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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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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去,春渐渐深了,四围的群山开始次第涌出花潮,雪白橙黄朱红,染得青山似笼上了烟霞。阿游的日子没有什么改变,每天照例是筛检草药、念书、打扫。安期生倒是忙碌些,隔三差五出门,大多是赴些赏花吟诗的茶会。说白了就是去安慰安慰几个躲着不肯见人的老头子吧,阿游想,他们不是很喜欢拿梅花当老婆认仙鹤做儿子么?又来招惹平常人干什么。
马缨儿足有半月没露面了,阿游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扫着落叶,真无聊啊,来个什么人说说话吧。
远远的,小路上滚来一个半截嫩黄半截绿的皮球,阿游暗道一声糟糕,丢了扫把就往里躲。
“小兄弟,好久不见,怎么蹲那儿,捉蚂蚱哪?”花婆婆像一盏大牛油烛的宫灯,照到哪里哪里亮。
阿游讪笑一声,乖乖从绣球花丛后面走出来。
“安先生在家吗?”
“去月娘沟了,晚上就回。”
“哦……今儿老婆子我也不和你闲聊,我这刚从前坡出来,还有六七家姑娘眼巴巴等着呢。”她变戏法般拿出一个锦盒:“这个交给安先生,请他帮忙传递一下,三日之内交给西岭黄将军府上。”阿游摩挲着手中黑底烫金纹的锦盒,分量不轻也不重,花香微微,不知是什么宝贝。
“替老婆子跟安先生说一声,实在不够人手才寻他。此番劳他跑动,日后成就好事自有人谢他。”花婆婆又交代了两句便急匆匆上路了。
直到暮色压境,群鸟还巢,安先生没有回来,倒是青姑娘带回个便条:“紫髯伯留饮,明晨回。师字。”想必那群老头赏完了花要接着赏月了。阿游扁扁嘴,只得自己收拾饭菜吃了。
饭后看了几页书,觉得静不下心,窗外夜风已带着熏熏的暖意,不知什么花的香飘了进来。他走进院子,天上一碧如洗,果然有好月色。月光照得院子里一地的银白,大树的影子似乎也被风吹得枝叶招摇。“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念着刚才在书中看到的句子,要是月中嫦娥看到凡间的好景致,是不是也会下来一同对酒当歌呢。
一只素白的手无声无息搭上他肩头。
“!”全身毛发顿时全体起立。
阿游费了好大劲才勒紧喉咙不让自己惨叫失声。
“缨、缨儿姐姐?”他喘着气安抚着自己的小心肝,看清来人模样之后颤声说道:“你怎么也爱背后吓人……”
马缨儿勉强用嘴角扯出一个笑容:“先生不在?”
“不在,本来是要回来的,有事耽误了……”阿游定了心神,才发觉此时的马缨儿有些不同寻常,专程来找安先生,居然没打扮成唱戏的模样,脸色不知是不是月光的关系,白得没有人气。
她“哦”了一声,发了一会儿呆,又问能不能进屋坐坐,阿游被她的样子吓到,连忙把她让进屋。
马缨儿坐在安先生常坐的楠木椅上,手托香腮,望着油灯的火焰发愣,一会儿又随手翻翻阿游看了一半的书。阿游也不知说些什么话题才好,于是两人都沉默。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马缨儿随手翻了一页,喃喃地念道。两眼呆呆地不知望向何方,脸上忽喜忽悲,也不知上演了多少悲欢离合,最后一点湿气慢慢凝在眼里,颤巍巍却没有溢出来,却是满满的愁苦。
“知我者,为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她慢慢吟出这一句。
阿游虽摸不着头脑,却也明白她不是在说什么小米和收成。
“你说,他知不知道我的心?”马缨儿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道。
阿游讷讷开口:“我、我不知道……”
她一顿,随即失望地委顿下来:“是啊,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又是一室静默。
油灯“哔剥”炸了一下,阿游又添了点灯油进去。马缨儿如泥塑木偶,好像要坐到海枯石烂。
“那个,缨儿姐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难过……”阿游看看天色,吞了口唾沫:“可是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跑出来,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家里人?哼!家里人……他们若是担心,就不会……”她突然神色一僵,目光死死盯着屋子角落的矮几,上面是那只黑底金纹的锦盒。
阿游顺着她目光看去,说:“那个盒子是上次的怪婆婆让安先生转交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知道是什么……”马缨儿望着那奇妙的花纹,声音好似梦呓。
“你说什么?”
