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高钙低糖

1、第 1 章

　　阿游从未见过这么鲜艳的老婆子。

　　她穿一件梅红的小袄、一条水蓝绸裤，头上戴满粉白桃红，坐在他家门外的小板凳上，一面翻检一本翠绿封皮的册子，一面掏出汗巾擦汗——那汗巾子满满地绣着百花争艳笑春风。

　　“小兄弟，借你家院子歇个脚。”她抬头笑一笑，眼角的粉就扑扑往下掉。

　　“哦……”阿游被那一团花花绿绿的颜色晃了眼，头晕得很。

　　“哎呀呀，人老了就是不中用，没走几步就又累又渴的……”

　　于是阿游走进屋里，倒了杯茶端出来。

　　老婆子喜笑颜开，咕嘟咕嘟几口将茶水饮尽，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

　　“小兄弟真是好人，还没成家吧？老婆子我给你介绍个好姑娘吧！哎，后山獐子沟的桃姑娘不错，人面桃花相映红……南坡大石头那儿的小棠也好，杨柳堆烟海棠笼晓……还有北岭的茶茶、西村的含笑、东庄的阿晚……”

　　阿游被这天外飞来的话题砸懵了，被那婆子拉着衣袖口水横飞地游说，耳边只听得一堆天花乱坠的名字，他涨红了脸想要挣脱，无奈那看似老朽的两只手竟猛如虎爪。

　　“我、我……”他啜嗫着。

　　“这个好、那个也好……”她笑着。

　　眼看衣袖就要被扯成水袖，外面传来救星的声音：“花婆婆又在说笑，你那些姑娘能随便介绍给人么？”

　　马缨儿穿着一袭素色棉布裙，挽个小小的螺蛳髻，看着说不出的爽利舒服。阿游初到云雾山，被她从瘴气中救出，从此成为朋友。马缨儿山野女儿，平素不拘小节，不仅带阿游满山乱窜，连爬树做弹弓都一一教给他。

　　她大踏步跨进院门，一边把一篮子晒好的竹荪递给阿游，一边笑道：“您老歇够了就快些赶路，小心闲唠误了时候，那些桃姑娘李姑娘不都急等着您保大媒么？”

　　花婆婆咧嘴一笑，脸上的粉又掉了二两：“这不是马家三小姐吗，几天不见越发水灵了。前两天你家夫人还和我说要给你找人家呢。”

　　“我找不找人家可不敢劳您大驾，您还是快干您的正经事儿去吧。”

　　“好好好，唉……人家下逐客令了，人老讨人嫌啦。”花婆婆摇头叹气地站起来：“小兄弟，多谢招待，过几年看中哪家姑娘说一声啊，老婆子给你打个熟人价。”

　　阿游哭笑不得地目送那花团锦簇远去，一扭头却看见马缨儿在发呆。

　　一会儿，她才似回过神来问道：“先生还没回来？”

　　“说好三天就回，这会儿就快到了吧。哎，你看对面坡上那个好像就是……”阿游用手搭着凉棚朝远处望去。

　　“啊？那、那我先回去了。篮子先放这儿，我以后来拿。”

　　“咦？不等先生回来吗？”阿游问道，可身边哪里还有人影。

　　安期生刚踏进自家院子，便看见那小小少年欢叫一声冲出来，一头扑进他怀里，两眼亮晶晶活像看门小狗。

　　“先生先生！你回来了！”

　　他摸摸在胸前乱蹭的乌黑柔发，淡淡一笑：

　　“我回来了。”

　　阿游抢过他的包袱雨伞，一边走着一边就开始报告三日里什么人来寻药、什么人来占卦、什么人来问路、后院的鸡下了几个蛋、药圃的草药熟了几味……直说到今天来了个怪老太，拉着他介绍姑娘。

　　生怕他还要说家里的蚂蚁死了几只蚊子多了几个，安期生说：“先别说这些，这三日看了多少书？”

　　提到功课，小孩立刻底气不足，眼睛开始研究鞋尖的构造：“《本草经》看了……中卷草部上品的一些内容，还读了《王风•黍离》……”

