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天帝国志》龙五爷

70、新人

　　我站在住处附近最高处向下看。下面尽是浓烟滚滚，寸草不生。
　　这是战后的安西县。三年前我曾与某人来到这里吃了一碗臊子面，和一个假冒缠头的秦人老板絮絮叨叨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然后，在心中种下了一粒种子。
　　这粒“种子”，如今是时候该发芽、开花了。
　　“五爷……如果有人把他的内功修为分给我，而这个人本身又身负重伤剧毒，会怎样？”
　　那天，我向龙五问出这句话之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半晌，才道：“这个人是沈慕归？”
　　没等我回答，他就罕见地皱起眉头，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无法理解。”
　　“五爷，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叹了一声，道：“必死无疑。”
　　他说完这四个字，我就冲了出去。却没想到还没走出大门，就被一个人给拦了下来。
　　“将军，在下徐琏。”来人是个中年文士，一脸风尘仆仆的疲色。他没有多说任何客套话，而是直接交给我一本簿册，神情严肃道：“原为安西县令，也是日月教信徒，受柳弈秋大人所托，前来交予将军一样东西。”
　　我本来是想直接推开他的，可在听到“日月教”三个字之后立时停住了脚步：“你是沈慕归的手下？……等等，你是那时候的那个县令？”
　　“将军好记性。”
　　“沈慕归怎么样了！”
　　我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急道。徐琏摇了摇头，答非所问道：“是明尊命我将它转交给你的，将军。”
　　我急急地打开簿册随便翻了翻，却发现都是些关于朝中大臣们家世背景、人际关系、政治立场等的详细记录，讷讷问道：“……这些，都是柳弈秋写给我的？”
　　“是的，将军。”徐琏道：“柳大人被捕前，曾连夜写下数份材料，吩咐我分别交给您和明尊，喔，您别误会。”他解释道：“是柳大人亲口所说，要在下将材料先交给明尊的，在下虽不明柳大人此举用意，但只能照做。而且，明尊取走他自己那份材料后，并未翻动过您现在手中这一本簿册，在下也不曾妄动。”
　　“柳弈秋为什么这么做？”我怀疑地问跟上来的裴轩，后者挠了挠头，道：“师兄要做什么，我可从来都不清楚。不过看样子现在沈慕归应该已经……估计这也永远是个谜了吧。”
　　“已经什么已经？”我恶狠狠道：“没见到他的尸体之前，我不信他这个混蛋这么容易就死了，所以你们都给老子闭嘴！”
　　裴轩：“……”
　　可这句话说出去没过半柱香的时间，高昌那边便又有消息传来。
　　是秦易差人送过来的。可无论我怎么催问沈慕归的下落，信使都只是沉默不应，只是把信放在我手中便自行离去。裴轩好奇地凑到我身后，看我一点一点展开那张信纸——
　　“主君，这画中之人好像是你吧。”裴轩“哦”了一声，嘿嘿笑道：“好像是速写？画的真是惟妙惟肖，比本人还好看。哎……署名是波斯文？徐大人能看懂吗？”
　　“亚罗斯·霍尔木兹。”徐琏动容道：“这是明尊的本名！”
　　我无意识地将信封攥紧成一团，问他：“你说，这个节骨眼儿上秦易给我送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明尊从前曾在墟海之外留学数年，师从大洋国著名画家学过速写之法，会留下画作也不足为奇。”徐琏老老实实答道：“将军与明尊本就是夫妻，明尊愿意画下将军的肖像，也属正常。至于为何此时由秦易送来，在下不知。”
　　“等一下。”我翻过画纸，这才发现后面还有字。
　　“和离书”。
　　这也是我现在站在此处的原因。
　　本来如果只是给了我一封和离书，我还不会这么难过，甚至还想当面质问；可就在当天，高昌皇宫即向整座玄天大陆宣布，国师亚罗斯与淮南将军嬴风和离、接触婚约。那天我发了很大的火，几乎砸烂了屋子里所有的器物，然后毫无尊严地大哭了一场。虽然，此前他已多次向我表明愿如我所言解除婚约，可事情临了我为何还是如此伤心难过？
　　可到了今天，我却忽然想开了：既然他还有心思给我下和离书，就说明他一定还活着。我这一身功力都是这个人给的，哪怕他伤了我的心，我也没有恨他的资本，甚至只能对他感到亏欠。
　　所以，只要他还活着，就够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没有男女之情的搅扰反而让我多出了许多精力、心无旁骛地去处理正事。上京局势变乱如今也影响了边境的战势；而更加诡异的是，突厥竟在三日之内迅速撤回了阴山以北。同时，原来滞留在此征讨高昌的军队失去了主帅，虽然由各个分部的副官稳定在各处，但因未得到朝廷的指令，这些军人之中也渐起不臣之心，眼见着逃兵越来越多，又没有势力前来接收，此时我却正巧身在此处，又有淮南将军的名头，反倒成了唯一的合适人选。
