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梦》嫣吉

2、北去

　　再见到穆尔西迪，并没有过太久。宫中的日子一向是慢的，以往为了能偷偷出宫，总是期盼着上元节那天，又是求又是闹又是保证，爹爹才勉强答应。宫外的一切对于灼华而言都是新鲜的，喜怒哀乐都真实。可是第一次，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快的超过任何她觉得短暂的时候，她的大端，三百余年的大端，在这短短的日子里迅速分崩离析。

　　穆尔西迪站在宫门口，与上次见面时没什么不同，只是假惺惺的谦卑终于换成了光明正大的张扬，他倨傲地站在那里，看着所有人。

　　“我从小学习汉文化，我很欣赏你们汉人的才华，”他缓缓踱着步子，腰间佩戴的短剑轻轻地摇晃，“突厥臣服于大端三百余年，期间贡品丰饶，大端对我部落也是照顾有佳，我一直把自己当做是大端最忠心的臣子——”他顿了顿，忽然扑通跪下，“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臣仰慕灼华公主已久，恳请皇上能将公主赐予我、赐予我突厥，从此突厥与大端结为亲人，突厥永世不再进犯大端！”

　　这蛮子！初见时要她跳舞，再见时言辞咄咄要她嫁人，破败不堪的国横亘了中间，国盛时她是风光的贵公主，国破了她又算什么呢？历史上送去和亲的公主有许多，爹爹肯定不能把祖宗的基业拱手送人，但凡有一丝生机……突厥不过就是要她一个小小公主，就能暂且保全偌大一个国家，灼华看到父皇恳切的眼神，看到群臣恳切的眼神，多划算！灼华忍不住哆嗦，六月的天，愈来愈热了，她却能感觉到从骨头处漫延的冰凉……

　　灼华哆嗦着，看到高高在上的穆尔西迪，他背着光，英俊的异族男子，身后是和他一样健壮骁勇的族人，他们腰间配着锋利的短剑，目光如炬，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的猛兽。只有他，用那双梅花鹿一般温驯纯良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国将灭未灭之时，皇帝下诏赐婚灼华公主于突厥世子，拟定良辰吉日送公主、世子北上成婚，突厥仍按以往的规矩进贡，从此突厥与大端世代友好。

　　三日后，晨光里，灼华上了金轿，穆尔西迪骑在马上，他们拜别大端，浩浩荡荡往北去。灼华昏昏沉沉的，哭了几天几夜的她实在没了气力，这一去，应该就再也不能回来了。她年幼时仰慕过尚书府的大公子，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那时她也幻想过有朝一日的大婚，她是最受宠的公主啊，她的婚礼一定是最盛大的，爹爹会给她找个好归宿……可是真到了这一天，她却只能永远的离开，坐着金尊玉贵的小轿，和她异族的夫君，去荒芜的、陌生的、遥远的金山。她再也不是灼华公主了，她是突厥世子嫔。

　　轿帘被轻轻掀开，一张灼华此时最不想见到的脸出现在眼前，她固然恨他，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很出色。“公主，臣听闻您喜欢骑马，轿子坐得乏了，不妨出来骑马解解闷。”他汉话讲的很好，嗓音低沉，轻柔的语气像在哄慰一个小孩子。灼华垂着她哭肿了的眼睛，坐姿端庄，只是双肩微抖，“多谢世子，只是本宫有些惫懒，坐着便好。”

　　穆尔西迪怎么会听不出灼华的哭腔，他静默了一会儿，仍是轻柔地哄她：“公主想必许久不曾骑马，臣这匹乃是西域最聪敏最健壮的宝马；这一路有数月，公主还是下来欣赏欣赏沿途的风景、呼吸新鲜的空气，不然可要憋坏了。臣略微懂些马语，能让这马乖乖地驮着公主。”

　　灼华抬起头，迷蒙的泪光里，是穆尔西迪温柔的脸。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个帕子，就着轿子小小的窗口，伸进手来小心擦拭她满脸的泪痕。他的指腹隔着帕子，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温热的痕迹，她故意不去看他，听见他轻轻的叹息，她发现她好像没有办法恨他。他这样温柔。

　　灼华最后还是下去骑了马，穆尔西迪最爱的坐骑“胡马姆”，一匹油光发亮的黑马。数月的路途倒没想象中无聊，也许是因为穆尔西迪吧，他不同于她理解中的蛮人，他聪慧、、谈吐好、见识广、有教养、熟读史籍和兵法，亦有充满魅惑的野性气魄。与他最要好的仆从亚希尔负责教灼华突厥语，是个沉默寡言又忠心耿耿的结实汉子。她学的马马虎虎，穆尔西迪也不强求，总是柔和地说：“不会也没什么，臣在呢。”

　　她好像就没那么害怕了，遥远陌生的金山。能生养出这样温柔的人，想必也不是那么可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