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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2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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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云海又一次爬上八方客栈的屋顶。
风停了,寒夜冰冷凄清。时候已近黎明,旭日未升,星光惨淡,四周被广袤的黑暗吞噬,一片死寂,只有八方客栈的烟囱上,闪出星星点点的火花。申云海裹紧了外衣,慢慢地爬下屋顶。
申云海走进厨房。屋里暖烘烘的,徐一辉蹲在灶前添柴,周品彦睡在靠墙的一排椅子上。半夜里,宋予扬叫醒他俩接班,其时周品彦睡得正熟,宋予扬小声对徐一辉说:“别吵醒品彦,就让她睡在这儿吧。”
申云海脱下外衣,徐一辉回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来,拎起两个水桶,开门出去了。一股寒气涌了进来,周品彦翻了个身,身上盖的披风掉了一半在地上。申云海走过去,弯腰拎起披风,一低头,只见周品彦睡梦中的脸,柔和恬静,白皙的皮肤映着跳动的火光,显得格外娇嫩。申云海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碰碰她的脸颊。周品彦的嘴角往上弯了弯,她在冲他笑呢!
申云海的心怦怦直跳。他仿佛回到了饮水茶室,夕阳的余晖映在周品彦的脸上,她的眼睛闪着亮,低下头羞涩地一笑。那让他心驰神往的一瞬,此刻又重现了。申云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周品彦的脸。
“申云海!你干什么?”申云海一惊,转头一看,徐一辉满面怒容地站在门口。周品彦噌地坐了起来。
申云海一脸惊慌,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徐一辉将空桶重重地往地上一放,说:“你去打水!”申云海拿了桶便走,慌慌张张地一肩撞到了门框上。徐一辉拿起他的外衣,扔在他身上,申云海抓住衣服,夺门而出。
申云海惊出一身冷汗,此时骤然一冷,不禁连打几个寒战。外面寒气逼人,侵肌刺骨,申云海放下水桶,穿上外衣。刚才徐一辉也是忘了穿外衣,所以才这么快就折返了回来。想起之前那一幕,申云海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以谢天下。
周品彦坐在椅子上发愣。徐一辉往炉灶里添了两块柴,说道:“天还黑着呢,你接着睡。我就在这里,守着这两口锅。”
“睡不着了。”周品彦穿上靴子,“宋予扬呢?”
“在外面。”
厅堂和厨房之间的门大开着,上端是净水的管道,管道越过这道门直达厅堂。在管道的出口处,水滴滴答滴答地流进两只木桶里,犹如夜半喁喁私语,诉不完的知心话。
隔着一堵墙,厅堂比厨房冷多了,也昏暗多了。桌子拼了两张床,周品彦在黑暗中分辨了一下,里面的是秦满仓,宋予扬裹着羊毛毡躺在客栈大门边上。周品彦系好披风的带子,在宋予扬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宋予扬在黑暗中伸出手,摸了摸周品彦的脸。
“吵醒你了?”周品彦小声问道。
“嗯。”
“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嗯。”宋予扬抓住周品彦的手,放在脸旁,闭上眼睛朦胧睡去。
水滴滴答、滴答,一滴一滴似迟迟的更漏,推不开这漫漫长夜。周品彦怔怔地坐在暗夜里,她的手握在宋予扬的手中,寒夜里仅有的温暖。
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音乐声,一时有,一时无。周品彦侧耳细听,乐声细微遥远,渐渐地近了,伴着缓缓的马蹄声,沉沉的车轮声。周品彦抽出手,站起身奔出门外。
“品彦!”宋予扬在睡梦中惊醒,门外的音乐声清晰闻,他抓起枕畔的龙雀刀,一跃而起。
下雪了。细微的小雪花,小到不易觉察,漫不经心地飘落。一辆马车缓缓驶近,乐声是从马车上传来的。乐声一路不停,周品彦放慢脚步,朝马车走去。宋予扬紧追几步,和周品彦一起来到马车前。