　　原本还差一样东西的……
　　我看了看手心里的楚王印，笑了。
　　柳弈秋给我留下的簿册中间夹着楚王府的印信，这件事我并没有对徐琏透露。毕竟，他本质上还是日月教的人，和此事存在很大的利害关系；拿了楚王府的印信，我也才好名正言顺地以燕城的名义收服这些军队。
　　裴轩第一时间就明白了我的用意，并迅速安排手下去处理此事。而我，则浮生偷得半日闲，走到土坡上往下看，却只看到了战乱过后的一片焦土。
　　“主君，春寒料峭，小心着凉，回去吧。”裴轩在身后如是说道。我拢了拢身上的袍子，点点头正要转身，视线却被一个背影定在了原地。
　　……金色的长发？
　　想都没想，我直接飞身而下，直接落到那人面前。那人连连后退了两三步，警惕地看着我：“你是谁？”
　　只见此人二十岁出头的年纪，金发蓝眼，高鼻深目，容貌极为俊美，可周身上下自带一股清冷傲然的气质。虽同是绝色美人，可他们二人除了身高相近之外，和沈慕归浑然天成的妖冶魅惑相比，却是天差地别。
　　我打量了一番，发现他身上所着却是秦人服饰，说的也是汉话，不由得就起了捉弄的心思，道：“呀，不好意思认错了，不过看这位公子面善的很，以前可是见过？”
　　“……这位……”许是从我这张稍稍显嫩的脸看不出我的实际年龄，又或者是因为西域人对中原人的年龄认识有所差别，他斟酌了半晌，道：“这位姑娘，小生从未见过你，告辞了。”
　　“慢着！”
　　就在要擦肩而过之际，我猛地拉住他的袖子，笑道：“别走啊，小美人儿。”见他愣了一下，我又道：“此处僻静，我站了一个时辰都未见到任何人影，小美人儿一个人跑到这里在我眼前晃悠，想干什么啊？”
　　青年沉默地站在原地，定定地看了我半晌。就在我以为他要继续这么沉默下去的时候，他却忽然出手一掌向我袭来！
　　“轰！”
　　我回身退出一丈有余，轻轻巧巧地对上他这看似刚猛霸道之极的一掌。掌心相对之间，他身下的黄沙就如地震一般激扬而起，显露出来的泥地瞬间裂开几条浅浅的缝隙！见此情状，我自己先被吓了一跳，青年反而没什么过激的反应，只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道：“呵，原来如此。”
　　“你认识我？”我收回手，握紧了腰畔的刀，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整座玄天大陆只有一位女将军，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青年拱了拱手，道：“还望将军记住，到底是谁给了你这一身神功。”
　　“等等！你还没说你是谁呢！”我想问清楚答案，可他却随即消失了身形，风中只留下他轻若鸿毛的一句话：“将军，这是你欠亚罗斯的人情，更是欠拜火教的人情！”
　　“主君？”直到他人走远了，裴轩才从土坡上跑下来，气喘吁吁道：“那个人怎么看着那么像……”
　　我摇了摇头：“不是他。不过裴轩，你可知高昌或拜火教之中，还有什么位高权重的金发蓝眼的年轻贵族？”
　　“年轻贵族？”裴轩若有所思道：“那人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这是我欠亚罗斯和拜火教的人情。”我沉思道：“之前发现我内力大增时，他还说了一句‘原来如此’。”
　　“这样么？”裴轩蹙眉道：“至于金发蓝眼，除了玛其尔公主之外，倒真没听说过还有哪位年轻贵族是此等相貌特征。既然能仅仅通过试探你的内力，就知道沈慕归为你做出的一切，此人地位定然比秦易要高、甚至极有可能……。”
　　“极有可能什么？”
　　“极有可能跟百年前已经灭亡的大秦国有渊源，甚至有可能是大秦皇族后裔。”裴轩道：“金发碧眼或是蓝眼本都是大秦国纯血吐火罗人的特征，沈慕归之母曾是拜火教圣女，能让他母亲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定然是大秦的复国大业，而那个年轻人，有一定概率就是这一代大秦继承人。”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道：“叫我记住我欠了拜火教恩情这件事，是想挟恩市惠？可我小小的淮南地方势力又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更有意思的是，连沈慕归本人都没要求你回报，他凭什么？”裴轩不屑道：“就算他是大秦皇族、有权利要求沈慕归效忠于他，可对你又有什么权利和资格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
