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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25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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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予扬在车窗下摆好弓箭,探头往窗外望去,周品彦牵着两匹马,孤零零地站在戈壁滩上。马车渐行人影渐远,宋予扬扭过头去,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徐一辉和申云海跟在马车后头,距离约莫三十来丈远,远远地一左一右跟着马车疾驰。连绵的戈壁不停掠过,周品彦很快便消失在视线之外。无边无际的荒凉,走过千里也只似一里。这段路不该有这么长的,宋予扬几乎要怀疑他们把路程估计错了,那两段壕沟到底在哪里?
宋予扬点着了火盆,钻出车厢。“老秦,我来赶车。”他站在马车上,双手持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看到了!前方被大太阳晒得明晃晃的大地上微微掀动,那是伏兵听到了马蹄声,将木板掀开一线,往外窥探。
“老秦,准备!”宋予扬稳住马车,缰绳交到左手,右手拔出腰刀。三丈、两丈、一丈……距离越来越近,他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快。宋予扬摒住呼吸,马车甫一临近壕沟边缘,他松开缰绳,手起刀落,一刀割断套马的绳索。两边壕沟上的木板一齐掀开,弩箭嗖嗖,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四匹马往前奔了几步,几声长嘶,纷纷倒地。
周品彦呆呆地站在戈壁滩上,看着马车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周品彦上了马,站在马鞍上,伸长脖子往前看,一辆马车和两匹马变成了地平线上的三个黑点,很快黑点也不见了。阳光暴烈,当头照下,干燥的风阵阵吹来,正午的戈壁滩一片死寂。这个无情的地方,人在其间,不如蝼蚁。
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戈壁滩从未如此之大,大到没有边际,大得令人心惊,怕是永远都出不去了。
头皮晒得发疼。周品彦在马上坐下,默默地拿出头巾和斗笠戴上,怔怔地望着马车消失的地方。
“想我了吧?”以前宋予扬每次出远门归来,总是这样问她,每次她都嘴硬,“才没有!”这一次等宋予扬回来,她一定要告诉他,想的,当然想的,还没分离便开始想念,每次都是。
一寸相思一寸灰。如果他真的回不来……周品彦心里一阵阵发紧。不会的,绝不会的,他吉人天相,一定会化险为夷,就像上次那样。
周品彦眯起眼睛,往西边望去,太阳光从从斗笠的缝隙里丝丝渗入。太阳仿佛钉在天空中一般,半天挪不了一寸,每一寸都是煎熬。
宋予扬砍断绳索,闪进车厢里,马车滑行了一小段,稳稳地停了下来。箭矢如雨,笃笃地敲击两边车厢,却被厢壁挡住了,射不进来。宋予扬躲在车窗后面,不禁感叹,苏樵子的马车造得真结实。一阵急雨之后,箭势稍缓,敌人在给□□重新上箭。宋予扬弯弓搭箭,箭头在火盆上一点,箭头上蘸了油的包布嘭地燃起来。车窗外,申云海正骑马赶到,他左手持盾,右手拎着一桶油,手一扬,油桶直接甩进了壕沟。宋予扬的火箭几乎同时飞到,箭复一箭从车窗飞出。壕沟里起了火,有人惨叫着往外爬。申云海从马鞍上摘下长砍刀,纵马在壕沟边来回,上来一个砍一个。
宋予扬在壕沟东边放箭,申云海在壕沟西边砍人,敌人腹背受敌,来不及放箭,登时乱成一团。申云海只管排头砍去,全然不顾身前身后的敌人,自有宋予扬替他一一料理干净。二人配合默契,壕沟边上霎时伏尸一片,正在得心应手之时,只听徐一辉一声低吼,旁边秦满仓“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不好!徐一辉有危险。
“老秦你去那边!”宋予扬扑到左侧车窗。这边敌人还剩不少,壕沟内外都有。徐一辉站在壕沟边,战马业已中箭倒地,三支弩箭正飞向他,徐一辉不及闪躲,举盾挡在身前,笃笃笃,弩箭插在了盾牌上。宋予扬来不及点火,拉开弓嗖地一箭将放箭人射翻,长箭接连飞出,顷刻干掉三四个,剩下的缩在壕沟里,一时不敢出头。徐一辉压力顿减,反守为攻,腰刀砍下去,又猛又快,将壕沟外边的敌人一一料理干净。宋予扬点着了火,火箭飞入壕沟,逼出敌人。
一阵马嘶,徐一辉转头往对面看去,秦满仓大叫一声:“云海!”扔下弓箭,冲出马车。宋予扬心往下一沉,知道申云海出了事,他稳住心神,手下不停,连发数箭。徐一辉跳下壕沟,腰刀猛挥,迅疾跳出壕沟,往对面疾跑。
宋予扬飞快地转到右侧车窗,申云海身上中箭,倒在地上,秦满仓疯了一样地胡乱挥着刀,也不管砍到砍不到。宋予扬几支冷箭飞出,徐一辉奔过来,一刀一个。形势已定,宋予扬扔下弓箭,拔刀跳出马车。
申云海仰面倒在地上,肩膀、大腿各中一箭,这还不要紧,要命的是他肚子上的两支箭。宋予扬跪在地上,从兜里掏出两个玉瓶,周品彦已经给他装满了伤药。
宋予扬抬头瞥了一眼,徐一辉和秦满仓打扫完战场,围拢过来。徐一辉身上鲜血直往下淌,“你受伤了?”
