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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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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无双今天又偷偷溜出去了。她年纪尚小,仗着顾家幺女的身份,多在长辈面前撒娇耍赖,时常偷溜出门来躲避练武。
顾老爷子顾峥虽是纵横江湖多年,对着自家这个小女儿,亦是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于是渐渐惯了顾无双一身毛病,不爱舞刀弄枪不说,还吃不得一点儿苦。
在下人们看来,顾无双一点儿也不像是武林人家出身,倒有几分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样子。
顾家的峥云山庄在当今武林颇有名望,最早凭的全是顾老爷子顾峥一对使得出神入化的行云短刀。人常道,一寸短一寸险。与长剑相比,短刀在实际打斗中没有距离优势,往往是需要与人以命相搏时才会用到的兵器。
年轻时的顾老爷子性子狠厉,又喜冒险,因此摒弃了一般武林人爱用的长剑,单单钻研起了短刀。
那时顾老爷子看谁都不爽,与人比武切磋时也毫不留情,加上本身武学天赋过人,同辈的武林人士皆是对他又惊又怕,惊的自然是他那出神入化、又快又准的招式,怕的则是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刀下亡魂。毕竟这种近距离切磋,搞不好就要被一击毙命。
因此,顾峥这套原本并没有名字的自创套路,被这群吓破胆的同辈们在背后偷偷起了个名儿:行云刀法。看似好听,其实本意血腥得很,取的是杀人如行云流水之意。
顾峥自己对这个名儿倒很是得意,欣欣然采纳了不说,连自己后来的峥云山庄,也是取了这其中的一个云字。若不是他后来娶了性子温柔的林忆水,保不准现在武林就多了一个杀人如麻的混世魔王。武林人士都私下议论,多亏了这玉面仙姑林忆水,江湖上才少了许多腥风血雨。
顾峥听到这话自是有些不屑的,他堂堂七尺男儿,还能被一个女人左右了不成。不过是因为自家这位每次见着他杀人就要哭哭啼啼,他又不耐烦哄,这才勉勉强强收敛了一些而已。
林忆水显然不会在这个方面跟自家夫君去争个高下,在某次武林同仁的聚会上,她笑眼眯眯地承认了顾峥的这番说辞,这倒是让顾老爷子难得的在众人面前红了脸,挠了挠脑袋没再说话。
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峥再厉害,也有被人收服的一天。然而或许是他在江湖得意太久,在许多由不得他作主的事情上,就不容易顺遂。
比如生孩子。
按着顾林二人的想法,最好是只生女孩儿。毕竟男孩儿调皮捣蛋不说,若是生出来跟他爹一样混账,少不得让人添堵。顾老爷在这方面倒是很有些自知之明。
然而连生四胎,个个都是带把儿的。他气愤无奈之余,眼见夫人年岁渐长,也舍不得再让她受这生育之苦,正老老实实做起了避孕措施时,谁知林忆水已是珠胎暗结。待心惊胆战地等着夫人把这第五胎生下来,最终母女平安,顾老爷终于眉开眼笑。
不用说,这回出生的,自然是顾家幺女顾无双。
要不怎么先前说顾无双受宠呢,这顾老爷活到四十又一,才终于有了个女娃儿,自是什么好的都往她跟前送,甭说其他,光从这起名上也能窥出一二。
顾无双的四个哥哥,顾一顾二顾三顾四,就这么按年纪依次排下来。林忆水最早知道自家老爷给孩子起名这么敷衍的时候,很有些后悔当初没嫁个什么书生文人。不过好在这最后一个小女儿没再顺着叫顾五,让林忆水心中好歹顺了口气。无双,也算是个正经名字了。
然而也因着爹娘的宠溺,顾无双明明已经到了正式学刀法的年纪,但是却连一些基本功和内功心法都掌握不好,每次习武时都是偷懒耍滑、叫苦连天。教习师傅也知她性子,心道她爹娘愿意宠着,旁人也甭操着这份闲心,因此很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