　　“我想亲自问问沈慕归，他现在做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要未来的我帮他实现大秦复国的目的，还是为了别的什么。”我沉声道：“可我已经被‘和离’了，有什么立场再去找他？他若想见我，又怎么会一直把我晾在这里？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当没见过这人就好。”说完这句，我又颇为惋惜地叹息了一声：“长得是真不错，可惜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兔崽子。哦对了，这人的真实身份得查一下，不过绝对不能通过天机阁。”
　　“天机阁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楚陵这个人你认识吧？”我道：“柳弈秋在那本簿册里说过，楚陵就是天机阁主，而之前他欺骗龙五与沈慕归为敌这件事，足以证明他的居心叵测，恐怕天机阁对我而言也是敌非友。更恐怖的是，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立场，有什么目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道：“徒弟把这一身武功绝学传给了我，可我又能发挥其中多少成呢？我真的能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成为自己想成为的那种人吗……”
　　“主君？”裴轩有些担心地看着我：“你的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事儿，就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有点吃不消。”我以手扶额，道：“清玄有空吗？陪本将军喝一杯。”
　　“裴某自然是有空的，再说，能陪主君喝酒那是天大的幸事。只是……”裴轩迟疑着。我一把揽过他的肩头，笑道：“哪儿来这么多可是、只是！走，下山喝点酒，消消愁，不醉不归！”
　　山下的景色和三年前倒没什么两样，就是人少了许多。我选了个僻静的小酒馆，点了三坛度数最烈的黄酒连带着些下酒的小菜，开了两坛递给裴轩一坛，自己则旁若无人地开了另一坛酒对着嘴灌了下去。裴轩见我如此牛饮，想劝却又不敢劝，只得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陪着我喝。
　　“小轩轩。”酒过三巡，我的眼前开始出现幻影了，嘿嘿笑着：“怎么有三个你……嗝！”
　　“主君，你真的喝多了。”裴轩的三个人影一起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我带你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
　　我一把拍开他的手，又倒了一杯酒，直接塞到他嘴边：“你得陪我喝！来，我们不醉不归！”
　　“可裴某不喜欢喝酒，也不想喝醉，因为醉酒会误事。”裴轩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实话实说，不顾我的面子。他这么说着，起身就要去抓我的手臂，却被我扒拉开了，急的他高声道：“主君，你得尽快振作起来！”
　　“可我心里难受啊……”
　　我慢慢地抬手捂住了脸，呜咽着道：“我想见他，想的要发疯了！……可是谁愿意听我的心声？老天，还是他本人？一个个的，不管我愿不愿意，自作主张就把我推到现在这个命运面前……可是，其实不瞒你说，我还挺喜欢现在这样的自己的。人可真是矛盾的动物，是不是？”
　　“……啊？”裴轩挠了挠头：“主君我被你搞糊涂了。这么说，你真的喜欢沈慕归，但又能接受现在这个现实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红着脸，嘿然道：“要是老子能当上皇帝，沈慕归……老子就把他藏在身边，天天……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老子还要册封他做皇后，怎么样？”
　　裴轩浑身抖了抖，一副被我恶寒到了的表情：“别了吧，这世上哪有男人被册封为后这种奇怪的事情？而且，现在你已下定决心要参与到上京权力之争，你和他之间最好不能再有任何羁绊，现在不是正好？”
　　“算了算了，跟你说有什么用，你又没喜欢过什么人。”我感叹道：“要不，咱俩出去逛逛青楼，发泄一下？”
　　“……啊？”
　　“啊什么啊，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