“没……”她疲惫一笑:“能再给我杯茶么?口渴得很……”
“哦,好。”阿游起身跑进灶间。
一会儿,他端着热腾腾的茶水回来,屋里却已没了人影,空余花香缭绕……
被马缨儿一搅和,阿游一夜没睡好。安期生回来后,阿游说了花婆婆交代的事。安期生皱了皱眉,让他以后不要随便接花婆婆的东西。阿游求之不得,连连保证。
时间转眼到了六月,桃李芳菲尽,群山又恢复了苍翠,只余零星几处晚开的花含苞待放。半山腰的小院子的日子依然平静,偶尔有访客来,师徒二人偶尔也出趟门,只是马缨儿自从那夜之后再没露过面,阿游不免纳闷。安期生只淡淡地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她一个女孩儿家总不可能永远陪着你闹。阿游想她不是喜欢你么,你对她就没一点意思?不禁感叹马缨儿一寸芳心许错了人,腹诽先生铁石心肠。
“喜欢不喜欢,都有天缘。”青姑娘说。
“缨儿姐姐喜欢先生错了吗?”阿游把落叶拢成一堆,抬头问。
青姑娘坐在老樟树粗大的枝桠上,目光飘向远方:“没缘分而已。”
“好复杂……怎么才知道有缘无缘呢?”
青姑娘并未回话,半晌,手指远处:“看,那里一片花要开了。”
阿游扔了扫帚蹭蹭爬到树上一望,果然青绿树木之间有一块绯红的颜色,好像翡翠中镶了一块红玉。突然一股黄色的烟雾从其中升起,顺着风就朝他们的方向飘过来。
“兆头不好。”青姑娘皱了皱眉,突然纵身跳下树。
阿游目瞪口呆看着她从三、四人高的树杈上轻飘飘着地,叫一声“等等我”,想了想还是乖乖贴着树干爬下来,才撒腿追过去。
回到主屋里,居然见到了久违的花婆婆,她显然也是刚到,一身翠绿流云纹衫子,喘着粗气,活像只大□□。
“这可怎么好,老身、老身手里可从没出过乱子啊……这都快办喜事了,人却躺下了……如今惹了那么个霸王人物……这可如何是好?”她皱眉苦脸,手中攥着的绣花帕子绞成了梅干菜。
安期生眉毛也不动一下:“在下行得端坐得正,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就是了。”
“不是老身不信你,只是……”她说了一半突然探头朝外面望去:“啊呀,来了!”
伴随着细微的嘤嘤嗡嗡声,天空中由远及近迅速拢过来一团黄色的烟雾。
“阿游,到后堂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出来。青姑娘,有劳你看住他。”安期生说道。
“可是先生……”阿游刚开口就被一把拎到后堂,青姑娘关上了门,牢牢按住他:“安静。”
外面的嗡嗡声越来越响,最后像瀑布般振聋发聩,阿游觉得屋子都被震得微微颤动,忍不住捂住耳朵。忽然一声轻叱,四周便一下子安静下来,连振动也消失了。
阿游把耳朵贴到门上听外面的动静。隐约听到一个粗嘎的嗓子在说话,声若洪钟:“安先生想必已经知道老夫为何而来了吧?”安期生回答了什么却没听清。阿游暗恨门板太厚,只得把耳朵贴得更紧。
来人接着说:“犬子虽不肖,却也不曾与人结怨,如今遭此祸事,老夫定要讨回个公道!”
安期生道:“祸首是谁,尚未查明,如今还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
那声音一下子大了不少:“先生是说老夫无理取闹?!”顿时屋子外面也爆出一片叫骂声,屋子又开始发寒症般颤抖,乱哄哄闹了一会儿,大约是那头领发话了,又安静下来。安期生待吵闹平息,才悠悠答话:“现下,令公子的安危才是当务之急,在下心中已有七八分主意,现在诊治,还来得及。”
那厢沉默片刻,一拍桌子:“好!若救得犬子,前事一笔勾销。儿郎们,走!”
又是一阵山崩地裂的嗡嗡声,呼啦一下像飓风般向西方刮去。
过了一会儿,见没有了动静,阿游才探出脑袋。屋子里空无一人,桌上还放着看了一半的书,若不是那杯被打翻的茶水,好象刚才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们走了。”青姑娘说。
“他们是谁?把先生也带走了?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阿游一个激灵,赶紧抓住她衣袖问。
“我也只知道一半,刚才是西岭黄将军和随从,黄家小公子好像被人下了药。”
“那和先生有什么关系,干吗抓他?”
“不是抓,安是大夫,要去看病。”青姑娘嘴上这么说,神色间却隐隐透出不安。
真的只是看病吗?阿游放开她,闷闷地走到门口望向西方的天空。黄昏的空中阴云密布,两人各自出神,都没有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