　　“背给我听，如果合格了……”手指指鼓囊囊的包袱。

　　阿游眼睛碌碌一转，朗朗开口：“青芝，味酸平。主明目，补肝气，安精魂，仁恕。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一名龙芝。生山谷。赤芝，味苦平。主治胸中结，益心气，补中，增智慧，不忘。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一名丹芝。生山谷。……黑芝，味咸平。主治癃，利水道，益肾气，通九窍，聪察。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一名玄芝。生山谷。紫芝，味甘温。主治耳聋，利关节，保神，益精气，坚筋骨，好颜色。久食轻身不老，延年神仙。一名木芝。生山谷……”

　　“可以了，接下来背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知道什么意思吗？”

　　“大概……是埋怨老天不给好收成……吧？”阿游用眼角偷看老师的脸色。

　　安期生沉默片刻，好不容易吐出一句“算你过关吧”。阿游才松了一口气。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些不易炼制的成药、制膏药的药布、番邦的护身符、上古流传下来的孤本……阿游看着不相干的东西一样样被拿出来，脸越拉越长，最后直到包袱几乎空了，那双手才递给他一个散发着甜香的小盒子。

　　阿游乐颠颠拈了一个水晶枣子大嚼，正想说先生你也吃一个，瞄到包袱里还有一样东西，拿起来一看一支双股玉钗。

　　“先生你买姑娘用的东西干吗？”

　　安期生接过玉钗，心道总不能说在路上碰到以前的同行，人家说最近自己有红鸾劫，这个东西能助自己渡劫吧，这小鬼要是问什么是红鸾星该怎么办？

　　“安先生……您回来啦……”这时门口传来个怯生生的声音。

　　屋里两人都回头看，却是去而复返的马缨儿，换了件八宝青朵云细花缎长裙，梳了个高鬟望仙髻，上面七七八八插了一堆花钗步摇，面上则画了唐人流行的花黄妆。顶着一头累赘，她艰难地道了个万福，轻启檀口：“奴家……来取篮子。”

　　“咦？缨儿姐姐你刚才不是说以后再拿吗？哦，回家换了件衣裳啊……”阿游嚼得含混不清地说。

　　马缨儿嘴角抽搐了一下，

　　“是这个吧？”安期生从门边上拿来一个递给她：“多谢你常来帮忙，实在不好意思。”

　　“不不不，区区一点山货不成敬意安先生人品出众奴家仰慕已久……”她抹了太多茉莉粉的脸瞬间像打翻了胭脂盒：“先生这么说太见外了……”

　　“你太客气了，一直以来在下都没有回报，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不用不用不用奴家不求回报……”

　　“可是……”

　　“呐，先生，”在一旁看两人推来让去的阿游突然插了一句：“你不是买了根玉钗吗？干脆送给缨儿姐姐当谢礼好了。”

　　顿时两人都静了下来。

　　送我……钗钗钗钗钗钗？马缨儿呆呆望向桌上温润的玉钗，打翻了胭脂盒的脸上颜色继续加深，最后变成深度中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她突然一蹦三丈高，捂着脸就冲出门去，带起浓香狂风一阵。

　　阿游被她吓了一跳，半天才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咕哝了一句“她这是怎么了？”

　　“她害羞了。”一个瓷器碰撞般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背后响起。

　　“哇啊！”阿游拍拍心口。

　　青姑娘一身万年不变的青衣，黑玉般的眼睛目送马缨儿狂奔而去：“不可以随便送钗，送了就表示定情。”

　　“啊，有这种说法啊，可是缨儿姐姐干吗跑？不要就不要了。”

　　青姑娘斜了他一眼：“笨。”

　　“青姑娘，你话太多了。”安期生在一旁皱眉道。

　　“哼。”她发出一个鼻音，走出门去。

　　这青姑娘每年春夏就跑到这里避暑，说是房客，平时却几乎看不到她的影子。她大概才是最奇怪的人。