这不,马步还没扎满一炷香的功夫,顾无双就开始谎称自己肚子痛,要去茅房。教习师傅瞅着她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心下了然,面上却是不显,只一本正经道:“快去快回。”其实非常明白她这一走,基本就是午饭前再回来点个卯了。
顾无双得了应允,还不忘给师傅行个礼,这才笑眼眯眯地跑出了习武场。习武场另一头正在练刀的顾三顾四看着,知道他们妹妹这是又溜了,心里不爽的同时,又忍不住冒出一丝丝羡慕。
他俩的教习师傅看在眼里,只凌空挥了一下手中的长鞭:“看什么看,姿势又不对了!”心里却想着,哎,怪只怪自己当初没眼力见儿,要是早先选择当了顾小姐的教习师傅,现在每天坐在树下乘凉的大概就是自己了。
然而顾无双出了习武场,并没像往常一样直奔镇上,而是偷偷摸摸向藏书阁的方向走去。
这几日下午,她已经开始跟着顾三顾四一起念书。
本来武林人家的孩子,不要求诗词歌赋有多么精通,能认个字、识个理,出门不被人笑话就成。然而顾夫人受够了自家老爷低下的文化水平,不想孩子们以后跟爹似的肚里没墨儿,因此花大价钱从平阳城里请了个教书先生,平日就长住在这藏书阁边上。这不似一般武林人家的做派,还让江湖同辈们看了好一阵稀奇。
顾无双一路小跑,额头上微微沁出了一层汗。如今已逐渐入了盛夏,春日里的花儿早就落得差不多,只剩成片的叶子绿得晃眼,连衬着空气也燥热了几分。
她腆着脸敲了敲先生的房门,门“吱呀”一声打开,沈宏方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见是她后还略略有些吃惊:“顾小姐这个时辰不是该在习武场练武么,怎得跑到这里来了?”
“教习师傅说今天放半天假,”顾无双嘻嘻笑着,撒起谎来眼睛就跟着滴溜溜转,“先生前两天教的《归田录》很有意思,可惜我没听太明白,想重新听先生讲讲。”
其实不过是因为今天天气炎热,她想着去到镇上人挤人、汗涔涔,还不如躲在这里安静清幽。何况教书先生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又是个眉清目秀的,顾无双偷着打量了他几眼,只觉得他比城东卖红糖果子的大哥好看多了。
沈宏方并不清楚顾无双的这些小九九,只把她的话当了真,因此更是吃惊。心道他教过的顾家四个小子,每次念书时都是抓耳挠腮、恨不得以头抢地,没想到这小女儿竟难得地对读书有点兴趣。
因此十分欣慰地摸了摸她脑袋,领着她往藏书阁边专门用来讲课的阅书堂走去。
顾无双在椅子上坐定,正等着沈宏方去旁边的架子上取书,还没得半刻安静,便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踩地声儿偏重,显然是没有习过武的人。她明白这人不会是过来捉她的二哥,又好奇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经过,便趁着当儿支起了窗格往外瞄去。
是一个受伤的少年。
少年作山庄里普通仆役的打扮,一身粗布短衣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嶙峋的肩膀和锁骨,显然是刚刚跟人打过架不久。顾无双看着他,正准备出声询问,那少年已经警觉地发现了她的目光,先她一步开口道:“你是谁!”声音里满是戒备。
“你又是谁?”顾无双有些不满,怎得她在自己家里还要被问是谁,这人也太没眼力见儿了。
沈宏方没有少女这么好的耳力,这时听着人声儿才后知后觉地从另一边探出头去。对面那人脸上青青紫紫,他有些不确定地问了一句:“是阿淮吗?”
那人看见他,这才放松了些身子,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顾无双很快就知道了,这名唤陆淮的少年,是山庄里一个新来的粗使仆役。
怪不得不认得她,顾无双在心底了然地点点头:这才对嘛。也没再计较这事儿,只随口问道:“你这是跟人打架了?”