马车上坐着一人,怀里抱着六弦琴,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垂在车边,他低着头,只顾弹奏,旁若无人。
“樵子!”周品彦叫道,“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苏樵子。
琴声戛然而止,苏樵子抬起头,“品彦你听过这首曲子吗?”他低头拨弄琴弦,一段婉转的曲调在他手下荡开,是西域特有的曲风与旋律。“《艾赛儿与伊力木》,西域最有名的一首歌谣。你可能没听过,我讲给你听,这是一个悲凄的故事……”
“樵子……”
“嘘——,你听着。艾赛儿是一个温柔又痴情的姑娘,她喜欢上了俊美的少年伊力木。艾赛儿不顾父兄反对,抛家舍业,跟心上人私奔了。两人恩恩爱爱,在若叶河畔筑下爱巢。可惜好景不长,不久,伊力木遇到了貌美如花的少女阿娜,他抛下艾赛儿,和阿娜走得无影无踪。从一个春天等到下一个春天,艾赛儿一直没等来伊力木。她悲伤不已,唱了一曲凄婉的歌。你听不懂羌语,我翻成中原话念给你听。
当年徘徊在我家葡萄园外的少年
如今在哪里流连
那曾凝视我不愿挪开的眼眸
如今在谁身上停留
那曾让我无比醉心的笑颜
如今向谁展露
那曾在我耳畔绵绵情话的红唇
如今把谁来亲吻
那曾紧拥过我的温暖胸怀
如今和谁在缠绵
智者赫塞对我说:
‘愚蠢的姑娘艾赛儿
你为什么拿着匕首在河边徘徊
你手里的匕首究竟要刺向谁?
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负心人的胸膛才是它该有的去处。’
可是我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无所不晓的智者啊
你可知道我宁愿死去一千次
也不愿伤他一分一毫……
艾赛儿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诗人易卜拉欣在若叶河畔徘徊了三天三夜,哀叹着艾赛儿的痴情与不幸,他写下三百句的长诗,每一句都是他深深的感伤和叹息。”
苏樵子低头拨响了六弦琴,曲调凄婉,催人泪下。
宋予扬低头看看周品彦,周品彦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勉强笑道:“樵子,你大老远跑来,是来给我弹琴讲故事的吗?”
苏樵子轻声说道:“品彦,我左思右想,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你。你幼年失去父母,没人疼没人爱,我不能丢下你不管,听任别人欺负你……”
周品彦终于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宋予扬一口恶气闷在胸口,强自忍耐,说道:“苏先生,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苏樵子根本不理他,眼睛只看着周品彦,说道:“我是来接你走的。”
“她不会跟你走的!”宋予扬紧紧握住了周品彦的手。
周品彦扭过头去,悄悄地擦掉眼泪。
苏樵子把目光转向宋予扬,说道:“我给你带来了茹尔仙的消息,你想不想听?”
茹尔仙?她怎么了?宋予扬紧张地望望周品彦,既不能说想,也不愿说不想,只好默不作声。
苏樵子说道:“你心里是不是还牵挂着她?这个世上,失去的才是最好的。只怕茹尔仙已经深深地烙在你的心上了,这辈子都忘不掉。”
周品彦的手微微颤抖。苏樵子太会诛心了,这番话不偏不倚,正正地命中了周品彦的心事。宋予扬急忙说道:“不是!我心里只有品彦一个人!”
苏樵子微微一笑,“我可不信。如果你说的是真心话,那你就太对不起茹尔仙了。在玉素福的葬礼上,茹尔仙当着成千上万人的面立下誓言,她这辈子不嫁人了。””
“为什么?”宋予扬吃了一惊。
“为了你。”
“你胡说!”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茹尔仙亲口说的。她说她心里永远记着一个人,那个人和麦丹一样,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为了他,她决心终身不嫁。那个人的名字,叫做周扬。这个消息已经传出楼阑,传遍西域了,尽人皆知。”
宋予扬不安地望望周品彦,周品彦神情木然,眼睛死死地盯着地下。“不、不是这样的。”宋予扬徒劳地辩解。
“那是怎样?”
