺的站在一旁伺候严氏吃饭,看起来更憔悴了,见她进门却眼睛亮了一下。捕捉到这一点亮光,孟美岐心里居然是酸楚加了一份甜。

      还是派丫鬟送了新的药膏过去,她小心维护着不伤害她的安全距离,却不可避免的在这种谨慎的牵挂里逐渐泥足深陷,她的梦境多了很多瓷白和嫣红的颜色,但她却在梦境里幸福地追逐这些缤纷却苍白的色彩,到目前为止并无停歇的打算。

      九月是严家祭祖的时间,严氏带了张妈去黔县说是要小住半个月,临行前在孟玉峥房间像是嘱咐了许多,大概一个时辰才出来,跟在后面的吴小姐脸色似乎比平时更苍白一些,孟美岐知道严氏绝不会让她不在的半个月就变成吴小姐喘息的窗口。

      孟玉峥的身体并无任何好转,冲喜看来毫无效用,孟美岐能感受到最近严氏的焦灼和暴戾,但这些焦灼和暴戾会怎样转嫁到吴小姐身上,她还很难想象。

      严氏的马车离开孟府的那个中午,孟美岐在书房也暗暗喘了口气,派人到厨房去看,果然那个实心眼的吴小姐还在准备午饭给自己。她觉得自己的呼吸里都是难耐的痛苦,坐立不安了一会儿后,还是来到了厨房。

      “都交给下人去做吧,你休息一下吧。”

      吴小姐还在灶台边上择菜,被突然的声响吓了一跳,孟美岐看她现在对惊吓的应激反应如此强烈,心下猜测都是个顶个的坏。

      “婆婆走前嘱咐我该做的家事都要做的。”吴小姐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让我的丫鬟帮你做好不好?”

      “被婆婆知道了会罚得更重。”

      孟美岐说不出什么话来,她觉得自己分明就是一个禽兽,却还要披着伪善的皮。

      她站在厨房窗外一直等到管家来叫,却没在堂屋见到吴小姐,于是还是问了丫鬟。

      “夫人说少夫人只能在厨房吃饭。”

      孟美岐压抑的那些阴恻恻的狠就都爆发了出来。

      “别跟我说夫人说什么,这里是孟家,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们爱去跟她讲就都去跟她讲,但是别怪我把你们都轰出家门。”

      到厨房这段路她步子快的要绊倒自己,当她在厨房看到那个已经瘦的有些嶙峋的女人面前只有一碗白粥和一份腌菜的时候,作为一个乾阳,她的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开始往外涌,带着所有的,十几年来,不解的委屈和悔恨。

      “为什么吃这个?”

      吴小姐看到她哭的人都发颤,又茫然又害怕,心疼也有,一种非常陌生的,似乎在四年前也产生过的情绪。

      “婆婆说,我娘家拿了很多彩礼,这些都是我该省下来还给孟家的。”

      孟美岐似乎在这样的疼痛的语言里,看到了自己错过的一些内容。

      “我不用你还给我,跟我去吃饭。”

      她少见的蛮狠,带她到了堂屋,乾阳和坤阴的大防她不会不考虑,让丫鬟帮她拿了碗筷扶着她坐下,她第一次非常认真的对吴小姐交代起来。

      “孟家是我的孟家,你是我嫂子,我不认为你需要还我什么。”

      “等严夫人回来,我不会再允许她这样了。”

      女人下巴尖脸庞瘦削,泪水又是盈盈,但是孟美岐记得她饱满灵动的样子。如果要彻底毁掉孟家,那又何必在乎和严氏的短暂和平呢。

      孟美岐事无巨细的叮嘱吴小姐,跟在她身边的几个丫鬟都被她叮嘱抢在吴小姐前面把要做的事情都做了。要帮那个痨病鬼擦身换衣服翻身做饭喂饭,孟美岐站在孟玉峥的房间里,居高临下的望着兄长,积累的怒气突然就失控了一会儿。

      她重重的扇了孟玉峥一耳光。

      “大哥,这只是个开始。”

      孟玉峥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昏迷,但是不重要,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该醒什么时候不该醒呢。

      严氏回来的时候,吴小姐已经圆润回去一点儿,苍白的脸多了一些血色,看到严氏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发现吴宣仪坐在堂屋正和孟美岐吃晚饭,严氏转身就想发作,张妈手掌已经高高扬起,孟美岐好赖学过些拳脚防身,快一步抓住了大丫鬟的手。

      “新时代了,现在孟家也是我说了算,咱们立个规矩,家里不动手动脚的,您看成吗。”

      家里的气氛瞬间凝重。严氏回去祭祖,自然也发现家里明显江河日下,如果想借母家势力要挟孟霖生,那是当年严家确实能和孟家平起平坐,孟霖生又顾及夫妻情分。现在想要拿捏孟美岐,已经拿捏不住了。

      严氏默许了吴小姐不再伺候用饭,也默许了她可以上桌吃饭。

      但同时,府里府外的风言风语也传了起来,都说是严氏不在的这半个月,吴小姐爬上了孟二的床。

      家里不让打人,但严氏的讥讽就变本加厉,吴小姐除了忍气吞声也没有别的选择。

      “你这狐媚子怎么勾搭的孟二?你晓得她风流,你清汤寡水怎么降得住她?蠢女人。”

      “她可是你小姑,你这是给孟家和吴家祖宗脸上蒙羞。”

      “进门这么久玉峥也没见好,你就是个克夫的女人,别再害孟家最后的血脉了。”

      诸如此类,每天都有新花样。

      严氏当然知道,吴小姐不是传话筒,所以可以挑孟美岐听不到的时候,怎么难听怎么说。吴小姐多少是先生教过诗书的闺秀,心理防线在逐渐崩塌。

      她也有个问题。

      还能怎样坏呢?还能更坏吗?

      孟美岐这天晚上洗过澡,擦着头发打算回屋就睡了,一进房间门就看到了吴小姐。

      “嫂子,你怎么来了?”

      “宣仪。”吴小姐开口纠正。

      “我叫宣仪,叫我宣仪。”

      孟美岐有些反应不过来,但是还是配合了。

      “宣仪,所以有什么事儿吗?”

      吴宣仪咬着下唇,眼眶通红。

      “她们说我爬了你的床。”

      孟美岐慌忙摆手,“你别听她们瞎说,咱们俩不是堂堂正正的吗?”

      吴宣仪靠上前去,轻轻的吻了她一下。

      “那我就让它变成真的。”

      “她们不会不骂,那就让我挨骂的时候少点委屈吧。”

      信息素的味道开始流溢,孟美岐所有缤纷的绮念都在推波助澜,让她神思涣散。

      所以为什么不呢?

      孟美岐终于知道了瓷白和嫣红交织不是苍白和妖冶的杂糅,它们其实可以变成姹紫嫣红的幻象,变成完整的秦淮河和整个金陵的烟雨。

      天光熹微。

      好像一切都变了,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孟美岐找到了内心深处的疼痛感得以安放之处,母亲忧郁温顺的泪眼在渐渐愈合,她的疼痛在每一次肌肤相亲里痊愈。

      那疤痕要怎么消退呢?

      在地契变成金条之后。

      在大火燃尽孟家大宅和祠堂之后。

      好像还差一点。

      “宣仪,穿上它,和我去金陵。”

      箱子深处的秘密属于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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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红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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