陆淮瞟了她一眼。
这时他缓过神来,已经猜到了眼前少女的身份。毕竟能这般穿罗戴绮还进了藏书阁的姑娘,整个山庄也就独一个。然而他既没有问好,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
听到顾无双的问话后,他只简单回了一个音节:“嗯。”然后便倚在柱子边闭目调息。
陆淮是被山庄里十几个年长的仆役揍成这样的。
原本按着山庄仆役间不成文的规定,新来的总是要受点欺负。一般人往往服个软认个怂,过上一段时间也就好了。但他偏是有些狠厉的性子,被人欺负了一定要加倍讨回来。因此才总是没完没了。也亏得之前受伤时被沈宏方撞见救了一回,这才能让他有精力折腾到现在。
本来陆淮也不想再找沈宏方,哪知今日被追得狠了,竟会下意识地跑到这里来。他在心底冷哼一声,一边气潜意识里软弱的自己,一边又想着等外面的人走了他便离去。
那外面追他的几个人知道这里是教书先生住的地方,也不敢进来造次,此时正一直在门口骂骂咧咧等着他。
沈宏方不知外面情状,但见陆淮一直闭着眼喘息,想是伤得挺重,便想搀了他去自己屋里敷点药。陆淮感到有人拉了他肩膀,心知这是沈宏方过来想要帮他,但却并未领情,直直挣了一下手臂道:“不用麻烦的。”
原本他就难得对人产生信任之情,上次若不是被打得昏迷,待醒来之后才知道沈宏方救了他,自己应该是怎么也不会跟他有瓜葛。
但陆淮这会儿累得厉害,又正卸了一口气,挣脱一下竟没有挣开。
沈宏方感受到陆淮手臂无力的挥动,只以为他是在跟自己客气,便使了点儿力将他胳膊又往自己肩膀上搭了搭:“来都来了,还跟我客气啥。”
陆淮还没来得及再次拒绝,胳膊“咔嚓”一声,先他一步做出了回答。
他头一次感受到了文弱书生的缚鸡之力。
被沈宏方这么一拽,陆淮原来就有些受伤的胳膊立时脱臼了,疼得他险些又要晕过去。
沈宏方听着声儿,又见他面色刷白,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讪讪道:“啊呀对不住,没注意到这儿的伤口。”一边小心翼翼换了个姿势,避开那只受伤的胳膊,将他半搀半拖地拉进了阅书堂一旁的小屋。
那边陆淮被沈宏方折腾得险些去了半条命,这边顾无双正在窗格后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眼见先生要走,她便也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沈宏方以为她还记着念书的事儿,便有些歉疚地扭头说道:“顾小姐,这课现在怕是说不上了,待下午你和两个哥哥们一起来了,我再重新讲这《归田录》可好?”一边拿眼睛瞥了瞥身边的陆淮,意思显然是要先给他看伤。
顾无双本来也无甚所谓,不过小孩儿遇事——啥都稀奇,便随意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理解,脚步却半点没收地继续跟着他进了屋子。沈宏方见她完全没有不能随意踏进男子房间的觉悟,立时有些尴尬:“这……顾小姐可是还有旁的事?”
眼前的少女睁大双眼瞧着他:“没有呀。”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沈宏方顿了顿,本想着认真教导她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之类的话,又见一旁的陆淮疼得已是冷汗直冒,便没再多言,只嘱咐她不可乱动屋里的东西后,便开始试着把陆淮那刚刚弄脱臼的胳膊给接上。
顾无双进来后只稍稍打量了一下屋内的陈设,很快便把目光重新聚集到了沈宏方忙碌的身影上,她歪了歪脑袋,颇有些奇怪:“先生怎得还会给人接骨疗伤?”
沈宏方头也没回:“嗯……其实也不太会,”刚开了个头,半倚在榻上的陆淮就隐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我这水平虽比起正经大夫来差一截,但照着书来应该也没啥问题。”陆淮此时已身子紧绷,瞥见床边散落的几本《金匮要略》《千金方》之类的书册,只觉得自己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这沈宏方和不靠谱的江湖野郎中有什么区别?!