“皮外伤,不要紧。”
宋予扬脱下外衣,用匕首割成一条一条的,做成绷带,扭头对秦满仓说:“去叫周品彦!快!”
太阳渐渐西沉,离西边最高的那座山峰有一掌的距离了么?周品彦无心去量。时间差不多了,宋予扬早该回来了,为什么还不见人影?周品彦心里焦躁不安,她一次次站上马背,往远处眺望,换来的只是一次次的失望。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过,过一刻仿佛捱过了十年。
终于,天边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在向她这边移动。周品彦催马向前奔去,“老秦!”怎么是秦满仓?宋予扬呢?周品彦慌了神,无暇多问,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扔给秦满仓,说道:“上马!”话音未落,她已骑马冲了出去。
战场上一片狼藉。人尸、马尸,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血流遍地,一片惨状。
徐一辉呆呆地站在一边。申云海仰面躺在地上,宋予扬浑身是血,跪在申云海身边,按着他腹部的伤口,徒劳地想止住咕嘟咕嘟往外冒的鲜血。
周品彦叫道:“宋予扬!你……”
宋予扬抬头望了她一眼,“我没事。”
周品彦心神稍定。她跳下马,颤抖着走到申云海身边。申云海面色惨白,目光业已涣散。
“云海!”周品彦跪在申云海身边,颤声叫道,“云海!云海!”
申云海的目光转向她,眼睛突然一亮,嘴唇微微动了动。周品彦俯下头,申云海艰难地在她耳边吐出几个字,“妹子……妹、妹……子……”他的嘴角往上弯了弯,努力冲周品彦一笑,双眼一闭,溘然长逝。
周品彦泪如泉涌,呜呜地哭出了声。宋予扬急得眼睛都红了,将一整瓶蟾素散全部倒进申云海的伤口,药粉立刻被鲜血冲了出来。秦满仓骑马匆匆赶到,见此情景眼泪便流了下来。他跳下马,踉踉跄跄地奔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抓住申云海的手,放声痛哭。
申云海的身子渐渐冷了,已然回天乏力。宋予扬颓然坐倒在地,头埋在两膝之间。申云海本不该死的。出发之前,宋予扬脱下护身甲,对徐一辉和申云海说:“这个你们俩谁穿上,我在车里,用不着。”徐一辉说:“给云海吧。”宋予扬便将护身甲递过去,申云海阴沉着脸,像是跟谁赌气似地说:“我不穿!”头一低便走出去了。周品彦眉头紧蹙,一双眼睛紧盯着宋予扬,眼睛里满是忧虑。宋予扬知道她担心,便又穿上了。
如果他坚持让申云海穿上护身甲就好了,至少能保住一条命。宋予扬满心悲痛,内疚不已。
橙红色的夕阳落在远山的山尖上,戈壁滩上风开始转凉。徐一辉拿出手巾缠住左臂的伤,说道:“没时间了,收拾一下,我们还有第二场仗要打。不能把云海丢在这里,予扬,去拿羊毛毡来。”
宋予扬站起身来,走过去拉起周品彦。周品彦悲伤得难以自抑,犹自呜咽不停。宋予扬揽住她,拍拍她的背,说:“时候不早了,天黑之前我们得把这里收拾出来。一辉受了伤,你去帮他包扎一下。”他转头叫道,“老秦!”