宋予扬一时语塞。
苏樵子神色悠然,占尽了上风。“你们的故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荡气回肠,感人至深。我请到了西域最有名的诗人易卜拉欣,就是《艾赛儿与伊力木》的作者,请他把你们的故事写成一首长诗,我还要请西域最好的乐手来谱曲,然后请人到处传唱。相信不出两个月,便会家喻户晓了。”苏樵子神情变得忧郁,深深地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许一个能和麦丹比肩的周扬,一个在魔鬼城勇救情人的周扬,一个让西域最美丽的公主深情不渝的周扬,能让偏见和敌意少一些,让中原人在西域的处境好一些,日子也好过一些。改变人心,比换一个国王还难。”
苏樵子望着周品彦,话锋一转,说道:“品彦你看,故事是别人的,你在里面,连个名字都没有,我都替你不值。跟我走吧,何必委曲自己?西域大着呢,多的是你没见过的美景,我带你去看千里草场,看万丈冰峰。等你看腻了,我亲自送你回中原。”
周品彦深吸一口气,说道:“樵子,你老实告诉我,前面有什么?”
宋予扬倏然惊觉。苏樵子大老远跑来,当然不是来唱曲儿讲故事的,他被苏樵子打乱了阵脚,早忘了这一层。
苏樵子一愣,“前面有什么?前面什么都没有,只有戈壁滩。戈壁滩上什么都没有。”
“樵子!”周品彦正色说道,“元恕哥,我求你一事。”
“什么事?”
周品彦盯着苏樵子,说道:“你来给我收尸吧,别让我曝尸戈壁。求你把我烧了,把我的骨灰带给千惠姐,告诉她我是怎么死的。”
苏樵子哑然失笑,“我千里迢迢跑来救你,你倒跟我放刁?辜负你的人,你反倒不离不弃。只会窝里横!”
周品彦不免气短,“谢谢你来救我。从小师父就教导我们,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如果命中注定我要死在这戈壁滩上,我也认了。”
“唉!你这个倔脾气,我早料到了。”苏樵子跳下马车,上前两步,目光灼灼地望着宋予扬,“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方法,这一次,你还逃得掉吗?”
宋予扬的脸色变了,“弩箭?”
“对。”
“还是埋伏在戈壁滩上?”
“老地方。”
弩箭破空而来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凄冷的夜,满地的尸首,刺鼻的血腥味,烈日当空,无边无际的戈壁滩上只有他一个活人……宋予扬曾经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幕,也曾反复自问,他们有什么法子可以躲得过?
没有,躲不过,逃不掉。就算这一次他预先知晓,也并无万全之策。
周品彦问道:“如果我们不往前呢?”
“马家堡现在就有一队人在等着你们。”
“如果我们不去马家堡,直接去和善呢?”
“然后呢?难道你们就不打算回中原了?只要你们回中原,就绕不开这里。”苏樵子说道,“杏园到马家堡,是西凉古道的咽喉。我在马家堡有家店,名叫归雁居。这里的店家老曹早几年就想回中原,是我劝他留下的,没想到他会被人害了。”
宋予扬艰难地开了口,“品彦,你跟苏先生走吧。”
“我不走。”周品彦一口回绝,没有丝毫犹豫。
“明年开春,再请苏先生送你回家。”
周品彦轻声说道:“不!”
周品彦是没领教过弩箭的厉害,宋予扬可是心有余悸,自负如他,这一次也不免胆怯。“品彦……”
苏樵子打断他,“不必再劝了,品彦从小就是倔脾气,连我师父都奈何不了她,别说是你了。”苏樵子抓住周品彦的肩膀,定定地望着她,“品彦,我把这辆马车留给你,以后的路,就全靠你们自己了。这里的井水被人下了毒,喝不得,车上有干净水,还有你们路上需要的东西。天快亮了,我得走了。”苏樵子从车辕解下一匹马,翻身骑上,“我们中原再见!”