然而还没等他紧张完,又是“咔嚓”一声,沈宏方竟是直接将他胳膊怼了上去。陆淮疼了一瞬,正待破口大骂,却发现胳膊竟然已然能动了。
旁边的顾无双正一脸惊奇地拍着马屁:“先生可真厉害呀。”
行吧,好歹是没出啥差错。伪大夫和真病人心里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
接骨接完了,剩下的就是固定和清理伤口这些。
沈宏方见顾无双一直在旁边乖巧地站着,倒是又觉得她懂事起来,便让她帮着去弄了些清水和麻布,自己则跑到院子里去摘草药。
待顾无双将东西准备好,沈宏方还没回来,她便将铜盆放在一旁的架子上,然后坐在榻边,细细打量起陆淮来。因为陆淮脸上已经被揍得青紫一块,她并看不太清他的相貌,只觉得这人身子瘦瘦弱弱,看着没什么力气的模样,而且身上新伤连旧伤,显是吃过许多苦头,也不知是怎么被挑中进的山庄。
陆淮虽是半眯着眼,也感受到了来自身边少女的眼神,他颇是不耐:“看什么看。”
顾无双自小被宠惯了,见他模样虽是虚弱,但语气一点儿也不友好,便有些不高兴道:“看你呗。瞧你这细细的身子,比我还瘦,又半点武功都不会,估计连小雪都打不过,还要逞强去跟别人斗狠。”
他并不知道顾无双口中的小雪是谁,不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厉害的人,便道:“这么说来,若是顾小姐以后被人欺负,也别反抗好了。”
顾无双还没来得及弄明白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身份的,只忍不住先纠正他的话道:“谁要是敢欺负我,看我不把他揍得屁滚尿流。”说罢还挥了挥拳头,语气中颇有些侠客风范,然而陆淮正待顺着她的意思讥讽两句,便见她重新抬起手来挠了挠脑袋,“不过,我要是打不过的话,肯定就老老实实求饶了。”
待得这时,陆淮只觉得心中不屑,原来峥云山庄养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个怂货,便嗤了一声偏过头去,不想再搭理她。
顾无双这时也听出了他声音里的嘲讽,便有些炸毛:“干嘛!我二哥告诉我的,好汉不逞一时之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照你这被打的速度,不消半个月就得变成个残废。”
陆淮闻言还真被戳了痛处。他幼时性子便烈,直接被人伢子抽断腿过。不过大概是天生命贱,几个月之后除了左腿有点跛外,竟然再无大碍。再加上后来刻意练习,旁人很难看出异状。然而这回听得顾无双的话,他又想起了那人伢子死时睁大眼睛看着自己时的狰狞模样。
陆淮难得笑了一下,又转过头来直勾勾盯着顾无双的眼睛:“我就算被打死,也不会求饶。”
顾无双本来还有些不以为然,但见他虽是咧着嘴,眼睛却无半点笑意,让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幼时在斗兽场看到的孤狼,于是竟吓得缩了下脖子。待反应过来后,她又颇觉丢脸,正要梗着脖子再呛一句,便听沈宏方正采完草药踏进门来“哎呀”了一声:“你俩在这儿聊什么呢?”
她一听先生回来了,原本要说的话便咽回了肚子里,不过到底还是有些憋屈,末了只趁着沈宏方背着她坐下给陆淮上药的功夫,开始朝陆淮做鬼脸挑衅。
陆淮就一脸漠然地看着。
没一会儿,顾无双就觉得脸疼了。她意识到自己这样就像只无人捧场的戏猴儿,憋屈中又多加了几分恼火,于是在脑海中思索了半天后,突然福至心灵,朝陆淮比出了一个中指。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
一瞬以后,顾无双便见陆淮开始挣扎起身。明明两人之前隔着三尺远,顾无双硬是给吓得后退了一步。
沈宏方正毫不知情地忙着给陆淮固定胳膊,却惊奇地看见眼前的伤患男子不知为何突然弹起了身子,直直迎向他手中用来固定的那块木板尖。这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戳中他胸前的伤口。
陆淮闷哼一声,面目狰狞地跌回了榻上。
沈宏方这时还有些愣愣地反应不过来:“你这是干什么?”
一旁的顾无双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见沈宏方又好奇地回头望她,便重又肃了肃脸,咳嗽一声道:“先生,估计一会儿您要给他身上敷药,我也不好再看,便不打扰了。”说着便跟他讨了藏书阁的钥匙,朝他鞠个躬后,飞快地跑了。
待沈宏方回过神来,倒是觉得有些惊奇。心道小姑娘不知道进人屋子要避嫌,竟然还明白不能随便看人身体,大概这就是传说中的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吧。于是又转过头去,重新给陆淮包起了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