周品彦擦干眼泪,从背囊里拿出伤药,给徐一辉的左臂重新上了药,裹了伤。“还有哪里?”
“剩下的我自己来吧。”徐一辉接过伤药。
周品彦拿出一件干净衣裳,撕了给徐一辉做绷带。
宋予扬从马车上取下羊毛毡,和秦满仓一起将申云海裹起来,秦满仓免不了又哭一场。二人将两匹马套在辕上,把马车上的行李卸下来,把地上的尸体装上去,驾车向前,往南走到五十丈开外,再将尸体卸下。二十具人尸,四具马尸,足足运了七八趟才全部运完。
这边周品彦将二十把□□收集起来,两把坏的挑出来,放在一边。将弩箭一支一支捡起,合用的一支支排好,不能用的放在另一堆。徐一辉用铲子将地上大滩的血迹铲起,又从别处铲了石子沙砾过来垫上。
木板搭在两边壕沟上,粗粗一看,竟看不出这里曾是惨烈异常的战场。
太阳业已落山,天色迅速黯淡下来。宋予扬和秦满仓将申云海的遗体搬上马车,周品彦默默地跟在马车后头。马车越过尸堆,再往前走了几丈远许,停了下来。
宋予扬从车辕上解下两匹马,卸去马鞍,除下笼头。老秦在栗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栗马撒开四蹄,跑了。宋予扬摩挲着黑马的脖子,说:“不跳,我不能带你回中原了。你自己找路,回你的老家去吧。”
黑马的脑袋在宋予扬身上挨挨擦擦,宋予扬心中不舍,过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黑马的屁股,说:“去吧!”黑马颠颠地跑进暮色之中。
弦月如钩,繁星点点,今夜无云。
这条壕沟齐腰深,蹲十个人稍显拥挤,两个人就十分宽敞。宋予扬和周品彦蹲守右边的壕沟,徐一辉和秦满仓在另一边。
没有马,在戈壁滩上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这些伏兵也不例外。他们不可能凭空来去,一定有人在后头接应。想明白了这一点,便不愁没马可用。如今陷阱业已布好,单等敌人闯入。
他们的第二场仗,便是夺马。
宋予扬铺下羊毛毡,和周品彦靠着沟壁挤坐在壕沟边上,木板掀开一角,仰头可见漫天的寒星,闪着冷冷的光。宋予扬将素锦貂裘盖在二人身上,周品彦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
“云海他……”周品彦的声音哽住了,缓了一下方才说道,“他昨天还说,他娘要是知道他在外面饿肚子,肯定要给他炖一大锅肉吃。可惜……”
可惜他再也吃不上了。宋予扬鼻子一酸,悲从中来。
周品彦说道:“人死如灯灭。万幸的是,所有罪都是活着的人来受,死了,就没有痛苦了。谁知道呢,说不定我们也走不出这戈壁滩。”
“不要胡思乱想,我们肯定出得去。”
“如果敌兵不来呢?”
“会来的。”
“如果我们寡不敌众呢?”
“我们有弩箭,不怕。”九把□□,全都上满了箭,每把三支,一把一把排列在沟底。对面徐一辉那边,还有同样的九把。宋予扬说,“这里有二十个人要接走,你算算,他们会来多少人?”
“二十个。”
“每人骑一匹马,最多来二十个人就够。如果两人合乘,最少七个人就够了。我和一辉负责射杀敌兵,你和老秦负责笼住马。”
之前那一仗也是事先周密筹划,徐一辉和宋予扬在八方客栈仔细推演,每一步都算到了。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申云海还是命殒此地。“天知道会有什么变数……”周品彦愁眉深锁,忧心忡忡地说。
宋予扬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咱俩一起死在这戈壁滩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说的也是。”
宋予扬低头凝神望着她,“品彦,如果有来世,你还会嫁我吗?”
“不会。”
没想到周品彦拒绝得如此干脆,宋予扬心里一阵难受。这次是真的伤了她的心了。
周品彦轻声说道:“下辈子,我要做男人呢。”
宋予扬忍不住笑了,“你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啊?”