“好!”周品彦抬眼望着苏樵子,声音哽咽了。
苏樵子最后望了二人一眼,打马向北奔去,很快消失在蒙蒙的曙色之中。
马车辚辚,行驶在干燥亮眼的戈壁滩上。天空湛蓝高远,没有一丝云。时近正午,太阳的热度渐渐升高,戈壁滩仿佛一口冷锅在慢慢烧热。
宋予扬赶着马车,周品彦依偎在他身边。
苏樵子的这辆马车非比寻常。车轮宽了一倍,车厢密闭结实,厢壁里侧是一层铁板,外侧包着厚厚的牛皮。车厢左右各有一窗,很小,只有一尺见方。车厢里未设坐具,除了几只水囊,全是兵器,足足装了半车。有硬弓、利箭、长刀,还有几面半人高的牛皮盾牌。
这辆马车不是用来载人的,这是一辆战车。而他们,是要奔赴战场。赢了,可以回家,输了,命丧戈壁,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徐一辉策马走在最前面,马车右边是神情紧张的秦满仓和沉默异常的申云海。
周品彦眉头紧蹙,低声说道:“我想来想去,还是我去吧。虽然我的箭法不行,可总比老秦强一些。”
宋予扬是绝不会让周品彦上战场的,“我们不都说好了吗?你在远处等我,等我们打完仗,就来接你。万一我回不来,你要怎样做?你复述一遍。”
“去八方客栈,躲在村子里。等敌人的马队撤走,再去马家堡。去归雁居,找苏樵子。”
宋予扬腾出一只手来,紧紧搂了一下周品彦,“路上机灵些,随机应变。”
“可是……”
“没有可是!”宋予扬加重了语气,“你跟我去,只会让我分心。你想想,你一个女子,落在他们手里,会有多惨,我不能让你冒这个险。”
“我有这个。”周品彦从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银盒,银盒上拴着一根银链子。周品彦将银盒挂在脖子上,打开盒盖,托在手心里给宋予扬看。银盒里有一颗红色的药丸,“这是逍遥丸,一丸即可致命,是师父给我的。师父说,生固然可恋,可人生在世,总有生不如死的时候,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从容赴死。从我出道的那天起,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你可千万别做傻事!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照我说的去做,别让我担心你,听见了么?”周品彦幽幽地叹了口气,不置可否。宋予扬说,“我还有事要托付于你。”
“什么事?”
“万一我们失了手,回不来,你要替一辉照顾好小蝶,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答应我,好不好?”
周品彦头抵在宋予扬背上,半天没说话。宋予扬知道她哭了,她忍着不出声,为了不折损他的斗志。宋予扬心里一阵难受,咬了咬牙,继续交代道:“品彦,你听我说。如果我回不来,那两件玉器,就是你在若羌买的那个什么凤珮凰饰,玉坠子你留下,玉珮你送给展翾吧。”
周品彦哽咽道:“你胡说!”
“我没胡说。展翾一直喜欢你,他是个正人君子,为人可靠,绝不会辜负你。或者,你喜欢送谁就送谁,随你。”
周品彦偷偷抹掉眼泪,“你们一定会成功,我等你回来。”
宋予扬伸手揽过周品彦,说:“没错,苏樵子、徐一辉和我,我们三个人想出来的计策,一定会成功。”
徐一辉停下马,转头说道:“差不多了吧?”
太阳正在当头,火辣辣地暴晒下来。宋予扬跳下马车,从车辕上解下他的黑马和周品彦的坐骑,打拴好行李食水,把缰绳交给周品彦。宋予扬摸摸黑马的脖子,说:“不跳,你要听她的话,听到了吗?”黑马低下头,在他手上蹭蹭。“品彦,这匹马性子顽劣,你要是管不住它,就放它走吧。”
周品彦点点头。
宋予扬指着西边的远山,“看见那座最高的山峰了吗?如果太阳离山尖只剩一个手掌高的时候,我还没有回来,你就赶紧走,当机立断,千万不要回头!记得我说的话!”
周品彦拼命地点着头,眼睛里泪光闪闪,她大睁着眼睛,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们之间有过许多次别离,可没有哪一次,如此摧人心肝。宋予扬一把抱住周品彦,低头狠狠地亲了她一下,狠下心转头就走。
秦满仓已经在马车上就位,徐一辉和申云海骑在马上,分列马车左右。宋予扬跳上马车,秦满仓一鞭子甩在辕马身上,四匹马撒开马蹄飞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