“我脑子里想的很简单,我喜欢谁就是谁,只有他一个,也只能是他,再简单不过了。男人的想法我搞不懂。什么把持不住,又是什么一时冲动,在我看来都是无稽之谈。等我下辈子做了男人,兴许就明白了。”
宋予扬的笑容僵在脸上。看来这道坎儿周品彦是过不去了,关键是他还不能抱怨,是他理亏。“品彦,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好看。”
宋予扬苦笑道:“是嘛。”
“我喜欢看你对我笑。”周品彦叹了口气,靠在宋予扬肩头,“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我喜欢被你抱着。我喜欢看你破不了案子,焦头烂额,整天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子。也喜欢你破了案子之后得意洋洋地自称‘神捕’,不可一世……”
宋予扬不由得嘴角上扬,微笑起来。
“……我喜欢你从外面回来,飞奔进书房找我,不小心踢到椅子腿,疼得抱着脚直跳,倒在榻上对我撒娇,‘品彦品彦,我的脚残废了怎么办。’”
宋予扬笑道:“胡说!我几时撒过娇?”
“有时候我都不想喜欢你了,有时候我又怕有一天我再也不喜欢你了。”周品彦笑着笑着声音哽咽起来。
宋予扬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抹去她眼角的一滴泪水,“你放心,你放心,我再也不会了。”
周品彦偎在他身边,闭上了眼睛。
宋予扬说:“等咱们回到京城,我去向总捕头告个假,带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我陪你去。”
周品彦顿时来了精神,“真的?我们去洞庭湖吧,我一直想去的。”
“好啊!”宋予扬低下头,脸颊轻轻蹭蹭她的额头,“你想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不过,为什么要去洞庭湖,我们不是去过西湖吗?这两处不都一样。”
“才不一样。”
“都是湖嘛,有什么不一样?”
“西湖就像一个美貌的姑娘,比如钱小蝶,不管风晴雨雪,都是好看的。洞庭湖像一位世外高人,阅尽世态炎凉,历尽人间繁华,最后去尽雕饰,返璞归真。表面看他质朴无华,但你能感觉到他有很多故事。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比如……”
“比如谁?”
“比如我师父。”
她师父是世外高人?世外坏人还差不多。这个时候宋予扬不想与周品彦争辩,腹非了一句便作罢。
“洞庭天下水。我三年前经过岳阳,当时有事在身,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一直想着哪天闲了,要好好地看一看。就住在湖边,推窗便可垂钓,抬头即可赏月……”周品彦又闭上了眼睛。
“你困了,睡一会儿。”宋予扬替她裹紧素锦貂裘。
周品彦静静地躺在他怀里。夜幕漆黑,繁星更亮。狂风横扫戈壁,犹如山呼海啸一般。沟底避风,他怀抱着周品彦,盖着素锦貂裘,暖意融融。倦意一阵阵袭来,宋予扬强打精神,睁着眼睛。敌人随时会来,他不能睡。
究竟什么时候来,不知道。
他们到底有几成胜算,也不知道。
徐一辉受了伤,秦满仓指望不上,周品彦……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周品彦手上沾血。她师门规矩不许杀人,虽然她已离开师门,可是连她师父都能做到的事,他却做不到?
等待的时刻,最是难熬。宋予扬恨不得敌人即刻就到,现在就来一决胜负。成与不成,来个痛快的。
周品彦在他怀里翻了个身,“我睡不着。”
“躺一会儿就睡着了。”
周品彦坐起身来,“我还不困呢。你先睡,我守着。等我困了,再叫你起来。”
宋予扬困得有些支撑不住了,“我眯一下,你一会儿叫我。”
宋予扬裹紧披风躺了下去,周品彦将半边素锦貂裘搭在他身上,“你放心睡,有情况了我叫你。”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睡梦中宋予扬闻到了一阵阵烟火气,着火了?他不安地翻了个身,只听周品彦在他耳边说道:“一辉放了把火,要诱敌前来。你放心睡,敌人来了我叫醒你。”这主意不错,夜黑风高,火光可以传出去很远。可究竟是梦还是真?宋予扬告诉自己,该起来了,不能再睡了。梦中他醒了一次又一次,天都亮了,他还挣扎在梦中。
终于有人推他,“宋予扬!宋予扬!醒醒!醒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